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19/03/09

我们都见过 那个黄金时代

徐誉庭 x 李维菁
台湾金钟编剧徐誉庭(代表作《我可能不会爱你》)在她的近作《妹妹》第七集,融入李维菁小说《老派约会之必要》的文字贯穿全集:“我们要散步,我们要走很长很长的路。约莫半个台北那样长,约莫九十三个红绿灯那样久的手牵手。” 电视剧演完,许多观众纷纷找书,徐誉庭把她跟李维菁这类女性在现实感情的挫折,转化成浪漫坚持,她们的感受强烈吸引当代女性,因为她们说出了:就算要不到,也不要把自己妥协掉。 在李维菁的新书《生活是甜蜜》出版前夕,徐誉庭受邀抢先读稿,并跟李维菁面对面畅谈。她们都属于在创作中闯荡自己一条路的女性,试图在自己的作品中探讨爱情、自我与创作。

徐誉庭 x 李维菁:

写小说就是把自己的一块拿出来,创造一个小宇宙

徐誉庭:《生活是甜蜜》开头的那场相亲真的太厉害,到我这个年纪是不易掉眼泪的,但我居然看到眼角湿了。你笔下的徐锦文跟之前的许凉凉都是勇敢的人,但许凉凉是勇敢地扑火,徐锦文则是选择勇敢地站在外围。

李维菁:我一个朋友看完小说告诉我,徐锦文不知道她的自我是很大的。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过普通生活,平常就把自我缩小,去过普通人家期待的美好生活。但一旦她开始观察,自我就会张狂地跑出来,阻挡她过普通幸福的人生。也就是说,徐锦文无法过上那种人人羡慕的普通生活,是因为她有自我实践的欲望。

s29952605.jpg

《生活是甜蜜》
李维菁 著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1

徐誉庭:看书时我就想,为什么李维菁的小说会让我想一路看下去?我后来发现是因为你的小说都在挖掘,对女性自我的挖掘。你笔下所有的女人,我觉得自己就像每一个她们。我写剧本时也会把自己拆解成不同部分,因为我相信人的组合是一样的,只是比例不同,我们或多或少都有同样的感受与困惑。

李维菁:写作时我曾想到你写的《我可能不会爱你》、《妹妹》等,你是否会心疼观众的感受?如果不要去顾虑观众,你会继续往角色的内心挖下去吗?还是你仍会放过角色一马,让故事维持最后的结果?

徐誉庭:为了身边的人,我会放他们一马。可能因为性格作祟,我总想委屈自己,让别人好过,不要追究。虽然最后回头看也会遗憾,会想当时自己为什么手软心软那样写。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美好可以永远,但我相信有些触动了、存在了的就是永恒。写的时候,我很难用逻辑思考分析,最近遇到困境,像毛细孔无法吸入空气那般,看了你这个故事,让我有呼吸到的感觉,那个阅读感动不是因为我看了一个故事、为那里头的人跟事哭或笑,而是看到你一直挖掘,看到李维菁一直藉着角色在里面反省、在思考。

p1336097350.jpg

《我可能不会爱你》(2011)剧照

李维菁:我写东西的时候比较残忍。不管是不是取材自生活,我的状况是写小说时就是把自己的一块拿出来创造一个小宇宙。我知道有些人是创造出一个小世界,然后就看着那个世界,但我的习惯是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小人进入那个世界。

这次写这个故事,我有个企图,我觉得上个世纪九○年代是我人生中很珍贵的一个时代,也是对台湾对世界都很珍贵的年代,我想把那个年代的漂亮抓进来。我记得当时开始有信用卡、年轻人开始接触物质消费的一切、女性开始用物质跟身体去寻找自己,摸索自己跟世界的关系。八○到九○年代对我来说就是那样很光彩的样子。之后进入网路时代,一切大量涌进,我们就那样一脚跨过,如今回头想,我们何其有幸看过那样的光彩。

徐誉庭:我是个看文字就忍不住想把它转成画面的人,在看这本小说时,一直会有画面涌现,比方出现当时的敦化南路跟仁爱路圆环,当年那个地方冒出好多大型百货公司、名牌专卖店、到处那么光亮到处是人,现在却变得一个个业绩不振、人潮稀稀落落,连路灯都不知道为什么黯淡下来。

李维菁:我们都见过那个黄金时代,而我们人生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又跟它紧紧相关。如今我们眼睁睁看着它要消逝,比我们预想的速度还快地衰败,我们都还没真正老去,那些东西却一一在眼前消失。我心里有一点惆怅,研究历史的人并不会想研究那失去,人们关注的大议题还是政治经济,而我们真正活着感受的东西并不入史,所以我们会跟历史脱节无感。写这书,可以说是我的小小使命感,我想去面对女性在那样时代走过来所经历的,如果连这个历史感时间感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跟它的关系,我又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人生。如果不把这一段整理清楚,我总觉得我没办法放心地变老。

徐誉庭:听你这样说,我突然对老有一点放心了。 

p2307141973.jpg

《请回答1988》(2015),即拍摄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故事

《生活是甜蜜》选摘

作者 | 李维菁

艺术是什么?是人试图跨越差异,渴望终至融合的尝试。是个体与他人,过去与未来,意识与无意识,是人与上天合而为一的无尽尝试。国族、性别、年纪、语言、背景、阶级,人一生总有那么几次,极度渴望突破这些残忍且难以突破的限制,消弭疆界,与他者融合。于是人类创造一个神话,一个共享的幻觉,在这幻觉中潜入广袤的海洋,人幻想自己是一个温柔的泡沫,是一体的一部分。

像在爱情之中。

陷入爱情时,人会生出强大的渴望与力量,想拆散这些与生俱来背负在身的歧异与枷锁,想要放手一搏,打破自己与爱人之间的差异。人在夜里辗转难眠,兴奋焦躁,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全世界,又陷入深深的沮丧。他明白吗?要用什么方式更准确传达呢?那份亟欲沟通的饥渴,那份迫切想要展现自己每寸细微皱褶的激切,那种想要密合为一的欲望。

所有世上既存的形式,仿佛都无法适切表达爱情的心。

因为亟欲沟通的渴望,因为既存形式都无法准确传达内在的复杂悸动,爱情使人有能力打破既有旧习,创造出新的表达方 式,重组新的物质组合,新潮因此而生。

差异似乎是好的,人类因而有了创造的力量,成就了艺术。

p2528518960.jpg


但沟通本身呢?

她疲惫地觉得,沟通永远不存在,是失效,是徒然的。

世界只是你自己的,出了己身就是他者,尽管我们几度身处爱情与艺术的共同幻象之中,以为自己穿越了时光与疆界,曾经以为彼此融合。

股市上万点,她和李翊骑着随时会熄火的摩托车,热天正午在城市中晃荡,一起去买材料。他每天骑着这辆二手野狼送她回家,她老觉得自己麻烦了他,虽是恋人但她老怕麻烦久了人会生厌。她贴着他的背,觉得就这辆破车他们也可以骑到天涯海角。

他一边骑车一边大声跟后座的她说话,夏日正午的日晒甚毒,但是她咧嘴大笑,哼着歌。

右转后他们被警察拦下来。

“红灯右转,”警察指指灯号,还是红灯,警察耸肩,“没什么好辩驳的吧!”

那时候他们俩好穷,她刚找到工作,他要当艺术家,他常常一个便当分两餐吃。全台湾都是股票养出来的有钱人,他们却穷到连一张罚单都会影响开销。她刚刚的笑还没褪,心却逐渐从外沿缩紧了起来。

然而李翊脚一跨,身体往左倾斜,三七步地对警察嘲弄起来:“正中午天这么热,你们还穿长袖卡其衫,汗滴成这样……”

两个警察一愣,其中一个顺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李翊抖起脚,手一摊:“你们尽职成这样子,要是不肯让你开单的话,我还算是人吗?”

两个警察扑哧要笑又硬生生吞回去,眼里露出汉子对汉子的激赏,开了罚单。

p457195824.jpg


她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切,笑了起来,刚刚紧缩的心又伸展开,她为自己的男人骄傲,尽管她知道,帅气是他的,罚单大概是她来付。

但他总是爱过她的吧,她想。

她有脆弱但远大的心,她会做番大事,他也会做番大事。这个岛屿想必会有大荣景与大正义,他们将在发光的未来中成就自己,贡献社会。

他们夜里站在打烊却亮着街灯的珠宝店外,他揉乱她的头发,告诉她,以后成名赚钱,他买店里的首饰送她。她说翡翠是老女人戴的,她要钻石与玫瑰金。街灯橙黄照着红砖道,她听到天使接吻时仿佛会发出古怪的声响。

她踮起脚尖又指着橱窗里的华丽银饰胸针。这个,这个,都买给我,我都要,她说。

没问题,李翊有不亢不卑的笑容。

他们手牵手走到下一家店,她指着橱窗内紫色皮革编织成的藤篮提包。我还要这个,她说。

好,也买这个,他说没问题。

旁边是体育器材店,她看着鲜红色骨干的复古型脚踏车。

她说,这个,买给我顺便教我骑脚踏车。他说好,手指这家店与下一家店,这个这个那个也都给你。

p2264909384.jpg


他们过马路后,她又看到一家店橱窗是模特儿穿米白色短洋装,又说要买。

这次李翊摇头说不买。

她问,为什么不买?

他说,这个太便宜了,不买。

她觉得他们不但可以一生一世,因为他们是做艺术的,人生还比别人多了颜色,姿态也比较挺拔。

未来背在背后,挂在眼前的是过去。

一步一步踏开,以为往前走,其实只是一次一次往过去的方向行。

我们从来不明白,憋口气,一步步往后退,便可以退进未来。

近期新书

孙文波:我真正关心的是活的欢乐

陈楸帆:子宫的未来

郭爽:文学并不提供行动指南

徐则臣:不给小说人物起名字的作家

点击此处:购买 《单读 19:到未来去》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