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专注才能 产生深度

潜入春江，黄金万两

很高兴来参加文学节，今天和诸多文学界的前辈在这里分享是我的荣幸，我想十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十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名在浙江理工大学学习服装营销的大二新生，丝毫无法预知今天会以一名电影工作者的身份站在这里与大家进行交流。今晚，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从服装专业的学生成长为一名电影工作者的故事。

我是一名美术高考生，高三在学校外面学画画的时候，宿舍有一个胖胖的湖南籍同学。他有一台 PSP。晚上熄了灯，黑暗之中，一束蓝光投向他带着眼镜的面庞。舍友们都很好奇他每晚在看些什么。一个周末，我们请求他给我们看看 PSP 里的东西。PSP 接一个音响，五个男生挤着书桌，有两个顶着床板站着看，盯着一个屏幕差不多 IPHONE 大小的 PSP。以这样的方式，我看了一部非常纯情的日本青春爱情片——《情书》。后来，通过这个湖南的同学我知道了“迅雷电影 TOP100”这类下载电影的网站。看电影的爱好就这么养成了。

我很喜欢动漫，整个高中除了画画就是在玩 COSPLAY，大学报选的也是动漫专业，但不知道为什么报完志愿后学校把我调剂到了服装专业。因为大学是拼了命考上的，所以我也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虽然我学了服装，但并没有背叛动漫。我和学校的老师同学一起为一个动漫服装公司做了创业企划案，拿了当时杭州市政府举办的全国创业大赛的三等奖。恍惚觉得自己是经商的料，而且我们学校的服装专业也不错，那个时候就想，毕业后或许我能在杭州的服装行业有立足之地。

顾晓刚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至此，我都没想过拍电影。在这个时期，我遇见了人生中对我产生重要影响的一位老师——姚琛老师。可能是在创业大赛中注意到了我的商业才华，姚老师希望我可以到她的工作室实习。

她是一名佛教居士，工作时，她时不时会让我们看一些所谓的善知识视频。之前，我对宗教比较反感。周围的人全是遇到麻烦了，才想到去找菩萨，开始送钱和祈祷。但在姚老师身上，我看到不一样的人格魅力。她不会劝你非得相信什么，而是用行动默默感染你。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知行合一的魅力，开始对宗教有些改观。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有信教，但这段经历让十年前的我有勇气转行拍电影。

2009 年元旦后，《阿凡达》上映。这部电影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倒不是因为特效和技巧。《阿凡达》通过现代技术与艺术媒介把一个形而上的文化概念讲得那么普世具象。它让我看到了一个非常直观的文化转化教学样本，我突然明白了电影的意义和魅力。我心里有了非常非常强烈拍电影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突然破土而出，冒出鲜嫩绿芽，虽然极其微小但让你无法忽视，并且开始快速长大。

《阿凡达》剧照

我们学校没有电影专业，只有动画专业，所以我跑去中国美院旁听影视课。很快就发现，拍电影不是想拍就能拍，需要有经费，要有剧本和演员，还要有团队。我陷入沮丧之中，因为我的同学全是学服装的，不是想着做衣服，就是卖衣服，没有人可以和我组队拍电影。

但幸运的是，旁听过程中我发现拍纪录片好像比较容易上手。只要一台机器，不用团队，一个人就可以。身边恰巧有个有意思的题材，而且拍摄对象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剧本。没有资金，我只好求助于娘舅，向他借了两万多块钱买了一台佳能单反机 5D2。娘舅有个外号叫“110”，负责救难的。他后来也有帮我在《春江水暖》里演一个角色。拿到相机开始拍纪录片已经到了 2011 年 11 月，拍摄的题材是印度，算是开启了导演这个行当。但当时家里不太认可我这个选择，他们觉得家族中没有人从事这一行，我一个人会很艰难。

我要特别感谢一位朋友单佐龙，以及当年和他一起工作的年轻伙伴们。他们意气风发，做了杭州亚洲青年影展。这个影展奠定了我对电影行业的整体认知，也完成了我在电影行业的起步。

此后，电影节就是我最好的学校。在完全野生自学的状态下，大学毕业时我完成了第一部纪录长片《种植人生》，获得了当年 FIRST 影展的最佳纪录片奖。酒会上，评委会主席姜文问我：“片子很好，拍得像个剧情片，是不是设计了，怎么拍的？”我说：“没有啊”。接着，我又文艺地说了句，“电影很短，人生很长，我觉得生活大于电影。”听完，姜文说：“哦，这很厉害。”

《种植人生》剧照

从做决定拍电影到拿纪录片奖，中间隔了五年，我好像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拍一部剧情片，陷入瓶颈。于是，我报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想系统地了解一下电影，并告诉自己，必须要开始拍剧情片了。

毕业时，我终于拍了一部剧情片作业，拍得非常努力。老师和同学都说好，都问这种纪录片风格的电影是怎么拍的。我想想好像哪里不对，我不是要拍一个标准的故事片吗，我更加迷茫了。

2016 年，我回到家乡杭州富阳，决定写一个剧本。我的父母在富阳经营一家餐馆；父亲自习厨艺，人生时常伴着孤傲的姿态，但手艺佳，令人赞不绝口；母亲管账买菜，本性腼腆，口舌拙笨，文化程度不高。两个人一辈子也没有大智慧，也没有无风生水起过，却勤勤恳恳，朴实良善，顾客远近有知。刚好城市重新规划，餐馆赶上拆迁，他们结束了这段餐馆经营生涯。我本想写一个他们经营餐馆的故事，名字都想好了，叫《顾家饭店》。

富阳原本是个县级市，有三杰——郁达夫、黄公望和孙权。G20 后，杭州撤市变区，开始备战 2022 年亚运会，整个城市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截止今天，《春江水暖》中呈现的富阳景貌也都已经成为过去。

地图里的富阳

这种当下的巨变，相比较记忆中的“顾家饭店”，反而更打动刺激我。我深深感受到这场巨变让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张力非凡。我的父母、亲戚、发小、同学朋友、邻居小贩、照面路人，发挥着各自最高智慧与时代舞蹈、搏斗与相爱，恰如一幅人间长卷徐徐展开在我的面前。这幅图景我称之为“春江水暖”，我用了一年时间写剧本，分为春夏秋冬四个篇章。

城市每天都在发生巨大变化，我很想把这种变化记录呈现到电影中。我从小生活其中，深知此刻于时代、于个体都意义非凡，担心会错过这次机会。2017 年夏天，在还没等到投资的情况下，我决定先开始拍摄。幸运的是，在北影进修班遇见的老师，同时也是《春江水暖》的监制李嘉老师很喜欢我的剧本。开拍前，他毅然借了我三十万用来启动拍摄。然后再加上我和好朋友们众筹了一两万，一共筹了五十多万就开始了拍摄。

在第一年的夏天任性完后，我们没钱了。此后一直用借款的方式完成着和时代相关，最要紧的剧情拍摄，什么蚂蚁花呗、微信微粒贷、社会高利贷都借过。虽然我们在一些创投比赛中都拿到大奖，但资方一听我们要整整拍摄一年，演员又全是非职业素人，甚至还是从未有过拍摄经历的老百姓，又听说我们要探索中国长卷美学……每一条听起来都像是个赔钱的项目，就都很犹豫。很多资方比较好心，建议我们可以换一些明星来主演。

但我们希望给世人呈现的是一幅当下时代市井画卷，其中市井是我们最重要的电影质感。电影中几乎所有的演员都是我的亲戚、朋友、同学，都是第一次拍电影。比如四兄弟的主演老大一家是我妈妈的姐姐，我的阿姨和姨夫，老二渔民一家是以前给我们餐馆送鱼的，老三和老四都是我爸爸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和小叔。再加上家乡政府制片上的帮助，还有乡亲父老，算是一个家乡总动员。每天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拍戏，像过年一样。幸运的是，我们在第二年，遇到了现在的出品公司工厂大门影业、大地影业以及爱奇艺，一起合力完成了这部电影。

顾晓刚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春江水暖》探索了中国古典绘画长卷美学与电影的结合，那常有人问我怎么理解电影中提出的传统和现代的关系？电影花了 150 分钟讲了一个稀疏平常的当代家族故事。我们希望借这个故事和电影这个媒介，把传统安放在当下。这种安放不是形式上的复古。不是必须得穿着汉服，非常拘谨地捧着一个茶杯，执行一套古代礼仪，现代人才能与古人发生链接。

把传统安放在当下的关键在于，时刻拥有一颗与古意链接的心。就好比电影中的城市还是那座城市，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是我们用我们的观察给观众提供了一个古意的视角和审美的启发。只要拥有渴望链接的心，就会发现其实随时可以和古人相链接。

我们的个体很渺小，能把握的事物大多也非常有限，唯一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的内心。和古意的链接，最大的意义在于，给我们提供了内心的安定感。这种安定会让我们更有能量、更轻盈、更笃定地去生活。我希望《春江水暖》有这样的力量。

书法老师给我推荐过《刻意练习》这本书。它的副标题是“教你如何从新手变为大师”，讲的是“一万小时”定律——有章法、系统地刻意训练一门技艺一万小时，差不多你就成了大师。一万小时正好是十年。但我发现这可能是一个骗局，电影这条路走了八年，好像才刚刚走到了起点，并且其中也是万分幸运。在这里特别谢谢一路下来帮助我的人们，谢谢你们。

《春江水暖》拍摄的两年里，剧组大大小小组了 20 多次，每一次进组时无论场务还是剧照师，我都会给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剧本卷首写上寄语——“潜入春江，黄金万两”，其中一个季节我解释了其中的涵义。原意也来自这位书法老师，我把它转换成为了我们拍摄这部影片的信仰支柱。

《春江水暖》剧照

最后我也把它献给大家：

潜入春江，黄金万两。在这个碎片而快速的年代，唯有专注才能产生深度，唯有深度才能接近底下埋藏的真金。江湖总不缺有才华的人，在爆发力同等的情况下，如果有竞争，那肯定就是耐力的竞争。

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春江水暖》是我们的一个起点，它是我们企划的长卷电影《千里江东图》的第一卷。这个系列共计三卷，二、三卷会是我们下一个十年的作品。一期一会，期望下一个十年还能见到大家，谢谢！

*本文由顾晓刚在第五届书店文学节暨单读十周年“十年之后”主题演讲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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