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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30

那男孩在临死时 想了些什么

Editor's Pick
1945 年的今天,阿道夫·希特勒自杀身亡。在他的领导下,纳粹德国曾对犹太人进行残酷迫害,反犹主义达到历史高峰。 今天,单读编辑刘婧为我们推荐了一部有关东欧“二战”期间的小说《被涂污的鸟》,作者是在那场大屠杀中幸存的作家耶日·科辛斯基。在这本小说中,科辛斯基用孩童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犹太男孩眼中的世界。“他没有为自己的东欧犹太人血统——一种最彻底的边缘人身份——呐喊疾呼,但是‘被涂污的鸟’的故事为他说出了一切:当被涂污的鸟重新回到鸟群中时,迎接这只羽毛颜色异样的鸟的,是同类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失声的男孩重新找回了声音 

文|刘婧

倘若我马上开始介绍作者耶日·科辛斯基(Jerzy Kosinski)的传奇人生,或者讨论这本书所遭受的跌宕命运,这对于作品本身的光芒都是一种抹杀。(尽管坦诚地说,我很少看小说的作者序,但这本书的序言是吸引我的初始原因。)

1939年战争期间,一个为躲避纳粹迫害而被父母送往乡下的东欧城市男孩,流浪于一片偏远危险的野蛮村庄,历经千难万险直至战争结束。这是个很容易让人想到《恶童日记》的故事设定,但很快我意识到两者间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是风格层面的,更存在于深层的叙事思想。

《被涂污的鸟》依托小男孩的第一视角,完成所有的场景转换、人物调度和情节推进,但在书的前半部分,这个男孩更像一支不具有人格的镜头,作者没有赋予他太多的主体意识,或许这更加符合一个六岁孩子的角色特征。作为成人世界的一份子,更多的时候,只有通过一个儿童对它的直白记录、做出的或恐惧或困惑的本能反应,我才能反观和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与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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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日·科辛斯基(Jerzy Kosinski)

显著的转折发生在全书的第10章。小男孩第一次与德国士兵发生正面接触,那也是他第一次开始大量观点性的陈述,“这是一张绝对俊美、引人爱恋的脸,皮肤几乎像蜡一样细腻,亚麻色的头发像婴儿的头发一样光滑……与这个肮脏丑陋的世界对比,这军官好像是整洁完美的典范……用来下命令处死弱小可怜的生物再合适不过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嫉妒感刺痛了我”。这种反差感极强的反应只会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但它远比成年人面对敌人时的愤怒或攻击反应来得更加具有冲击力,甚至达到惊悚的效果。

作者一再强调《被涂污的鸟》纯粹的虚构性。在琢磨小说中的众生之恶时,我感受到科辛斯基的写作意图远超过一本“自传体”小说所能承载的重量。它已经完成了虚构/文学的最高追求:用故事呈现一个“不受地理环境或历史因素约束”的真相。

实际上,这个故事的设定从最开始就已经在铺垫这个意图。在与世隔绝的村野流亡,小男孩与真正的敌人——德军之间的正面冲突其实鲜少发生。纳粹迫害是他命运转折的初因,但普通民众之恶,才是他悲惨命运持续不断的根本原因。至于后者的来由,我未能从书中得到明确的归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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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SS Gen

德军、普通民众、卡尔梅克士兵、苏联红军,以至孤儿院里同样遭受苦难的孩子、最底层的农夫摊贩,作者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们虐待任何“非我族类”,也彼此残害杀戮,哄抢开往毒气室的火车上被抛出去的犹太儿童,过着乱伦的、毁灭式的生活……男孩始终在寻求一个解释,他想,或许他们与魔鬼签订了契约,不可屈服于爱、友谊和同情等情感。他没有为自己的东欧犹太人血统——一种最彻底的边缘人身份——呐喊疾呼,但是“被涂污的鸟”的故事为他说出了一切:当被涂污的鸟重新回到鸟群中时,迎接这只羽毛颜色异样的鸟的,是同类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我想将这部小说归为某一类成长故事:当信仰/信念——它可能是幼稚的符号崇拜(德军军帽的帽徽),可能是宗教救赎(没日没夜的祷词),可能是极权崇拜(苏联红军与斯大林)——随着恶与痛苦(它们不仅是战争这种极端冲突的后果,更可能普遍存在)的不断累积、升级而一次次地坍塌、崩溃,一个孩子,也包括所有受难或施恶的人,到底怎样获得宽慰,怎样继续生活?

在故事的最后,男孩被父母找回,他走在父母中间,“感到他们的手放在我的双肩和头发上,感到他们的爱和保护快要使我窒息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和男孩一起度过了种种死里逃生的劫难,看遍了所有的残酷和血腥,被殴打凌辱,被投入粪坑,躲避枪林弹雨,因惊惧而失声——但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为一种不可挽回的破碎,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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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被涂污的鸟》甫一出版就受到各界的抨击,美国和西欧的文学界责难它夸大了战争的残酷,血腥的场面直白露骨、令人发指;故土的波兰人抨击它丑化了他的祖国和家乡人,是敌国的意识形态宣传武器。其间,口头的质疑和围剿甚至演变成实际的人身攻击和生命威胁。围绕这本书,一场政治与人性的大戏在时代的流转里一幕幕地上演着。

1991年自杀身亡之前,科辛斯基在美国文学界可谓“明星作家”,除了《被涂污的鸟》引发的巨大关注和争议,Steps为他赢得了国家图书奖,Being There被翻拍成电影;他上过综艺节目,拍过电影,登上杂志封面,给奥斯卡颁过奖……他成为他那一代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的代言人。

我不想讨论作者科辛斯基的“成功之路”,不想对比他的亲身经历与他笔下故事的重合度,更不想考据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回到我叙述逻辑的最开始,那里有我最初的感动。我想起亲爱的阿摩司·奥兹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讲述自己的父母,他们如何限制他只学习希伯来语,以避免自己的儿子懂得欧洲语言后,经不住那里的致命诱惑,前往欧洲并最终遭杀害。

在序言里,科辛斯基描述了自己那位同样谨慎和沉默的父亲,“在他看来,最有益的人生状态莫过于默默无闻,不为世界所注意。他相信,富于创造力的人以技艺吸引世界的关注,他为作品的成功所付出的代价,便是牺牲掉他自己的幸福和所爱的人们的幸福。”科辛斯基接着说,“但我却感到某种力量,要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能进入的小说世界。”故事的最后,曾因惊吓过度而失声的男孩重新找回了声音,他不停不停地说着,感到欣喜若狂。他的声音留存到今天,还会一直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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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涂污的鸟》
[美] 耶日·科辛斯基 著
莫雅平 译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被涂污的鸟》 节选

我在森林里游荡了几天,多次想要走进遇到的那些村子。第一次,我看见的是人们从一座房屋跑到另一座房屋,一边喊一边招手。我不知道那村子发生了什么事,觉得离远点才是明智之举。在第二个村子我听到了枪声,那意味着游击队或德国兵离该地不远。最后,我又饿又累,决定试一试临近的一个村子,在森林边听起来,这个村子够宁静的。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撞到一个在犁一小块土地的男人身上。他手脚都很大,简直是个巨人。微红的络腮胡子盖住他的脸,几乎长到眼睛下方了。他那乱蓬蓬的长头发向上竖立着,像一丛缠结在一起的芦草。他灰白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我尽力模仿当地方言,告诉他说假如他能为我提供一点儿食宿方便,我可以为他挤奶牛的奶,为他打扫马厩,为他到牧场放牧,为他砍柴,为他装套子打猎,还为他念各种咒语以抵御病灾对他家人和牲口的侵害。农夫认真地听着,查看了我的全身,然后二话没说就把我带回了家。

他没有孩子。他的老婆在和一些邻居商议之后才同意收留我。他们带我去看了我那位于马厩的住处,还对我讲明了我的职责。

这个村子很穷。村民们的屋子都是用原木搭成的,墙的两面都涂有用黏土和麦秸和成的灰泥。墙壁深深地陷在地里,茅草屋顶很低矮,上面是用柳条和黏土做成的烟囱。只有少数农夫家有牲口棚和谷仓,而且它们常常是一间挨一间共用墙壁修建的,为的是节省一堵墙。时不时地,来自附近一个大车站的德国兵会来骚扰村庄,带走他们能找到的任何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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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拍摄于某德国集中营,来自Rare Historical Photos

在德国兵向村子逼近的时候,要跑到森林里去已经来不及了,这时我的主人就会把我藏到牲口棚底下一个伪装得很好的地窖里。地窖开口很小,至少有十英尺深。我自己也参与了挖地窖的事,除了农夫和他老婆,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有这么个地窖存在。

地窖里藏有大量的食品,有大块的黄油和奶酪、烟熏火腿、一串串香肠、一瓶瓶家酿酒和其他精美食物。地窖的底部总是清凉的,当德国兵们在屋子内外冲来撞去地寻找食物,在田地里追逐猪猡,在庭院里笨拙地抓小鸡的时候,我正坐在地窖里自得其乐地呼吸那些美味的香气哩。有时候他们踩到了盖在地窖入口上的木板。当我隔着木板听他们奇怪的说话声,我常常把鼻子捏住,免得打喷嚏。军车的声音在远方一消失,农夫就会立即把我从地窖里拉出来,让我继续做通常该做的事。

釆蘑菇的时节开始了。饥饿的村民们欢天喜地,纷纷去森林里迎接丰收。所有的人手都需要派上用场,我的主人每次都带我一起去。其他村子的大群农民也到林子里来四处寻找小丛小丛的蘑菇。我的主人意识到我像一个吉卜赛人,生怕被人向德国人告发,因此他剃掉了我的黑头发。出门去森林的时候,我都戴上一个很大的旧帽子,它盖住我的大半个脸,使我变得不那么令人生疑了。然而,在其他农民疑惑的目光之下,我还是感到不自在,因此总是尽量和我的主人待在一起。我感到,对他来说,收留我一段时间是挺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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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

在去采蘑菇的路上,我们要越过一条穿越森林的铁路。每天,一台台喷着浓烟的巨大机车拖着长长的货车车厢,分几次从此地经过。货车顶上和蒸汽机前方的一个平台上都架着机枪,头戴钢盔的士兵在用双筒望远镜瞭望天空和森林。

后来有一列新型火车出现在铁路上。大群大群的活人挤在被锁住的、装牛的车厢里。一些在火车站工作的男人告诉村里人说,这种列车装的是犹太人或吉卜赛人,他们被抓住并被判了死刑。每节车厢里有两百人,为了少占空间,所有的人都向上举着手臂,他们挤在一起像一车玉米秆。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孩子甚至婴儿。附近村子的一些农民被临时雇去修建集中营,他们带回一些奇怪的故事。他们告诉我们,下了车之后,犹太人被分成不同的组,然后,被脱得赤条条的,被剥夺所有的财物。德国人还检查他们的牙齿,假如有几颗金牙,它们就会立即被拔出来。死刑毒气室和焚尸炉处理了那么多人,因此很多人被毒气杀死之后没有被烧掉,而是简简单单地被埋在集中营周围的坑里。

农民们思绪万千地听着这些故事。他们说上帝的惩罚终于降临到犹太人头上了。从钉死基督的那时候起,犹太人就该受此报应了。上帝是从不忘记的。就算今天上帝已宽恕了犹太人的罪孽,他也没有完全原谅他们。现在上帝正把德国人用作伸张正义的工具。犹太人将被剥夺自然死亡的殊荣。他们必须在火中死亡,在地球上遭受地狱的熬煎。由于他们祖先的可耻罪孽,由于拒绝接受唯一正确的信仰,由于残酷地杀害基督的孩子们并喝了他们的血,犹太人正在受到公正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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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村民们对我的态度更加严厉了。“你这吉卜赛—犹太佬,”他们大喊道,“你也会被烧死的,兔崽子,会的。”我假装这一切与我没关系,甚至在牧童们抓住我,把我拖到火边按上帝的意愿烧我的脚后跟时都是如此。我挣扎着,对他们又抓又咬。当其他的犹太人正在德国人精心设计的、比最大的火车头更有威力的特制焚尸炉中被焚化,我可不愿在这么一堆平平常常的篝火中被烧成灰烬。

晚上我睡不着,在忧心忡忡地考虑上帝是不是也会惩罚我。我的父母每逢星期天都去教堂,有时甚至带上我和我的保姆。是不是有可能,上帝的愤怒只是对被称为吉卜赛人的黑头发、黑眼睛的民族久留不减呢?为什么我的父亲长有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容貌),而我的母亲却是黑头发和黑眼睛呢?既然吉卜赛人和犹太人都是黑发黑眼,而且都注定遭受同样悲惨的结局,那么这两种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在战争结束后,只有金发碧眼的种族留在世界上。假如金发碧眼的人也生出黑头发、黑眼睛的孩子,那么这些孩子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装载犹太人的列车在白天或傍晚经过的时候,村里的农民会排成两行站在铁路的两边观看,他们向火车司机、司炉工人和为数不多的押车士兵欢快地招手。透过车厢上方锁住的方形小窗,有时候能够瞥见车内某些人的脸。这些人一定是爬到了别人的肩膀上,好弄清他们在向什么地方前进以及听到了外面什么人的声音。看见铁道两旁农民的友好手势时,车内的人肯定以为那是在向他们致意哩。然后那些犹太人的脸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瘦削、苍白的手臂在绝望地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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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农民们一边好奇地观看那些列车,一边专心地听车内人群发出的奇怪的嗡嗡声:既没有呻吟、哭叫,也没有歌声。列车开了过去,越来越远,在森林的黑色背景之下,仍然能看见似乎已脱离肉体的条条手臂在窗口不倦地挥动。

在晚间被送往火葬场的路上,车内的人有时候把他们幼小的孩子扔出车窗,希望这样能使孩子免于一死。时不时有人扳开车厢板,认定犹太人只有强行穿过地板上的小洞才有活路,尽管会撞着碎石路基、铁轨或者拉紧的信号灯电缆。结果车轮从他们身上压过,他们被碾断的躯干滚下路堤,落进茂密的草丛里。

白天里沿铁路游荡的农民会发现他们的遗骸,会很快剥掉他们的衣服和鞋子。除非衣物被未受过洗礼的犹太人或者吉卜赛人的血污弄脏了,村民们会战战兢兢地撕开衣服的衬里寻找贵重物品。农夫们常常为这些战利品争执和打斗。然后这些被剥光衣服的尸体被扔在两条铁轨之间,每天经过一次的德军巡逻车会在这里找到它们。德国佬不是往这些残缺的尸体上浇汽油就地烧掉,就是把它们埋在铁轨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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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拍摄于奥地利集中营,来自Rare Historical Photos

有一天,村里人听说头天晚上有几列满载犹太人的列车经过。采蘑菇的农民们比以往提前收了工,然后我们大家都去了铁道边。我们排成两列纵队沿铁路两边搜索,往灌木丛中窥探,在信号灯电缆和路堤边缘寻找血迹。我们搜寻了几英里都一无所获。后来一名妇女发现一片茂密的野玫瑰丛里有些枝条被压坏了。有一个人拨开那带刺的玫瑰丛,我们看见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趴在地上。他的上衣和裤子都被剐烂了。他的黑头发长长的,黑眉毛呈弓形突起。他好像睡着了或者死了。一个农夫往他的腿上踩了一下,那孩子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见一大群人在俯身看他,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从他口中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淡红色的泡沫,那泡沫慢慢地往下流到了他的下巴和脖子上。由于害怕他那黑色的眼睛,农民们迅速走到旁边并且在胸口划十字,防止他有时间数他们的牙齿。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那男孩挣扎着想翻过身去。但是他的骨头一定折断了,因为他只是呻吟了一下,嘴边出现了一个带血的大水泡,他重新瘫倒下去,闭上了双眼。农民们隔着一段距离多疑地望着他。一个妇女爬上前去,她抓住男孩脚上的那双旧鞋子,用力一扯把它们脱了下来。那男孩动了动,呻吟了一下,咳出了更多的血。他睁开双眼,看见了那些农民,他们正一边惊慌地在胸口划十字,一边拔腿往他视野之外跑。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两个男子走上去抓住他的双腿并把他翻了过来。他已经死了。他们脱掉他的夹克、衬衫和短裤,并把他拉到了铁轨之间。他在那里挺显眼的,德国兵的巡逻车一定会发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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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

我们转身开始回家了。往回走的时候我向后瞟了几眼。那男孩正躺在铁轨之间苍白的碎石上。只有他那一丛黑色的头发仍然可辨。

我努力猜想那男孩在临死时想了些什么。在他被扔出列车之前,他的父母或朋友们一定曾向他保证说他会得到人们的帮助,可以免遭在巨大的焚尸炉中被烧死的可怕厄运。他或许感到自己受骗上当了。他可能更愿意在挤满人的车厢里紧贴着父母温暖的身体,更愿意感觉到车内的拥挤,呼吸热汗的酸臭,更愿意看到别的人就在旁边,从而知道自己并不孤独,毕竟每个人都告诉他,这次旅行不过是因为一场误解啊。

尽管我为那个男孩的悲剧感到遗憾,但是,他的死让我在内心深处感到一丝宽慰。我认为,把他留在村子里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他会威胁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假如德国人听说村里收留了一个犹太儿童,他们会派大队人马来村里。他们会搜索村里的每一座房屋,会找到那个男孩,还会在地窖里找到我。他们也许还会以为我也是被人从火车里扔出来的,会把我们俩当场杀死,然后再惩罚整个村子。我拉下布帽子盖住脸,拖着双脚走在队伍最后。难道改变人们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不是比建造巨大的焚尸炉、把犹太人和吉卜赛人抓来放进炉中烧掉更容易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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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SS Gen

现在采蘑菇成了人们每天都干的活儿。到处都晒着一篮一篮的蘑菇,还有整篮整篮的蘑菇藏在顶楼和仓库里。森林里还在长出越来越多的蘑菇。每天早晨,人们都带着空篮子,在森林里分散开来。从即将凋零的花朵里采足了蜜汁后,蜜蜂们飞过高树荫庇下的茂密的灌木丛在秋天的阳光中慵懒地吟唱着,打破了那静寂无风的气氛。

人们猫着腰寻找蘑菇,每次找到一大丛蘑菇,都用欢快的声音彼此通报。呼应他们的是鸟儿,从榛树林到刺槐丛,从橡树枝到鹅耳枥枝,随处可闻柔软而不和谐的鸟鸣。有时还能听见猫头鹰不祥的尖叫,但谁也看不见它,它躲藏在某个树干中的隐秘的深洞里。有时会看见狐狸在饱餐了一顿山鹑蛋后急匆匆地跑进浓密的灌木丛。还会碰到毒蛇一边紧张地爬行,一边嘶嘶地叫着为自己壮胆。还有胖乎乎的野兔以巨大的步幅跳进灌木丛里。

破坏森林交响曲的只有火车头的喷汽声、车厢的嘎嘎声和车闸的摩擦声。这时候,村民们静静地站着,同时朝铁道方向  张望。百鸟顿时无声。猫头鹰更深地缩回它的洞穴里,庄严地用大氅裹起身子。野兔会站立起来,把两耳竖得高高的,在消除疑虑之后,又继续跳跃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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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直到采蘑菇季节结束为止,我们经常沿铁道搜寻。我们偶尔会发现一些黑色的椭圆形骨灰小堆和一些被烧得焦黑的骨头,它们被压碎了,被人踩进路基的砾石里。男人们抿着嘴停下来盯着它们。有些人担心,连那些从火车上跳出来的人的被烧掉的残骸,都有可能毒害人和牲畜,因此他们会急匆匆地踢起尘土掩盖那些遗骨。

有一次,我假装去捡从我篮子里掉出来的一个蘑菇,从地上抓了一把骨灰。它粘在我手上,还散发着汽油味。我仔细地查看它,但是找不到一丝人的痕迹。但是这种灰不同于木柴、干泥炭和苔藓在厨房的火炉中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我感到毛骨悚然。在手指间揉搓那把骨灰的时候,我感到那个被烧死的人的鬼魂就在我周围游荡,在观察和记住我们每一个人。我知道那鬼魂不会离开我,它会追随我,会在夜晚对我作祟,还会往我血管里注入疾病,往我头脑里注入癫狂。

每一列火车经过之后,我都看见大队大队的阴魂进入世界,它们长着邪恶的、复仇的脸庞。村里的农民们说,那从焚尸炉冒出的污烟径直升上天堂,在上帝的脚边铺成一层柔软的地毯,甚至一点都不会弄脏上帝的双脚。我真不明白是否需要用这么多犹太人的性命为上帝弥补他的儿子被钉死的损失。也许世界会很快变成一个焚化人类的巨大火葬场。神父不是说过所有的人都注定要死亡,“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吗?在路堤边、铁轨间,我们发现无数碎纸片、笔记本、日历、全家合影照、印制的身份证、旧护照和日记。照片当然是村民们最爱收集的,因为村里没人能识字读书。有些是老年男女的照片,他们穿着特别的衣服正襟危坐着。有些是家庭合影,穿戴优雅的父母与孩子们站在一起,把手臂搭在孩子们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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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 Paris’ Holocaust Memorial

大家都面带微笑,穿着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的服装。有时我们能找到一些漂亮姑娘的照片,她们比教堂里的天使还美丽,或者是蓄着胡须的男人们的照片,他们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似的。有老年男子的照片,他们看起来真像圣徒,还有老年女士的照片,她们脸上带着若即若离的微笑。在其他一些照片里,我们能看见孩子们在公园里嬉戏、婴儿在哭闹或者是新婚夫妇在接吻。照片的背面写着些告别词、誓言或者宗教经文,字迹很潦草,显然是由于手在恐惧中或火车晃动中颤抖。

那些字句经常被早晨的露水洗掉,或者被太阳晒褪颜色。村民们热衷于收集这类东西。妇女们咯咯地笑着,彼此低声谈论照片上的那些男人,男人们则对照片里的姑娘们评头论足,咕哝咕哝地开些下流的玩笑。村民们不仅收集这些照片,互相交换它们,而且还把它们贴在自家的屋子和谷仓里。在有些人的家里,第一面墙上贴着圣母马利亚像,第二面墙上贴着基督像,第三面贴着基督受难像,第四面贴着众多犹太人的照片。农夫们常常要求和他们的雇工交换漂亮姑娘们的照片,一边兴奋地盯着影中靓女,一边猥亵地互相玩弄。据说村子里最迷人的姑娘之一竟爱上了照片中的一个美男子,痴迷到不能自拔,结果此后她对她的未婚夫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了。

有一天,一个男孩从蘑菇地回来,带回消息说在铁路边找到一个犹太姑娘。她还活着,只有一个肩膀被扭伤了,另外还受了点擦伤。人们猜测,她是在火车放慢速度拐弯时从车厢地板的一个小洞钻出车外的,因此没受什么重伤。

所有的人都跑去观看这个奇迹。那姑娘摇摇晃晃地走着,差不多是被几个男人抱着走来。她瘦削的脸很苍白。她眉毛浓密,长着很黑的眼睛。她那长而有光泽的头发用一根带子系着,垂在背后。她的衣裙被剐碎了,我能看到她白晳的肉体上有紫块与擦伤。她用那只完好的手费劲地托着受伤的手臂。

那些男人把她带到了村民们的首领家。一群好奇的人聚到了那里,他们对她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个够。她好像什么也不懂。每当一个男人走近她的时候。她就像是在祈祷似的把双手合起来,咿咿呀呀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她被吓坏了,瞪着双眼朝四周张望,那双眼睛的眼球呈蓝白色,瞳孔乌黑发亮。村民的首领与村里的几个老者协商了一下,也征求了那个找到犹太姑娘的、叫作“彩虹”的男人的意见。最后他们决定,按照官方的规定,第二天把姑娘交送给德军哨所。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回家了。但是一些更勇敢的农民仍待着不走,一边观看姑娘,一边在拿她开玩笑。一些差不多已失明的老太婆朝那姑娘的方向吐了三口唾沫,低声地咕哝着向她们的孙子们发出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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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然后,“彩虹”挽起那姑娘的手臂,把姑娘领回他家里。尽管有些人认为“彩虹”这个人行为古怪,但是他在村里挺讨人喜欢的。他对天文现象特别感兴趣,对彩虹尤其如此,因此他有了“彩虹”这个绰号。他在晚上款待邻居时,常常能就彩虹这个话题谈上几个小时。我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听他谈论彩虹,得知彩虹是一根弯成弓形的植物秆,像麦秸一样是空的。

它的一端伸进河里或湖中,从那里吸水,然后把水公平地洒遍全国各地。鱼和其他生物也和水一起被虹吸起,这就是人们在相距很远的湖泊、水塘和河流中都找到同种类的鱼的原因。

“彩虹”的屋子和我主人的屋子毗连在一起,他的牲口棚和谷仓与我歇宿的牲口棚共用一面墙。他的老婆已死去一段时间了,由于还年轻,他拿不准是不是该再找一个老婆。他的邻居们经常说,那些老是盯着彩虹看的人连眼前有头驴子都看不清的。一个老妇为他做饭并照看孩子,他到田里去耕作。为了取乐,他不时要酗酒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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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犹太姑娘将在他家里过夜。这天夜里,我被他牲口棚的嘈杂声和哭叫声惊醒了。一开始我被吓住了。但是我很快在木板墙上找到一个节孔,从那里我可以看清隔壁在发生什么事。在扫干净的、用于打谷的地板中央,那姑娘躺在一些麻袋上。她旁边的一块旧砧板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彩虹”坐在姑娘的脑袋旁边。两人都一动不动。接着“彩虹”猛地一扯,把姑娘的衣服撕到了肩膀以下,连衣裙的一条背带断了。那姑娘想躲开,但“彩虹”用膝盖压着她的长头发,把她的脸夹在他的双膝之间。他俯下的身子离姑娘更近了。接着他扯断了连衣裙的另一条背带。那姑娘叫喊着,但是没有动弹。

“彩虹”爬向姑娘的双脚,让她的脚楔入他的双腿之间,然后他猛然熟练地一拉,剥掉了她的连衣裙。姑娘挣扎着想爬起来,同时用她那只未受伤的手抓住衣裙不放,但是“彩虹”把她推到了地上。她现在浑身赤裸了。煤油灯摇曳的灯光在她那起伏的双乳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彩虹”坐在姑娘旁边,用他那巨大的双手抚摸姑娘的身体。他肥大的身躯使我看不见姑娘的脸,但我能听见她轻轻的抽泣声不时被一声叫喊打断。“彩虹”慢慢脱下了他那齐膝高的靴子和裤子,只留下一件粗陋的衬衫未脱。

他叉开腿坐在那仰卧的姑娘身上,手轻轻地在她的双肩、乳房和肚子上移动。她呻吟着,哀叫着,在他的抚摸变得更粗重的时候,她用她的语言说了一些奇怪的字句。“彩虹”气喘吁吁的。他用双肘支撑着身体,向下滑动了一点点,然后野蛮地一推,分开她的双腿,啪的一声扑到姑娘身上。那姑娘弓起身子,尖叫着,十个手指交替着不断张开、合拢,好像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彩虹”在那个姑娘上面,他的双腿在她的双腿之间,却是试图挣脱的样子。每一次他抬起身体,她都发出痛苦的尖叫;而他也是呻吟和咒骂不断。他再一次试图从她的胯裆处挣脱,但好像根本办不到。他被她体内某种奇怪的力量牢牢控制住了,就像一只野兔或狐狸被陷阱逮住了那样。

他还在那个姑娘身上,猛烈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足了干劲,但他每挣扎一次,那姑娘都痛苦地扭动。他好像也在受着煎熬。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又是咒骂,又是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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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在他再一次尝试时,那姑娘想帮他一把。她把双腿张开得更宽,把臀部抬得更高,并用她那只未受伤的手推他的肚子。但一切都是徒劳。一把看不见的锁把他们锁在了一起。我经常看见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两条狗身上。在猛烈地交配时,它们渴望能挣脱出来,可一旦锁到了一起就没法再分开了。它们为摆脱锁链而挣扎,彼此转动身体,相互越离越远,最后变成了只有屁股连在一起。两条狗好像身体合一了,一个身体长着两个脑袋,两个尾巴长在同一个地方。它们不再是人类的朋友,变成了天生的怪物。它们哀号、狂吠,浑身直打哆嗦。它们睁着充血的眼睛乞求人类的帮助,眼神中充满难以言传的痛苦,但得到的却是耙子和棍子的袭击。在尘土里滚动,在袭击下流血,它们拼了命也要分开,却徒劳无功。人们哈哈大笑,用脚踢那两条狗,把抓狂的猫或石头投向它们。两个畜生企图跑开,但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它们在原地不断兜圈子,恼羞成怒之下还会彼此撕咬。最后它们只得放弃努力,等待人类的帮助。

然后村里的小伙子们会把它们丢进河里或水塘中。两条狗绝望地挣扎着游泳,但彼此方向相反,都要摆脱对方。它们非常无助,只是脑袋不时露出水面,嘴里吐着白沫,虚弱得根本无力吠叫。随着激流把它们带走,被逗乐的人群沿着河岸跟随,同时欢快地大喊大叫,当狗头冒出水面时,他们还会捡起石头砸过去。

在其他情形下,人们不愿就这样失去他们的狗,于是就会野蛮把两条狗分开,而这对公狗来说意味着被阉割或慢慢流血而亡。有时两条狗会在外面转悠好几天,不是摔倒在壕沟里,就是陷身在篱笆或灌木丛中,好在最后总算彼此分开了。“彩虹”再一次鼓足了干劲。他大声祈求圣母马利亚赐予他力量。他气喘吁吁的。他再一次大幅度地抽身,硬要把自己和那姑娘分开。她发出声声尖叫,开始用拳头打这个迷乱的男人的脸,用指甲抓他,还咬他的双手。“彩虹”舔掉嘴唇上的血,用一条手臂撑起身子,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揍了那个姑娘。他一定是惊恐得神志不清了,因为他扑倒在她身上,开始疯狂地咬她的乳房、手臂和脖子。他用拳头擂她的双腿,然后揪住她的皮肉猛扯,仿佛要把它撕烂似的。那姑娘用尖厉的声音喊叫着,高高的音调一直不降,直到最后喉咙喊干了才停下来—可是过一会儿尖叫声又重新开始了。“彩虹”继续打那姑娘,直到自己精疲力尽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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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他们躺在那里,一个伏在另一个上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唯一在动的是那盏煤油灯的摇曳的灯光。“彩虹”开始呼喊求救。他的叫喊先是引来一群吠叫的狗,然后是一些被惊醒的人带斧头和刀子赶来。他们打开牲口棚的门,瞪着眼睛看着地板上的那对男女,大惑不解。“彩虹”用沙哑的声音很快说明了处境。那些男人把门关上,不让任何其他人进来,然后派了人去找那个熟悉这类事情的女巫兼接生婆。那个老太婆来了,她跪在锁在一起的那对男女旁边,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对他们做了些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那姑娘撕心裂肺的最后的尖叫。接着是一片沉寂,“彩虹”的牲口棚的灯熄了。黎明时分,我又跑到木板墙上的节孔边去窥探隔壁的情况。阳光已穿过木板间的缝隙,缕缕光线照亮了牲口棚那边的飞尘。在用于打谷的地板上,靠墙边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都用给马御寒的毯子覆盖着。

我必须在其他人还在睡觉的时候把马赶到牧场上去。黄昏,我回来的时候,听见农民们在谈论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彩虹”已把那姑娘的尸体搬回铁路边,德国巡逻车早晨按时从那里经过。

在几个星期之内,村里人又有了一个热门话题。“彩虹”本人在喝了几杯酒之后,会告诉大家那个犹太姑娘是怎样把他吸进去并不让他出来的。而我晚上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我听见牲口棚里的呻吟和哭叫,一只冰冷的手触摸着我,一缕缕散发着汽油味的黑色长发在我脸上拂来拂去。黎明时分我把牛群赶往牧场,看着那飘浮在田野之上的浓雾,我不禁毛骨悚然。有时候风会卷起一小团烟炱,明显地把它朝我吹来。我浑身打着寒战,冷汗顺着背脊直往下流。那一点烟炱在我头顶盘旋,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然后高高地飞升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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