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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2

用诗描写灶台 也记录垮坝之灾

诗人蓝蓝
在今天的社会里,诗人可能是最神秘的职业之一。除了写诗,一个诗人每天在做些什么?诗人怎么养活自己?诗人能创造多大社会价值? 在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面对大众对于诗人身份的种种疑问,诗人蓝蓝从一名女儿、母亲的身份,给出了她的答案。

记忆的创造

撰文:蓝蓝

所有人都知道,肉体,加上灵魂,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一个人是如何慢慢获得一个灵魂的?——灵魂来自你的记忆。

博尔赫斯说:记忆是时间的创造。

我们的演讲围绕十年这样一个代际时间计量单位开始。十年时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是漫长的,但在宇宙纪年里仅仅是短短一瞬。时间如河流奔涌而逝,但时间又呈现出永在的状态,它真的很像一条大河,既在源头,同时又在流经的两岸和入海口。时间创造记忆,记忆创造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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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过去的十年发生的一切,都将经由文字,引领我走向更遥远的道路。

我经常想,一个诗人只能写书斋里的诗吗?未必如此。

这十年来,我常常乘坐从北京到河南的列车,每次火车从高楼林立的首都驶往华北平原的时候,景色的转换以及车厢里那些打工者、外省口音等,都让我想起我自己的来历。乡村的贫瘠和都市的繁华所形成的对照,刺痛着我。我并非是一个题材爱好者,但所有进入我生活的事件都可能成为我思索的事情,因此,一本《从这里到这里》的诗集就是这些经历的记录。这里,是乡村,这里也是都市,从外省到京城,这里就是中国。我不知道人们每天吃早餐的时候是否会想到它们来自哪里,但是我会。我知道庄稼是如何从土里长出来的。

我扫地,我收拾厨房

我的手伸进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头巾旧了,我的袜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继续敲打——

窗外阳光灿烂,而人们匍匐在深夜

我缝补衣物,用丝线扯牵黎明

我在社会性的铁锅里炖煮美学的饭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开日常的铁网

这是我的《厨娘之歌》。曾有记者问我我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我说我的问题不超出我的灶台。或许这首诗就是一个简短的回答。

2009 年 11 月,在河南石漫滩水库举办了一个诗会。到了那里,我才知道,1975 年 8 月那场巨大的垮坝灾难就发生在此地。我回想起当年我刚上小学不久,有一段日子整日下暴雨。有天傍晚,我的父亲急匆匆赶回家中,告诉我妈妈他和部队要去驻马店抗洪救灾。他压低声音对我妈妈说,收拾好东西,一旦我们这里发大水,就带着孩子往西边的高地逃。我父亲是个军人,他的一番话令我心惊胆战。半个多月后,他疲惫地回到家中,告诉我们在驻马店看到的情形——到处是被溺死的尸体,洪水中的小树上缠满了蛇,村庄被洪水冲垮,到处都是水泽汪洋。我清晰地记得,那之后有整整一年时间,我们全家和部队的官兵一样,吃了整整一年发霉的麦子,发霉的粮食吃得我烧心呕吐,这种身体的痛苦不会忘记。当我听到石漫滩水库垮坝亲历的老者对我讲述可怕的往事时,我望着水库旁边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树林想,该有多少人的尸体滋养了这片沃土?而我们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几乎一无所知,据说死难人数一直都被以“国家机密”为理由而禁止对外公布。会议结束后,我搜索了有关七五八灾难的资料,才发现,这次垮坝事件被评为人类二十世纪十大科技灾难之首,其死难人数远超著名的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件的死难人数。而这些数字,官方和民间核查的人数相距甚远,一说受灾人数一千一百万,死难三万人,一说死难二三十万人。而垮坝的原因是五六十年代上马的众多小水库质量不过关、设计不科学导致,当时的水利部张钱正英为此还做了检查。当我在微博上记下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一位经历过垮坝事件的河南上蔡县职工给我留言说:你能为这件事写一首诗吗?我回答说:我会的。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知道亡灵在场

喝下它,野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这就是《真实》这首诗的来历。我最直接写它的动力就是童年记忆中灼痛的胃和妈妈紧张恐惧的眼神,以及水库边那一大片葱绿可怖、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树林。

我知道,任何所谓介入现实的文学创作,都会受到意识形态的牵制。但是,从个人感受出发永远是一个诗人和作家最诚实的态度。诗人是世界的复印纸,是时间钟摆的回声,是那个听写万物的孩子,也应该是追问真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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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2009 年,我和几位诗人一起到瑞典参加哥特兰岛国际诗歌节。哥特兰岛是波罗的海最大的一个岛屿,也是一个以美丽风景著称的岛屿。我惊讶于那里天堂般的美丽,惊讶于那里生活的人们悠闲、自由、幸福宁静的生活。在一个黄昏,我们漫步于海滩,夕阳和大海粼粼的波光就在眼前,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对老人坐在家门口荡秋千。这一切都令我心痛不已。我想,我那从未出过国的父母永远也不会想象到人间会有这样的景象。这样的美对于我造成了深深的伤害。我和同行的诗人们相约每人写一首《哥特兰岛的黄昏》,回国后,我们都写了,我在这首诗的最后写道:

仿佛是无意的羞辱——

对于你,波罗的海圆满而坚硬的落日

我是个外人,一个来自中国

内心阴郁的陌生人。

哥特兰的黄昏把一切都变成噩梦。

是的,没有比这更寒冷的风景。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和到远方,都会让我们知道他人是如何生活的,是如何思考的。这一切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这样生活,我们也可以这样要求自己。

2012 年,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年我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读初中。像许许多多的中国学生一样,她们每天写作业到半夜,而第二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去上学。紧张的生活让孩子们包括我自己压力巨大。联想到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因为作业压力而自杀,我觉得必须为孩子争取一点空间。于是,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了大量的调查,访问了一线教师、家长、学生,包括几位教育学家。我发现教育问题的严峻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读到了贵州大学法学院李建军先生 2009 年 7 月发表的文章,题目是《青少年自杀低龄化的归因研究》,他指出,中国每年自杀的儿童约为 2580 余人,平均每天有 7 人自杀。学习压力占据儿童自杀原因的第一位。有位资深老教育家说:“在教育部门,学生自杀是个忌讳的研究话题。”

我想知道,现行的“应试教育”体制在中国有多少人反对,多少人支持。我绝对不是反对读书、学习知识,我反对的是现行应试教育非人性的那一部分,违反教育规律的那一部分,正是这一点导致中国教育“反智化”,只见“应试”,不见“教育”。

2012 年 11 月 2 日,我第一次找到了微博投票的网址,设置题目是:“现行教育是爱护学生还是戕害学生”;投票选项分别是:一、呼吁取消应试教育、废除择校升学考试、施行 12 年义务教育制;二、继续支持现行教育体制。投票时间为一周。

数据显示,有 7223 位网友参与投票或转发,其中,97% 赞同“呼吁取消应试教育”一项,3% 表示继续支持现行教育。投票者中,在校学生和家长包括一线的教师占据相当的数量。这一切促使我写了一封给教育部的公开信,同时也发给了全国人大科教文卫委员会。和我预料的一样,我并未得到他们的回信,但激起了成千上万读者的回音。那些日子,我每天要接到很多采访电话,很多报纸连篇累牍报道这一事件。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也看到在一年内北京教委两发两份文件,免除三年级以下孩子的家庭作业、对作业量做了明确规定等等,包括 1997 年加入我国刑法的“嫖宿幼女罪”,这个罪名是对年幼无知的受性侵女孩的侮辱,我也写过一首《嫖宿幼女罪》,被上海一家广播电台播出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呼应。2015 年全国人大终于在刑法中删除了这个罪名,这使我知道,公民的权利都是争取来的。这件事情促成了后来的一部话剧在北京和香港公演,就是我和青年导演孙晓星合作的《日常·非常日常》。

前面我说过,我并非是一个题材的爱好者,并非只选取社会问题去写,我也不是一个追求道德优越感的人,我骄傲于我是诗人这一事实,因为诗歌培育着人们的敏感,这敏感会唤醒人们的自尊和自由平等的意识,唤醒人们对于幸福的向往,不去再忍受粗暴的现实。

我也常被问到做一个女诗人有什么心得,我并未感到有什么特殊,因为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写出好诗才是最重要的。难道诗歌对诗人的要求会男女有别吗?显然不是这样。虽然我为自己是一个女性感到自豪,但写诗是另一回事,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和男性诗人是站在同一个标准面前的。

在过去的十年中,我出版了一部三十年诗选《唱吧,悲伤》,出版了诗集《从这里,到这里》、《世界的渡口》、《从缪斯山谷返回》,《凝视》,出版了童诗集《诗人与小树》,出版了随笔集《我是另一个人》,评论集和书评集《童话里的世界》《花神的梯子》,以及繁体字版诗集《一切的理由》。我的双胞胎女儿顺利地考上了她们自己喜欢的大学,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亲爱的母亲在我和全家人竭尽全力悉心照顾大半年后,于今年 6 月平静离世。我知道,我头顶来自父母的庇护,有一半坍塌了,死神可以直接击打在我的头顶。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我还活着,我深爱的母亲、我的亲人和朋友,都还在时间的长河中,在这儿,在那儿,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诗行里,望着我微笑——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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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演讲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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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演讲现场

*本文由蓝蓝在第五届书店文学节暨单读十周年“十年之后”主题演讲整理而成。

演讲现场图片来自在野照物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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