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19/04/04

流浪街头的 街道知识分子

米切尔·邓奈尔
在国内,需要报刊亭面临着被拆除的境况,或者是改造成早餐亭来获取更多利润。然而,街头巷尾触手可及的书籍,毕竟可以最广泛地影响人们的生活。在《人行道王国》第一章中,作者米切尔·邓奈尔跟踪记录一个书贩及其顾客,发现“书籍在街道上的存在本身就能够引发关于道德和学术问题的讨论。” 《人行道王国》关注在街头讨生活的人。他们在街上摆摊、睡觉、捡垃圾,游走在法律边缘,看似制造了混乱和威胁。但社会学家米切尔通过长达 5 年观察发现,“在街头谋生的人,实则是人行道的眼睛和耳朵,在城市中创造性地寻求生存空间,生成了一套非正式的社会控制体系,维系着街道的安全和城市的秩序。“

“我在人行道上的工作,远不止卖书谋生那么简单”

我们不难理解哈基姆·哈桑为何认为自己是个公共人物。哈基姆的书摊位于第六大道拐角不远处的格林尼治大道上。7 月初的一个早晨,一位送货员把卡车停在书摊后的马路旁,抱着一大箱鲜花走向他。

“花店开门之前,你能帮我看着这些东西吗?”送货员问道。

“没问题。”哈基姆一边继续把书摆在桌子上,一边回答道,“放在那边就行了。”

花店开门之后,他把箱子搬进去,交给了店主。

“为什么送货员能放心把花交给你?”后来我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是这条街的眼睛和耳朵。”他的解释再一次回应着简·雅各布斯的说法, “没错,我可以把这些花据为己有,卖上几百美元。但那个送货员每天都会在这里看见我。我像任何一个商店店主一样可靠。”

几天之后,一位年迈的黑人在午后散步时走向书摊。“我能坐在这儿吗?”他问哈基姆。哈基姆给了他一把椅子。

老人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于是哈基姆走向街角的公用电话,打了 911。

他们等待救护人员的时候,老人说他打算去搭地铁。

“太热了,对你不好。”哈基姆回答道,“你就待在这儿等救护车!”

很快,救护车来了,医务人员把老人带走了。他们发现,他的哮喘发作了。

有一天,我正待在书摊前,一名交警路过,给违章停车的车辆贴罚款单。

“这里面有你的车吗?”她问哈基姆。

“有,那辆,还有那辆。”哈基姆指着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认识她的那天,我们吵了一架。”他解释道,“她正准备给街对面那家伙贴罚款单,我说,‘你不能这么干!’她说,‘为什么不行?’我说, ‘因为我正准备塞进去 25 美分呢。’她说,‘你不能这么干。’我猜,正因为我这么争论了,她才没贴那张罚款单。而且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每次她来到这个街区,看到任何一辆违章停靠的车子,她都会问我,‘这是你的车吗?’意思是,‘这是你认识的人的车吗?’然后,我的回答决定了他们会不会拿到罚款单。”

有一次,一群挂着尼康相机的德国游客路过了书摊。尽管格林尼治村商业改善区联盟的信息亭就在对面的街心小岛上,他们还是走向了哈基姆。

“请问怎么才能到格林尼治村?”一个人问道。

“这里就是格林尼治村。”哈基姆解释道。

“这些都是你作为小贩的工作内容吗?”我问过他一次。

“我这么跟你解释吧,米奇,”他回答道, “在我看来,我在人行道上的所谓工作可远不止卖书谋生那么简单。有时候,卖书反而是其次了。随着时间流逝,当人们在人行道上看到你时,一种信任会油然而生。他们总是能看到你,所以他们会走向你。有时候,我得让人把西班牙语翻译成法语来给什么人指路才行!”

2.jpeg


在我看来,哈基姆不仅仅是给人指路和提供帮助。他还会告诉人们很多关于书的事,以至于他有一回告诉我,他在考虑向那些待在他书摊的人们收学费。

我想他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事实上,哈基姆似乎认为自己在街道上举足轻重,不仅仅是个公共人物,还是某种街道知识分子。他的自我形象有时会被他的顾客们强化。9 月的一个下午,一名中年男子来到书摊前,问:“有《中途航道》(The Middle Passage)吗?”

“查尔斯·约翰逊的?”哈基姆问,“是小说吗?”

“不,是汤姆·费林斯(Tom·Feelings)的。”

“噢,是那本尺寸超大的黑人书,里面有很漂亮的插图!我这儿没有。没错,我知道那本书。要 40 美元呢。”

“我就知道,如果有什么人知道的话,那肯定是你。”

“这么说吧,我是可能知道这本书的人之一。这里有好多人知道呢。我试着做了功课而已。我晚上通宵达旦地读杂志、报纸,各种东西,想要搞清楚最近出版了些什么。”

“我们必须对那些想要讲述我们故事的人保持警惕”

书贩遍布格林尼治村和整个纽约,哈基姆正是其中之一。这些书贩大部分都专门贩卖以下书籍中的一种或多种:昂贵的艺术和摄影书籍;字典;《纽约时报》畅销书;“黑人书籍”;各种崭新的大众市场平装书和普通平装书;二手书和绝版书;漫画;色情书;被丢弃的杂志等。

在第六大道上卖新书的书贩中,你也许会遇到穆罕默德和他的家人。穆罕默德在第六大道和 8 街的交叉处卖“黑人书籍”和一种被称为“成功甜香”的熏香。沿街多走几步,一位年迈的白人会在周末摆摊卖畅销书和高级精装书。在第六大道和格林尼治大道(路对面),你会看到霍华德,他也是白人,卖的是漫画;还有爱丽丝,她是个菲律宾女人(哈基姆曾经的生意伙伴),卖的是二手简装书和时下畅销书。

这些书贩每天的收入从五十美元到数百美元不等。通过在街道上贩卖打折书籍(我在之后的章节里会讨论这些书是如何来到街道上的),他们在顾客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其实,如果他们只是用比书店更低的价格出售书籍,这已经足以解释他们为何能够在街道上讨生活。但要想理解哈基姆如何扮演一名公共人物,我想我应该更详细地了解书摊在摊贩和顾客心目中意味着什么。

不用说,要想更多地了解某人,一个好办法就是去面对面地认识他们。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我开始这项研究时,我知道如果我想搞清楚人行道上在发生什么,就必须弥合我自己和我想要理解的人们之间的若干鸿沟。这意味着要认真思考他们是谁、我是谁。

我感到不安。

美国社会里最臭名昭著的鸿沟之一就是种族差异,围绕这一充满火药味的话题有一整套话语体系。尽管我们之间也有社会阶层差异(我成长于中产阶级郊区,而他们大部分都成长于下层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城市街区),宗教差异(我是犹太人,而他们大部分都是穆斯林或基督徒),教育程度差异(我是一名社会学博士,还读了两年法学院,而他们中有些人没能高中毕业),还有职业差异(我是一名大学社会学老师,而他们是街道小贩),但这些差别似乎都没有种族那么重要。事实上,很可能是种族与阶级差异之间的互动令我不安,但我当时并未察觉。

当我站在哈基姆的书摊前,我感到身为一名白人男性有些格格不入。在我的意识里,我不属于这个书摊,因为他卖的是所谓的黑人书籍。我以为他的商品划出了某种边界,形成了一个排他性的黑人区域,非裔美国人在这里是受欢迎的,白人则不然。

我的这种感受很有意思。非裔美国人每天都从白人店主的商店里买东西,有时还需要到其他街区去购买生活所需。他们必须在白人中间购物,也经常谈及他们如何忍受那些店主的怠慢和羞辱。我自己几乎从来不必去非白人为主的街区买东西或接受服务。这些书贩中从来没有人羞辱、冒犯或威胁过我。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在这个书摊是不受欢迎的。从来没有人发表过反白人或反犹太人的言论。但我仍然感到不受欢迎,而我在之前需要接触非裔美国人的研究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这是因为我听到的许多对话是关于黑人书籍的,因为参与这些对话的人似乎将自己定义为一个群体。(事实上,哈基姆的书摊也有白人顾客,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感到无所适从。同时,我想要获得信任;要想书写街道上的生活,这种信任是必不可少的,而种族差异似乎是获得这种信任的极大阻碍。

1.jpeg


当我还不认识哈基姆时,我已经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待在那些书摊前并不合适。有一天,我在前往赴约时路过了哈基姆的书摊。我惊讶地发现桌上有一本《斯利姆的桌子》(Slim's Table),那是我的第一本书。

“你从哪里弄到这本书的?”我问道,心想可能是偷来的。

“我有自己的进货途径。”哈基姆回答道,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

“这书是我写的。”我回答。

“真的?你住在这附近?”

“没错,我住在拐角那边,就在默瑟街上。”

“你能不能给我地址和电话?我要加到罗乐德斯里。”

罗乐德斯?我心想。这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有个罗乐德斯旋转名片架?至于我为什么会认为哈基姆无家可归,这很难说。一部分是因为他工作的环境:许多在街道上卖东西的非裔美国人就住在人行道上。我很难分辨无家可归和有家可归的小贩,也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给了他我的电话号码,然后就去赴约了。

几周之后,我遇到了我在纽约大学法学院第一年的同班同学,他是个非裔美国人。纯属巧合地,他告诉我他正要去见一名书贩,他过去一年里一直从这名书贩那儿购买阅读材料。那正是哈基姆。

我告诉我的同学,我很有兴趣认识哈基姆,并解释了我的担忧。他告诉我,他并不认为这有我想的那么难。在做书贩的日子里,哈基姆已经摆脱了露宿公园的诅咒,有时还会跟他的妻儿一起在我同学家里过夜。

几天后,我的同学带哈基姆到法学院的大厅里来见我。当我告诉哈基姆,我想要了解他和他书摊前的人们,他表现得很慎重,只是说他会考虑一下。几天之后,他在我的公寓留下了一张简短但意味深长的纸条,解释说他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我的疑虑来自于这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这是一个世世代代以来在学术上遭到中伤的群体。”他写道, “非裔美国人现在的处境是,我们必须对那些想要讲述我们故事的人保持警惕。”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哈基姆和我差不多每周单独见一次面。有几回,我们在百老汇大街上的舒适汤和汉堡店见面和聊天。我们似乎都决定了要多了解一下对方。

“书籍在街道上的存在本身就能够引发关于道德和学术问题的讨论”

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在哈基姆出摊时来到他的桌前,问道,你一开始为什么会在第六大道上工作?

他回答,我想,在公司环境里工作的黑人中,总得有几个人做出这个决定。有些人不像我这么极端。有些人选择了其他方式。

我从没想过哈基姆是从公司环境来到街道上工作的。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我一直致力于理解他在街道上的生活。在我教书的大学里,我遇到过很多非裔学生,他们认为在公司里很难保持完整的人格。许多人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听说了亲戚朋友们经历的麻烦;其他人则是在校园里感受到了种族歧视。不过,哈基姆选择了在街头工作,这对我的非裔学生们来说是一个十分激进的、甚至可能完全难以理解的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随后,哈基姆主动提出如果是为了书写这些故事的话,他可以让我观察他的书摊,我也就着手这么做了。

他告诉我,他于 1957 年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原名安东尼·E.弗朗西斯。他的父母名叫哈列特·E.弗朗西斯和艾什利·J.弗朗西斯,他们是从美属维尔京群岛来到布鲁克林的。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就分居了。高中时,他加入了伊斯兰民族组织。后来,他进入了罗格斯大学,用面向弱势青年群体的贷款和资助支付了学费。他告诉我,他完成了课业,但并没有获得文凭,因为在大四的尾声,他欠了学校五百美元。

大学时,他为学校报纸《黑人之声》和全国发行的杂志《黑人大学生》写文章。哈基姆说,离开罗格斯大学之后两年,他中断了与美国穆斯林传教会的联系,但他保留了自己之前取的穆斯林名字。用他的话说,“我无法再因循守旧;我需要找到自己的经纬度”。尽管他不再是一名穆斯林,他常说他仍对选择了这一道路的人们怀有特殊的尊敬。

他告诉我,大学毕业之后,他曾渴望进入出版业,但他申请的所有职位都被拒绝了。随后,他在法律、会计和投资银行业等多间公司担任过校对,包括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德崇证券和罗宾逊希尔曼律师事务所等。他说,这段时间里,他读了上百本书和杂志,将大部分自由时间花在纽约的书店里,包括哈莱姆区广为人知的非裔美国人书店———解放书店。他告诉我,1991 年,他被罗宾逊希尔曼律师事务所解雇,因为据公司某位不具名的律师评价,他不称职。

他曾观察过格林尼治村里人行道上的书贩,并认为他们发现了一种方法,不靠“公司—雇员思维”就能在纽约谋生。他认为,通过成为一名贩卖黑人书籍的书贩,他能够获得一种有意义的工作,在经济和智识上都能维持生活。他为其中一名书贩工作了几天,然后从前室友那里借钱开了自己的书摊。

当哈基姆和他的顾客使用“黑人书籍”一词时,他说,他们是在用缩略语来指代一系列相关主题和领域的书籍。这些书籍也许旨在帮助非裔理解自己的身份,记录非裔获得的成就,揭示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和白人的种族主义历史,或是帮助非裔美国人获得参与更广阔的社会生活所必需的知识与自信。

此类书籍的出版商通常会在封底左上角印上“非裔美国人研究”或是“黑人研究”的标签来招徕读者。这些标签指的是一个 1960 年代以来才得以成形的学术领域。越战前后,为了应对来自第一批黑人大学生的压力,几所大学开始教授非裔美国人的历史、文学和社会学。尽管围绕这一学术热情的最终目标有一些争论,它还是回应了对于深入了解非洲和非裔美国人历史与文化的真实诉求。能够加强这些认识的课程得到了认可,成为一个学术领域。尽管非裔美国人研究是通过学术渠道接触到的非裔美国人大学生,但这一新兴学术领域也对大学外的非裔美国人产生了间接影响,并且这种影响仍在持续;这是通过更大范围的非裔美国人群体中的替代传播网络进行的。

几个月来,随着哈基姆和我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入,当我来到他的书摊前,他常常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站在一旁观察时,我注意到,来到他的书摊前谈论书籍的顾客们教育水平相差很大,这种差异证实了非裔美国人研究所产生的间接影响。我也发现,书籍在街道上的存在本身就能够引发关于道德和学术问题的讨论。当然,我们也会在教堂、清真寺、棋社、咖啡馆、读书会和大学中听到这些讨论,但我不知道在这些地方,参与者的教育背景差异是否会那么大。任何一天,在哈基姆的书摊前,你都可能碰见高中辍学生、蓝领工人、电影学院学生、法学教授、爵士评论家以及穆斯林高中的老师。(这些人物中的最后一个名叫沙尔·阿布玛尼,他学习并掌握了超过五种语言。)我还发现,最开始我认为这里是一个排他性的“黑人区”,这种印象是错误的。许多白人都会驻足书摊讨论书籍,包括心理学家、退休的鞋匠、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研究生以及其他许多人。我认为,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一名书贩能够多么广泛地影响街道上许多人的生活。

3.jpeg


四年里,我目睹了数百次此类对话,哈基姆建议,如果我想准确地记录它们,我最好花几周时间在他书摊下的牛奶筐里放一个录音机。

其中一次对话发生在 7 月里一个周六的早晨,一个年轻的黑人男性来到书摊前,他名叫杰罗米·米勒,22 岁(他之后告诉我的),在拐角处的维他命商店兼职仓库管理,每小时拿 6.5 美元;现在刚好是他的休息时间。他大约 1.7 米高,留着山羊胡子和鬓角,通常穿一双意大利皮革高帮鞋,黑色便装裤,蓝色系扣领衬衫,里面穿一件 T 恤衫打底。我之前曾见过他几次,但这次对话时并未在场。这次对话反映了一种我曾多次观察到的关系;我在这个街区做研究的几年里,差不多每隔几周就会观察到一次。

“你好吗?”哈基姆问,“今天休息?”

“不,我在工作。”杰罗米回答。

“也就是说,有些周六你工作,有些周六你休息。” 哈基姆说。

“没错。比如上周我就没工作,但上上周的周六我在工作。”第六大道上响起一阵警笛,他们沉默了几秒。“我觉得你接下来应该读读这本书,内森·麦考(Nathan McCall)的《让我想要大声叫喊》(Makes Me Wanna Holler),”哈基姆告诉杰罗米,“还有,这周我想帮你找到更多信息,咱们之前谈到过,我想看看能不能把你弄进 GED(General Educational Development 普通教育发展文凭) 去,让你读完高中。我敢肯定你能做到。这附近有个人我认识,我跟他提过这件事,他愿意帮你。他是个老师,对考试一清二楚。也就是说,我们能弄到更多信息,搞清楚怎么进去。等你考过了 GED,你就走上正轨啦。”

“我正想这么干。”杰罗米回答。

“昨天的《纽约时报》有篇文章,”哈基姆继续说道, “你看昨天的报纸了吗?”

“没有。”杰罗米说。

“你应该读读《纽约时报》的,周日的时报上信息很丰富。厚厚一叠,只要 2.5 美元。说起来,你周六什么时候走?”

“大概下午六点。” 

“你回家前一天晚上,在这里拐角的报刊亭就能买到。因为他们会在前一天晚上卖早发版。在商业版面上,会有一篇关于工作的文章,还会告诉你申请这些工作需要做什么准备。我觉得,如果你能得到合适的培训,肯定会过得更好。你现在就得努力进入 GED,然后可能得读一个专科。”

“问题是,我高中的时候上过专科,但什么也没学到。都是狗屎。所以我九年级就退学了。”

“你爸妈有什么反应?”

“无所谓。那时候没人能告诉我任何东西。后来我卖了一阵子毒品,然后决定洗手不干了。”

“你现在多大?”

“22 岁。”

“那么,如果你不去计划从零开始创立自己的生意,你觉得自己靠九年级的教育水平还能过活多久?”

杰罗米站着没说话。

“并不是说你蠢什么的,”哈基姆继续说,“如果你能读懂我上周给你的那本书, 《白人制度中的黑人》,以你的智力肯定足以完成正经的学校功课。而且你确实读了,也确实读懂了。我觉得你以前的问题可能在于你选的课让你动力不足。”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需要有人教我。”杰罗米回答。

“你想知道什么?”哈基姆问。

“我是说,教我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我总是说我会做的,但最后总是走偏了。你懂我意思吗?”

“你没从学校毕业,但你能做好工作,也能自己读书。你怎么解释这一点?”

“我一直读书,因为书很有意思。”

“我想说的是,你十四五岁就觉得没动力上学了,但你仍然能读书。这里有很多人九年级的时候从高中辍学,但没有你这么大的词汇量。或者说,他们的阅读理解力不足以读懂我给你的那些书。我没法把那些书推荐给他们。”

“我只是想要明白更多事情,想要明白我身边发生的事情。”杰罗米说。

“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把‘想要明白’转化成坐进教室完成功课呢?”哈基姆说。

“我能做到。现在我很肯定这不是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有个小孩要养。”

“你有个小孩?多大了?”

“两岁。女孩,名叫吉内瓦。人总是想给自己的孩子自己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

“你跟她母亲还在一起吗?”

“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她在哪儿?”

“佛罗里达。”

“所以说,很明显,你的女儿跟着她。所以你不是很经常见她。”

“你懂的,一开始这很困难。但我没有逃走,因为我知道我得照顾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工作,把钱寄过去。”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上一次跟他说话是一两年前,那时候他是个木匠。我们小时候他还是照管过我们的,但后来一切都变了。我出生以后,父母就没在一起过。我母亲和我关系也不是很亲密。我是说,我们会说话,我知道她是我母亲。我能活着就很幸运了,因为我刚生下来一天她就抛弃了我。至于我父亲,我根本不了解他。我们需要来一次父子谈话。我希望跟我的女儿亲近一点,希望能跟她聊天。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像我跟我父亲一样。”

“你爸妈还住在这儿吗?”

“不在。我父亲回到牙买加去了,那是他的故乡。我母亲搬去佛罗里达了。”

“哦,所以她也在佛罗里达?那你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的?你在这儿有其他亲戚?”

“你知道黑人家庭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怎么待在一块儿。”

“你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是说,我的家人不怎么待在一块儿。如果他们能齐心协力,就能得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但要是他们不能齐心协力,就什么也做不成。我妈妈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这么说吧——

他们声称在这里头我是个坏孩子或者什么的。”

“那你是吗?”

“我以前是的。我是说,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我没有循规蹈矩,或者说随波逐流。我一直都有点叛逆。就连再年轻一点的时候,我也总是一个人。就算我妈妈在旁边或者什么的,我都是靠自己,比如自己买衣服之类的。”

“你自己付房租?”

“没错,自己付。”

“也就是说,虽然你没从学校毕业,但你很大程度上还是负责任的。你最终想要做什么?”

“我想有自己的生意。”

“哪种生意?”

“我想开个俱乐部或者餐厅。一个娱乐场所,可以让人们聚一聚的地方。”

“很好。据我所知,你现在 22 岁,我现在给你的建议,就是考虑形成一种思维模式,让自己能够为了进入GED而把时间分成吃饭、工作和学习三部分。这个街区还有其他人一直问我这件事,我也帮助他们通过了考试。我会继续从我的书摊上推荐书给你读,也会帮助你让理解力更上一层楼。”

“我会回来的,我现在得回去工作了。”杰罗米说。

“好的。”哈基姆回答。

WechatIMG234.jpeg

此书英文版书封

“我们黑人的孩子里有好多对自己一无所知”

这次对话发生之后几周,我透过维他命商店的窗户看见杰罗米正在擦货架。我想起来,我应该问清楚他怎么看待自己跟哈基姆的互动,以及他认为书籍和阅读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怎样的角色。几天之后,他休息时在格林尼治村闲逛,我向他介绍了自己,他说他认出了我是这个街区的熟面孔。我解释了自己的工作,并问他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聊聊。于是我们去了 C3 餐厅。

“以前,我在维他命商店工作的时候,经常透过窗户看他。” 他说,“有几次,他跟街对面的人在聊天,我知道,我也应该加入这些对话,但我在工作。我知道那是很深入的对话,因为那些人会站在那里二三十分钟,所以他们肯定在讨论什么很深入的问题。有一天,我路过时,他正在跟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谈话,那人说所有黑人小孩都是坏孩子,我想告诉他,我们并不都是一样的———也许十个孩子里只有两个是坏的。哈基姆不想掺和进来,因为他知道那人有点无知自大。我意识到哈基姆卖的是黑人书籍,而我对黑人书籍非常感兴趣。我看到了一本我很喜欢的书,就拿了起来。我们开始谈论当今黑人青年如何成长,基本上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

“黑人书籍是什么?”

“它能教你理解自己,以及白人如何看待你。它能教你白人教不了你的东西。我并不真的了解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因为学校里基本上完全不会教这种事。你懂我的意思吗?哈基姆并不只是卖黑人书籍。他也卖白人小说之类的。为了付账单,他总得赚钱吧。”

“他的书摊上你感兴趣的是哪本书?”

“哈基·马德胡布蒂的《黑人男性:年轻、危险、惨遭淘汰》(Black Men: Young, Dangerous, and Obsolete),大概是这个名字吧。我只是喜欢这个题目还有封面,上面画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所以我拿起了它,问他怎么看这本书。因为他的评价,我决定把书买下来。因为哈基姆具有自我认知,而人生中的这个时候,你会需要自我认知。于是我把它买回了家,开始读。书里有很多东西让我深有感触。另外它还提供了其他延伸读物。”

12.jpg


“你在光顾他的书摊之前就一直读很多书吗?”

“也没有。我想那可能是我读的第一本书。我能跟哈基姆讨论书籍。因为书店里那些人都很傲慢。他们有博士学位或者什么别的头衔,都以某种形式表现得傲慢。但在哈基姆的书摊上,我们能讨论书。”

“你跟一个街头书贩待在一起,比在书店里舒服?”

“你能跟书贩聊天,因为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周围的一切。人们跟他聊得更多,也更能互相理解。很多人都不会去书店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跟街头书贩聊天、看他对书怎么评价,这样要容易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比起书店,我更愿意从街头书贩手里买书。”

“你到现在读了多少书?”

“我在遇到哈基姆之后才开始读书。他对我有点影响。他告诉我重新回到学校去。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自己经历过这些。所以我跟他能互相理解,因为他自己经历过许多东西。我的理解是,年轻一代经历的,也正是老一代经历过的。这就是你跟他们学习的方式,因为他们自己经历过。”

“花钱买书对你来说困难吗?”

“不难。相比起买衣服,我更愿意买书。因为我能获得知识。我渴望阅读。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渴望。当我看到街头那些书时,才产生了这种渴望。因为我虽然懂得自己,但却并不真正理解自我。通过读书,我能看到其他人在讨论什么。”

“你什么时间读书?”

“在地铁上,因为那时候除了去工作和回家之外也没什么好做。所以我在地铁上读书。”

“你跟这城市里其他书贩聊天吗?”

“布朗克斯区我常去的地铁站附近有一个穆斯林在摆摊,就在5号线代里大道站旁边。对,我们聊过一次。我从他那儿买了一本《马尔科姆演讲录》(Malcolm Speaks)。”

“你从哈基姆那里买的第二本书是什么?”

“他从自己的书摊上给我推荐了另外一本书,叫《白人制度中的黑人》,是关于内城的孩子如何进入预备学校并毕业的。说实话,在我的街区,很多孩子虽然挺坏的,但如果你给他们上进的机会,他们都会上进的。这就是我和哈基姆经常讨论的东西。他对事物的理解跟我一样。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试着去听。我父母会想告诉我该做什么,但我从来不听他们的,所以我现在陷入了困境。所以我试着去听他想说的话。”

“你接下来又读了什么?”

“《失窃的遗产》(Stolen Legacy)。一直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和那个时代的人。很有意思的是,黑人的成就几乎从来没出现过。就好像我们从来没给世界带来过任何东西。这是不对的。我们跟其他人做出的贡献是一样的。我们早于许多人先到的美国,而我们得到的对待是不公平的。这本书会告诉你,人们如何从非洲偷走了埃及。因为现在人们认为埃及不再是非洲的一部分了。它是非洲的一部分。就像你从橘子里拿走一颗种子,然后你说它不再是橘子的一部分了。但它确实是非洲的一部分。

“它教会了你如何看待自己。比如你从哪里来,你的故乡。它告诉你,你自己是有价值的。一旦你开始读黑人书籍,你就能对自己了解更多,而不是人云亦云。如果你听信社会上的说法,那身为黑人简直就是地球之罪,哥们。”

“除了哈基姆,你还跟谁讨论书?”

“我有个室友,名叫特洛伊。我跟他住在布朗克斯的一个地下室里。他在伍尔沃思工作。我会把书带给他读,他也说他会读。我不知道,但他可能不太感兴趣。不过我还有一个朋友,他刚刚出狱,我们会经常讨论书。他告诉我,他正在给他儿子读这本书。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书了。我去他家时会带上我所有的书。然后他说他也有很多书。因为他坐牢的时候,除了读书没什么事好做。然后他就打开壁橱给我看了他的书。我从他那里拿到了这本 J.A.罗杰斯的《从超人到凡人》。我还从他那儿拿了一本《捕火》,讲的是鲍勃·马利和雷鬼音乐。那之后我们就开始讨论书。因为他说,他得教会他儿子如何看待自己。毕竟,我们黑人的孩子里有好多对自己一无所知。”

文章所有插图来自与作者米切尔·邓奈尔合作的非裔美国摄影师奥维·卡特 。
s29995845.jpg
 [美]米切尔·邓奈尔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马景超 / 刘冉 / 王一凡 译

近期新书

乔治·巴塔耶:被诅咒的部分

李维菁:我们都见过那个黄金时代

孙文波:我真正关心的是活的欢乐

陈楸帆:子宫的未来

郭爽:文学并不提供行动指南

徐则臣:不给小说人物起名字的作家

点击此处:购买 《单读 19:到未来去》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