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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1

死亡:一件关乎 尊严的事

贾行家
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挣扎于生的困境,大量讨论关于生命的话题,探讨活着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却很少把目光投向生命的终结。死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们避讳的话题,但又不得不承认,它是所有人共同的归宿。在今年文学节「十年之后」的主题演讲中,作家贾行家与现场的读者朋友们分享了十年前母亲离世带给他的思考:“人的尊严”,是每个人都享有的活着的基础。以下是贾行家演讲的全部内容。我们需要直面死亡,站在生命的终点思考生命的来处和全部历程。

从道别到忘却

撰文:贾行家

各位好,在下贾行家。我和各位不熟识,却要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在这样一个深秋海边的夜晚,什么都可以说。黑夜和海,让世上的很多事儿显得不那么重要。

差不多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我说差不多,是因为现代医学让临终可以拖延成一个缓慢的过程。这种被拉长的弥留之际,像一扇不能愈合的电梯,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很尴尬。

我的这段经历很平常,但意义也在于此。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没有机会经历,才是真正不幸的人。所以我用不着谈论感情,这种感情像海洋这么久远,但也没必要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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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行家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当我看到“十年”这个题目的时候,我想:假如遇到 20 年前的自己(我们已经不是一代人),我该怎么告诉他,在十年后会遇到什么。简单地说,他要和他的母亲道别,然后目睹她在这个世界上逐渐消失,最后变成一小块石碑,一些纪念品,以及我们支离破碎的民俗里的某些程序。如今,世界上只有几个人还记得她。

人们都说,死亡是父母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件事。但是,我真学到什么了吗?我将来真有什么东西,能教给我的女儿吗?——这是我要和那个年轻人说的事。

这些事情,是最古老的话题,佛祖说过,康德也说过,可能连于丹老师也说过,但我还是得用自己的目睹和经历,再把它说一遍,好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的尊严是什么?

尊严和所谓社会地位没什么关系。如果说它等于地位,那我在地位比我更高的人面前,就没有尊严了。按我的理解,这种尊严是《红楼梦》里丫鬟婆子的“体面”,是“我的越多,你的就越少”的一种东西,不是合乎情理的尊严。

我母亲是那种为了保全自尊可以付出很大代价的人。

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后,我们去了家很拥挤的医院。那时正是十一假期,我们要等一位有名的专家节后会诊。你要是运气不好的话,对那种人很多、很破旧的医院会比较熟悉,我还是形容一下吧:

那是个很旧的楼,完全不通风。不知道这几十年里,里面已经死过多少人;也不知道每天在走廊上挤来挤去的都是些什么人。走廊里全是病床和折叠椅。厕所外面永远在排队,而且下水道总是堵塞。我们就整天呆在药味、汗臭味、屎尿味和蒸过的饭菜味里,既相依为命,又彼此嫌弃。在那里,不管是男病人还是女病人,经常要当众暴露自己的身体,换衣服或者做检查。这让来不及背过身去的人很尴尬。傍晚的时候,有人会卖折叠床,租一天 15 块钱。每个人都一遍又一遍地计算:自己已经到这里多少天了。我并不是抱怨,在这里做医生护士更难过。病人实在受不了,还可以选择转院或者去死,他们选不了。

我母亲对疼痛、脏臭和不舒适,都有异乎常人的忍耐力,但有一件事,她一辈子都没法容忍,就是像这样日夜被人看。她说:“为什么要把病人呆的地方弄成这样?我不能死在这么个地方。”她一定要回家。我只能拖着,因为出院就等于放弃了本来也没有的希望,而且连止疼药也不好开。

那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死亡像裸体一样,是件隐私,这种隐私和尊严关系密切。

几天后,我们总算请到了那个专家来检查,他也说无能为力。这反而让母亲如释重负。于是,我们去了一个比较冷清、但也不大对症的科室。她要我架着她看了看走廊,确定这里没什么人,然后很认真地说:“我可以死在这里”。

我想,尊严是活着的一个基础。对每个人来说,应该保有的尊严是同等的。它无关善恶,甚至不是一种权利,因为是不能被剥夺的。这是人类文明一个很艰难的成就:就算有人犯下没有人性的罪行,仍然不能用凌辱和示众的方式来处罚他。也许对这一点,很多人并不同意。

今天,相对那些被拿来炫耀的东西,我更希望有一扇可以关上的门,哪怕是可以拉上的帘子,让我以为没有被监控。否则,我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医院的走廊上,活得既没有尊严,也没有目的。至少,我不像有人说的,想用隐私换什么便利。何况,给患者推送奇奇怪怪的医院,也不叫什么便利。

我希望二十年前的我,开始这样去观察一些事情。相比标准不同的善意,我们为别人的尊严多考虑一些,也就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可能性。也许,在下一个十年,希望别人善良会更加艰难,我们需要更多运气。

我现在回忆,我母亲或许也没有思考过关于尊严的问题。

比如,住进最后那个病房后,我们进行过这么一场对话。她对我说:“你爸死后,这十多年,活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思。从癌症查出来后,我就更不想活了。这个病很遭罪,生存质量很差”——她经历的放化疗很不顺利,在一年里连续做了八九个剂量很大的化疗;放疗让她没法站起来走路,病情却没什么缓解。她曾经很平静地告诉我:“我其实真的挺想自杀,但是我不能。那样的话,人家怎么看你?他们会说闲话,说这个人的妈是自杀的,他一定不孝顺,你以后怎么做人?我就算装样子,也得把这个病治到底,把这些罪遭完。该用好药用好药,该找好大夫找好大夫。你不用担心。”

我该怎么说?我们都知道,自杀是所谓“真正的哲学问题”,我难道可以说,“妈,虽然我更希望你活着,但如果你经过深思熟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就有权做你决定的事。”

选择自杀是自由意志,也是人的尊严。但在中国,在母子之间,我想象不出有这样的对话。我只有沉默,现在也无话可说。

下面这句话,我要请在坐的年轻人原谅:你的父母虽然干涉了太多不该干涉的,但请记住,他们也牺牲了太多不该牺牲的。当然,你还是可以抱怨。因为我们在这种彼此的消耗中,谁都没有获得什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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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行家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从我母亲、到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也如此,都没想过,尊严后面有个很明显的问题漏掉了,就是——我到底是谁?如果我有机会见到 20 年前的我,我会建议他接下来考虑这件事。

母亲的诊断刚刚出来时,她经常发呆,然后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我当时也这么想,我站在病房的窗户前,恐惧得直打哆嗦,看着外面来来去去的很多人,真希望是其中的随便哪个人。不明白我和母亲为什么就被拦截在这里了。因为我不知道,我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如今,花了十年的时间,我只能这么解释:这没什么道理好讲。这是很平常的事,前面说了,这不能算厄运。即使是真正的厄运,也可以随时变得更坏。如果说命运荒谬,那是因为我们错误地信赖所谓“正常”。我们习惯的秩序,只是想象和同意的社会产物,不是自然规则。我的认识能力很肤浅,只能看到世界是混沌的。毕竟,能在自然规律里感受宗教精神的人,少之又少。

承认了这一点,才可以终止抱怨,开始做选择:活下去还是不活,怎么活?海明威说,《老人与海》里只有一个隐喻,那就是鲨鱼代表文学评论家。当然,这个故事还是有很强的对应,比如说:为什么最后拉回来的是大鱼还是白骨,已经不重要了。

每个人都要在孤独中死去,这就像我们送一个人,只能送到安检口。生活中的陪伴,各种各样的关系,都有一个限度。至死不渝,仍然要孤独的死。我们的传统观念,好像一个人没有死于意外,临终时身边围满子孙,人生就圆满了,这就叫“善终”。当然,你要相信这一套的话,没问题。但我发现,即便相信,人到那个时候,还是会感到巨大的恐惧。我所见的临终者不多,但我相信是如此的。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习惯里,很少有人会正视那个巨大的未知,去思考那个未知。未知感就是孤独感。当然,这种必然的结局,也是巨大的公正。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趁着还清醒,趁着还从容,从死亡的那一天倒着来想“我是谁”这件事。我们可以接受现成的说法,也可以坚持自己的说法,毕竟那个结果是属于自己的。如此巨大的公正,真是比善良还伟大。

这个必然到来的、漫无边际的孤独,让我觉得不需要逃避生活中的孤独。

今天回忆起那段时光,最不安的一件事,是我不知道母亲最后的那些夜晚是如何度过的。白天,我们竭力扮演各自的角色,她是个彬彬有礼的患者,一个从容的临终者,非常得体的应对来探望她的人。她甚至可以自己去选择墓地,甚至还参与了追悼会的一些细节筹备。有一些人会觉得,请逝者生前看一遍自己的悼词是一种礼貌,但他们忘了我母亲并不是个政客。

母亲用让人惊讶的态度把这些事情都完成了。可是,那些夜晚她怎么办?疼痛还是会折磨得她难以入睡,安眠药已经没用,止疼药也失去控制。在别人都睡着时,她是怎样挨过去的,她在想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我。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和那个年轻人说的第三件事: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告别。

我有一位医生朋友,她对我讲过一件事,和我的经历很相似。一位老大娘,在查房的时候对她说:“我知道自己走不出这家医院,但是我儿子告诉我得了很轻的病”。怕儿子难过,大娘也装作不知道。查房的时候,这位医生经常看到那个儿子在走廊里偷偷抹眼泪,之后回到病房哄他母亲,说“过俩礼拜就能出院”。然后,他母亲也假装被他哄过去了。这位医生朋友感慨说:“这件事情既滑稽又心寒。这位老者已经进入终末期了,随时有可能昏迷。不应该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时间紧迫,母子应该好好告别。”

我当然同意她。然而,我们真的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就会“好好告别”吗?我和我母亲,虽然在那段时间说过很多话。但对于什么是死、该怎么活着,一直没有真正讨论过,因为我们没有认真想过。我猜,不只是我们这样。

我们最后的分别时刻,是在一个凌晨,很安静,一层楼里只有我们这一点亮。这对我母亲来说很理想。我盯着她看,在某一个瞬间,我清楚地看见她在一个黑洞里下沉。从她的感知里,我们应该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不知道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在她也许还能听见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她需要忏悔吗?按照世俗标准,她一辈子非常疲劳,背负了过多不需要背负的东西,没有亏欠过谁。比我高尚得多,我是依靠别人的容忍度日的。但她也没有皈依过某个信仰,没有为彼岸做过准备。

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向她许诺什么。直到今天,我不确定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还存在?在那时候,人世对她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是教徒,我如果贸然谈论天堂,对自己也是一种亵渎。

这个时候,我停下来,去看旁边的一位好心的小大夫,我问她:“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信,该怎么办?”她摇了摇头,这个姑娘比我不幸:她母亲在她去世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她考试,连消息都没告诉她。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和我母亲是如此陌生。这种陌生,不像刚才我说的那种孤独,本来是可以缓解的。

我们就这么一起看着我母亲,一点点儿地熄灭了下去。

如果我在今天晚上遇到那个 20 年前的我,我得告诉这个年轻人:你还有时间去想,你该信什么,不信什么,为了你的信去做一些事情。去尝试建立一种联系,和你母亲在那个安检口前告别。然后,你可以平静地过你剩下的日子。否则,你未来的每一天,就像我现在这样,心里被挖空了一块,因为没有思考过,而没法感受快乐。至于这些奇怪的话,对各位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

谢谢各位。

“十年之后”演讲现场.jpg

“十年之后”演讲现场
文学节海报.jpg

*本文由贾行家在第五届书店文学节暨单读十周年“十年之后”主题演讲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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