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字
2019/02/26文学并不提供 行动指南
郭爽
2018年入选单向街“水手计划”的作家郭爽,新近出版其文集《我愿意学习发抖》,包括十个非虚构短篇,讲述作者在德国见闻,其中不再只是描写人在异域的观感、猎奇,却是如对自己的邻居一般,进入其真实的人生经历,书写地球那一端的德国黑森林居民相通又相异的生命经验。 而这本书的写作,源于郭爽“童年的幻梦”,于是离开舒适的生活,打包行囊奔赴德国,下文第一篇是作者完成此书的后记,记录了这段旅行的心路历程与见闻。而《敢在夜里行动的花》则记录了一位女性的朗读夜晚,“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时空,用于盛放文字、想象、情感和盼望。”
两个场景。
一个天色像下午的中午,我跟着几个大孩子穿过学校背后的松林。他们已经知道如何抄近路回家,而我显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金色的松针上,塔状的松果迷惑了我,我蹲下去。树与树之间看不到出路,只有松树被强风吹拂时特殊的“沙沙”声。我忘了自己在原地等了多久,也忘了是什么心情,总之,我独自等待。
一个盛夏的午后,我决定独自去看望住在疗养院的爷爷和奶奶。此前,我们仨一直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爷爷突然脑溢血倒在了地上。对六岁的孩子而言,三四公里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但我只是赤手空拳上路,踢着红色皮凉鞋。推开疗养院的房门时,爷爷躺在床上,奶奶坐在床沿。像是知道我将到来。
可以说,这本书最初诞生的动力,部分埋藏于多年前的这两个真实场景中。无论是我在松林里迷路,还是决定独自推门而出,没有人知道那几小时里发生了什么。除了我自己。而如果我愿意讲述,像日后每一次在纸张上的讲述那样,故事的版本可以千奇百怪,永不相同。
而我的目标看似明确,却都要独自面对一段很长的、未知的路。这确可视为写作的一种隐喻。现实与虚构间灰色不明但可能无限的领地。
《我愿意学习发抖》
郭爽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1
2015 年 2 月,我打包行囊,从居住了十年的广州起飞,前往德国。说来可笑,看似计划缜密的田野调查,只不过源于我童年的幻梦。一个孩子,在还没有认知所谓国度、权柄、荣耀之前,通过阅读想象出了一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比她的身体所嵌入的世界更能予她安慰。在还没有学过地理,不知道欧洲大陆形状几何时,我就知道并相信,亨舍尔和格莱特在黑森林里迷了路;把莴苣公主围困在高塔的是爱;而那个想要出门去学习发抖的年轻人,并不是一个他父亲眼中一无是处的傻瓜。他们的血肉和恐惧,比我在真实世界里见过的人更值得信赖。
讽刺的是,你没法开口跟任何人说这些。就像我们没法跟任何人说真正的秘密。在现实世界里,动物从不会开口说话,桌子也不会跳舞,人走进森林迷了路就会死。所以成年人,或者说世俗化的人,不相信这些。他们只信赖眼见之物。一个身边人突然决定去欧洲,她一定不会只是为了一些幻想,而是一些结果。
虽然我一意孤行,但德国之旅仍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旅程,一记当头棒喝。
我已经聪明而顺服地活得太久了。这聪明部分取决于智力,部分取决于面对主流时的胆怯。人生浓缩为正确而毫无用处的简历。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以及,情感与婚姻。这些游戏关卡自然会给你奖励,通过了就会天降金币。这样的活法会让你在一个陌生城市里有尊严,虽然这尊严也是虚妄。或者有自信,因为走在街上十个人有九个都跟你怀揣着同样的痛苦或理想。只是,你从此就变成了九个人中的一个。所谓活得更好,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我并没有能力看清这些。并不比九个人中的其他八个更聪明。如果没有触及真正的绝望。
大学毕业后的十年里,我都在同一行业里。十年前,这是一个光鲜的行业。世俗意义的光鲜。你可以挣得比同龄人的平均工资高不少,不用打卡上班,出入高档场合,时间无比自由。如果你努力或者愿意,甚至可以凭借工作积累一些公共领域的名气。这样的生活本身会给人一种幻觉,觉得这就是正确。如果不幸的,你再浸染上这里面流行的一知半解或者理想主义,就会出现更严重的幻觉,觉得这不仅正确,而且有意义。
直到 2013 年。整个行业滑铁卢。
即使我不曾笃信过,但仍无可回避地感受了体系的瞬间崩塌和体系背后更大体系的操控感与荒诞感。这跟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崩塌不同,当崩塌来自集体或者更大的系统时,对我这样的人的摧毁更彻底。因为,除了在高考的时候早恋、离家并绝不回头这两件事,我并没有真正叛逆过。
我真的厌弃这一套了。厌弃这十年里的某个自我。它们过于真实了。每个细部都从属于这个真实世界的一个链条,因此也随时可以被这个真实世界夺走。
几乎在同时,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写小说。此前,我虽然在报纸上写过不少专栏,虚构过不少故事,但那不是小说。写出的第一篇小说叫《把戏》,讲一个在微博上伪装自己的女孩的故事。很快又写了一篇,讲两个女孩对谈,而在场的角色除了女孩 A 女孩 B,还有女孩 A 眼中的女孩 B、女孩B眼中的女孩A。这些文字在电脑屏幕上凝结,最后都变成一句话,一遍遍敲打我的脑袋——你,你,你是谁?
而我是一个碎掉的,混乱的我。
郭爽,出生于一九八〇年代,曾任职于《南方都市报》七年,作品见于《作家》《小说月报》《山花》《单读》等。出版有故事集《亲爱的米亚》,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小说《拱猪》获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
很多时候,文学都显得毫无意义。它并不提供行动指南,也不负责道德规范,更不能予皮肉以安慰。但它能给每个读者建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王国。对我来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山海经》里的异兽,共存于这片丰茂的土地上。它锁住时间,381 扭结空间,以记忆和想象修筑、加固。在认知真实的世界之前,我早已认识了它们。只要像爱丽丝一样猛吞一大口药剂,或者根本只用闭上眼睛,就能走进那个世界去。它能让我发现和重新体验另外那个真实的世界,让我前所未有地辨认自我的眉眼与骨血。它让现实显得并非坚不可摧。而有些时候,它能让人免于绝望。
但总有第一个住下来的房客。总有第一片瓦,第一间小屋子。
还是个孩子时,我就着迷于房屋的剖面图。我喜欢看到铺着桌布、整饬一新的客厅隔壁,热气未散的床铺。早餐煎蛋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而水池里堆着前一晚狼藉的酒杯。等我长大了一些,明白了“家中院墙藏匿的秘密,比中国长城还要多”时,这种想象与观察就有了更多的意味。那些住在我脑子里的房客们,虽然面容不一、言语参差,但他们中总有些人,长了张孩子的脸。即使是在虚构的王国里,也总有些角色,显得更天真。
他们的天真不在于年龄,而在于他们在人类心灵与想象的历史中,诞生得更早。他们是傻子,却总肩负起降魔的使命。他们是孩子,却总得战胜邪恶的巫婆。而那些更晚一些诞生的房客,虽然他们都长了张大人脸,长得跟我们更像,但他们自己也好、魔鬼与巫婆也好都始终存在,不过内化了,变成了角色或曰我们的一部分。
二十多年前,我在松林迷路的那天,以及我独自出门去看爷爷的那天,都并不是孤身一人。如果当时有双眼睛看见了我,那他一定记得,这个小孩一直在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她有她的队伍,她的王国。而她可以扮一个男孩,也可以演一个女孩,或者独角兽、精灵、流星,她是自由的。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我要去德国找那个童年的自己。要看看那片被想象了成百上千次的土地上是不是长着真的童话。
注定是失败。
2015 年 2 月从南到北穿越德国全境的寻访,拿到无数资料、走遍许多景点。事后看都是一种徒劳。想象中的世界注定不能在现实世界扎根。如果没有人的情感与声音,故事注定干枯。
而 2015 年 9 月我再度到达德国时,奇迹发生了。
朋友特蕾莎的遭遇让我的情感遭受了巨大冲击。她是我在德国第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而我们能成为朋友,只不过因为两人都曾在《幸运的汉斯》这个故事里得到抚慰。故事与共同的想象拉近我们,手指能细微地触摸到彼此的感情与痛苦。我们不再是陌生人。
她从未离开家乡,而她的家族已经在那个小镇居住了五百年。安定,美满,生儿育女的平静一生,是我初识她时的想象。她却着迷于《幸运的汉斯》这个关于失去的故事。关于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如何是一个真正的幸运者。故事给予人的安慰,往往在于隐喻。当她亲口告诉我,其实我眼见的美满生活并不存在,她已经离婚并独自抚养女儿时,我的痛苦无以复加。我那么愿意相信,她是快乐的。
跟我一路在交谈的那些“大人物”相比,特蕾莎是个普通人。她是个在故事里投注了幻想与情感的普通读者。而故事的世界,则因为她的相信和盼望,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安慰。她信任那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就像还是孩子的我们,因相信一个咒语,而决定跟幻想的世界结成盟誓。
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决定,要为特蕾莎写点什么。当这个故事写完后,之前的写作标准变得可疑。我觉察到,自己忽略了身边真正重要的事。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怀有生命隐秘的欢乐和痛苦。如果我们对他人的揣度和判断往往是错误的,那么,要如何才能去靠近真实?
我的寻访彻底变成了随波逐流。像一个长居德国的人那样,每天去餐馆吃饭、跟邻居聊天、听音乐会、毫无目的地散步。我不期待结果,只付出时间。而当我试着去摘除自己的身份、去掉目的与技巧,变成一对普通的耳朵、一双天真的眼睛之后,我变回那个独自一人却并不畏惧任何事的小女孩。
而这时,故事的话语真正开启。我写下那些在心上留下划痕的事。在不同的角落,我遇见携带着故事的人。我辨认出他们,那些虽然长大了,还相信奇迹、还携带着孩子的眼睛的人。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我进入他们生活的细部,我们通信。失去铠甲的人,如何赤身走在旷野里。失去信心的人,如何再度相信。故事与想象建构出来的王国,到底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秘密。还有,日复一日,每一分每一秒,我们的生活。
所以,你在这本书里读到的,是几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去面对伤痛、幻灭、成长、离别。而我珍视和捍卫的,是他们在对我敞开生命的一角时,金子般的信任与交托。我们之间的联结,正如每个故事的标题,来自更古老的世界,是一句口诀,一个密码,一个眼神。
你将会遇见他们,认识他们,像久违的老朋友般感到亲切。就像我最初遇见他们时一样。
敢在夜里行动的花
三个女人变成了花,生长在田里,其中一个敢在夜里回家。有一次,天快亮,她应该回到田里她的伙伴们那里,再变成一朵花的时候,她向丈夫说:“如果你今天上午来摘我,我就可以得救,然后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丈夫就按她说的照办了。现在问题是:三朵花完全相同,没有分别,丈夫怎样认得她呢?回答是:“因为她夜里在家,不在田里,她的身上不像别的两个一样沾满了露水,所以丈夫认得她。”
夜晚的降落在这里静谧如尚未解冻的河流。黑森林腹地,金齐希河谷。手机地图上闪烁的蓝点提醒着,这里已相当靠近瑞士,所以你可以想象一切积雪与深谷。
有一个关于夜晚的古老故事,主角是一朵花。应该说,有三个女人都变成了花,长在田里。其中只有一个敢在夜里回家。要破除被变成花的魔咒,需有人在白天的田野中认出她,摘下她。要怎么才能认得她?回答是:“因为她敢在夜里行动,回到自己的家,不像其他田里的花一样沾满了露水,所以你认得她。”
关于这个无数夜晚中寻常又不寻常的一个,我们的花儿叫作安娜希特和英格丽德。
19: 00
英格丽德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
与花苞在雪地里迸开让人产生的渴望不同,月圆让人产生的渴望情绪更隐秘深层,以至于被称作“月之迷醉”。有这样的逐月人,在夏季,那些最适合在户外看月亮的时候,追逐着月亮到山顶上去。月亮巨大,洁白,辉照在黑森林的落叶松与冷杉顶端。漆黑的树冠被镀成近银色的白。风穿过树叶与树叶连缀而成的秘密图景,折射到月亮表面的凹陷处发出回响。裸露出的皮肤承接着坠落的月光。一种温柔的触感。要绝对的专注与静默才能感受到那黑暗中的灼热。
英格丽德的“月圆之夜”读书会,就吸引了一些愿意在月亮下晾晒自己的人。
与平日在书店里的读书会不同,“月圆之夜”虽也设定主题,也读书,但更像是返老还童的游戏,为寻找萤火虫或号角而进行的露营冒险。一朵花想要寻找更多的花。
通常从七点开始,先是自助晚餐,然后点燃篝火围坐在一起。与小镇规整的石子街道和斑斓的中世纪半木结构房屋不同,山上的世界呈现出的是另一种古老。与土壤,与风,与雨水,与月亮和太阳共生而出的古老。除了必需的长凳、桌子外,英格丽德精心布置了很多细节来迎接月亮。比如老油灯,手摇的铃铛,还有抵御夜晚寒气的毯子。
那是些什么样的夜晚呢。英格丽德想出了如下主题——
愚蠢的问题(像孩子一样发问吧,愚蠢的问题才是勇气与智慧的开端);
会说话的石头(童话故事里那些无声的见证者);
幽默之夜(让我们开怀大笑的故事才是好故事);
神秘之夜(我们又爱又恨的另一个世界);
恐怖之夜(看看谁先吓破胆);
东方之夜(佛陀与菩提树的智慧);
印度之夜(时间在那里停止);
非洲之夜(部族史诗与古老神话);
小镇历史之夜(谈谈我们最熟悉的地方的陌生之处);
音乐之夜(带上你的乐器来一场演奏吧!);
太阳之夜(关于太阳的故事、诗歌、传说);
月食之夜(今夜 22 : 01一起见证月食);
……
成群结队,会让人兴致高昂。在“月圆之夜”活动的大部分时候,人们从山脚步行而至,沿着小路攀爬,越过树丛,来到这曾是城堡所在地的林间空地。以一场聚会的名义,人们走出家门,让头顶被晚风吹拂,暴露自我于旷野之中,结成短暂的联盟。
自助晚餐一般在木头搭建的廊桥上举行。廊桥有结实的屋顶,横跨山涧,就像一座巨大的成人树屋。一次,月亮还未破云而出时,淅淅沥沥下了些雨。朋友们躲在廊桥的屋檐下,有人攥紧了领口,有人无所谓地喝着啤酒,等待雨过去。时间的痕迹在这里不依赖钟表的提示,只来自自然赋予的信号。比如,风,或者雨。英格丽德跟丈夫并肩站着,对这一切感到满意。
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时空,用于盛放文字、想象、情感和盼望。而这种相聚与另一种更大的相聚融汇在一起。不止是这几十个小镇居民,还有与人类诞生以来理智与情感凝结而成的伟大作品相聚。朗读、交谈、复兴、再生,英格丽德知道,对这种相聚的渴望,是她一次又一次奔走与努力的动力所在。是她,一个普通读者,在今时今日,对古典价值的恪守与爱护。
但是,月食发生的那个夜晚,就暗示了之后的衰败。往常,木匠詹森也会带狗来。那是条牧羊犬,年纪有些大了,总是耷拉着眼皮趴在詹森脚边。如果有麻雀从树林里惊飞掠过,它也只是猛地竖起耳朵、瞪大双眼,却不肯离开主人放肆地追逐一通。那晚,詹森也带了狗来。照旧是简单的自助晚餐,芝士、香肠切片、面包。矿泉水与啤酒,还有热茶。朗读进行了一阵,关于月亮的诗歌、故事与歌谣。狗突然吠个不停,冲着英格丽德身后的树林。詹森试图喝止这条老狗,也起身望了望,饱满的月亮照得林间空地一片雪白,一览无遗,只有松针和苔藓铺就的软绵绵的土壤。如果真能看见什么,那只会是雨后冒出来的蘑菇群。但老狗却仍叫个不停,冲进了小树林。
詹森也冲了进去,但显然,他的腿脚并没有老狗利落。很快,狗就消失了。再几秒钟过后,詹森也消失了。云何时蔓了过来,遮住了月亮,谁也不知道。有三两个人提议,该进树林去帮帮忙——老詹森没有带电筒。
简单商议后,三个朋友结伴走向了森林。常规被打破,人们开始谈论镇上的其他怪事。比如斯塔西家后院里种的那株奇怪的植物,叶片带刺,茎干也张牙舞爪像外星人的触须。暂时还没结出什么果实来,可是谁知道呢,也许那就是能通天的魔豆。更奇怪的是彼得的鼾声,每次礼拜日总是从后排座位上响起,他睡得就像一个婴儿,沉静又安稳,鼾声既不高亢也不低沉,有节奏地跟着牧师的讲道在教堂里低徊。据说他常常说些镇上人们从不知道的奇怪事。诸多琐事,从朋友们的嘴里吞吐出来,让林间空地上突然升起了人间烟火。
英格丽德问,要不要继续朗读呢?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玩乐的心,或者好奇,或者只是月食来临前的疲惫?让剩下的人都纷纷放下了书本,只懒懒地摊在长椅上,看篝火噼啪作响。
有谁率先唱起歌来。一首月光与摇篮的小调。又有谁跟唱了起来。歌声作桨,在森林中推出一条路来。更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歌声齐整而洪亮,在天地间留存下转瞬即逝的澎湃气息。一位老妇人突然垂下头做起祷告来。英格丽德也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与往常聚会里智性带来的火花与愉悦不同,这种感召与愉悦,几乎是纯生理性的,却那么强烈。
是什么呢。直到四个男人(其中自然有老詹森)与一条老狗从林子的另一头出来,大家都在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有多久没这样整齐大声地高唱了呢?英格丽德后来回忆,大概从自己不再是唱诗班的成员之后,就没有了吧。为何齐整的歌声让人忘忧,让人忘我。她转头看看身边的丈夫,他也在忘情地唱着。
十点零一分。月亮一点一点被阴影遮盖了。大家都仰头看着这奇迹。月亮硕大,洁白,近在咫尺。而地球也开始显出自己的形状来,蔓延、滑动,用黑遮盖了白。风吹得树林“沙沙沙”地响。英格丽德只觉得平静。
那是最后一次“月圆之夜”的活动。第二年,虽然像往常一样贴出了布告,宣布今年仍将举办三次“月圆之夜”,但报名者寥寥,最后活动只能取消。
大概是詹森的狗冲破了理想的氛围,某种略显紧绷的矜持,然后琐碎与日常就涌进来,身体被唤醒,继而长久地松弛。也无所谓打败,只是在日常面前,什么都显得微弱,而已。
在童话里,关于花的枯萎有很多讲法。比如那株赶夜路回家的勇敢之花,因为没有露水的痕迹而被认出、摘下,花儿变回女人,魔咒破除。生命在物像内部转换,并未中断。而在另一些故事里,花儿渐渐枯萎,是因为它们头天夜里去参加了盛大的舞会,跳得腿也疲惫,脸也疲惫。这样盛大的舞会要一夜接一夜直跳到花完全死去。舞会是葬礼的前奏。但无论是一枝花的怒放,还是一整个花园的寂灭,生命的秘密与欢乐,都在花的内部,最里面最里面。是花最后的秘密。
之后,英格丽德将更多的精力转向内在的自我,不只是依赖书本的慰藉。她整理了家族中“一战”时上前线打仗的家人们往来的明信片,一共一百三十多张,在小镇上展出。她还策划了一次“被烧毁的书”展览,将“二战”期间禁书的名单做了完整的呈现。也期许交流与沟通,但展示思想,单向道地展示,更轻松些。
月亮会告诉你很多事,英格丽德说,月亮会缺损,会充盈,会被阴影覆盖,又会瞬间再度饱满。就像那些真正的渴望,你从不可能得到它们。只是在人们的交谈声中,某些微妙的时刻,孤独被稀释。那也只是某些微妙的时刻。
在后来我知晓这一切之前,那个我站在书店里的夜晚,晚上七点,英格丽德像往常一样,开始拿起一本书,讲述当晚的主题。那是艾瑟· 施温卡格(Else Schwenk-Anger)的传记。这是一位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金齐希河谷小镇的童书作家,女性。除了拿画笔,从事出版业,她也终生致力于帮助孤儿和被遗弃的儿童的生活。她创作,更在生活与抗争,不甘于已有的现实。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细雪降到人身上前就融成了雨。但离 2 月 2 日,第一朵鲜花从雪地里钻出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英格丽德拿着书,开始讲话:“一位伟大的女性说,我要生活。而这,就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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