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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5我是「莫斯科」的私生子
亚洲局内人
今天是单读专题“亚洲局内人”的第四篇,我们回顾一篇俄文小说——《莫斯科地铁》。小说作家哈米德·伊斯麦洛夫(Hamid Ismailov)出生于吉尔吉斯斯坦,曾在乌兹别克斯坦、俄罗斯、法国和德国定居过,现生活在伦敦。他用不同的语言写作小说、随笔、诗歌,同时从事西方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把乌兹别克斯坦的小说与诗歌翻译成俄语和其他语言。他的小说获得了多个国际文学奖项,其中《莫斯科地铁》被认为是二十一世纪最好的俄文小说之一,他也是第一个经由单读杂志推介到中文世界的作家,文章首发在《单读 16:新北京人》。
莫斯科地铁
撰文 | 哈米德·伊斯麦洛夫(Hamid Ismailov) 译者 | 何啸卿
无法容忍对词语的救赎,
在有些场合我忍不住要去证明随着时间受了绞刑,
词语的意义也逐渐被遗忘
尽管有些还未被道尽......
我是“莫斯科”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来自西伯利亚的一个小村庄,或许是阿巴坎纳,或许是塔伊谢塔。她在护照上有个奇特的名字—— “莫斯科”(尽管所有人背后都叫她玛拉、玛卢莎)。在莫斯科奥运会那年,她遇见了一个来自非洲某个友好国家的运动员,之后便怀上了我。或许,那甚至发生在更早些时候,在奥运会的筹备阶段。作为一名外来劳工,她被派到奥运村里充当义务治安员的角色。 “我们被派‘出去’,他们正好被放‘进来’!” 有一次她喝多了之后这样向我解释道。于是,我这个斗牛犬与犀牛的混血便这样诞生。我的俄语名字是西里尔,又叫“莫博博”。我母亲在我七岁时便撒手人寰,我自己也在四年后命归西天。这就是关于我在莫斯科的生活的全部故事。余下的,就是那些回忆中迟开的、终将凋零的花朵了......
当你那有着大把未活尽的光景、一半哈卡斯人一半尼格尔人血统的生命注定了你的人生将在地下展开,那么你的死党既不是那啃咬你淡紫色亚洲式单眼皮的蛆虫,也不是那在夜晚从你身上吸吮黑色油漆、破败不堪的冷杉树根,甚至不是另外一具独自腐烂着的尸体。而是都市里的地铁,是它,成了你的死党。这倒不是因为在你五岁的时候,你那刚醒了酒的母亲由于身无分文,给了你一张彩色的地铁地图,敷衍道:“这就是你的肖像画,我浑身带刺的小宝贝,莫博博!”也不是因为我总是为了逃离地面生活中的恐惧和迷离才来到“地铁王国”。在这里,甚至连我都变成一道苍白的影子,不再因为肤色和命运而引起别人的注目;甚至也不是因为我的白天在这里结束,黑夜在这四周的方圆内开始。不是的!地铁成了我的死党,仅仅就因为每次它驶过时地面上的轰隆声,和擦身而过时给人带来遍布全身的震颤。骨骼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牙齿和着节奏打起节拍。 还有那些在这里安了家的蚂蚁们,开始顺沿着黑暗中曾是我肌肤的地方四处逃窜。
“亲爱的乘客们,我们已到地铁终点站。请大家离开列车车厢......”
苏联少先队站
我母亲买给我的第一本小人书中,讲的是一朵名叫“长春花”的可怖的花的故事。我害怕和这本书中的图画单独待在一起,特别是那些画得凌乱不堪的、蔓延过页面向四周延伸出去的牛蒡。
有一次,我决定摆脱这本书。我拿了火柴到我们宿舍楼梯间倒垃圾的地方,将其点燃。这朵缠绕着干枯牛蒡的长春花随之起了火。火焰就像那骇人的四处蔓延的牛蒡一般,将魔爪伸向了我的灯笼裤。由于恐惧,我开始竭力惊呼。一个邻居跑出来帮我在地板上使劲翻滚。火是灭了,但没有扑灭的是我心中仍然在燃烧的恐惧。我哀号道:“求求您,千万别告诉我妈,求求您......” 但我妈一从街上回来,他们就告诉了她。她抄起一条粗款的女式皮带,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开始抽打我。
我清楚地记得抽在我背上和屁股上的每一鞭是如何灼烧我每一寸黑色肌肤的。我因为疼痛难忍而叫喊出声来。但比起任何事都更教我害怕的,却是当我的母亲在这一刻突然住手,扔下那句比疼痛都更教我害怕的话:“你现在就给我去整理好包裹,滚去你父亲那儿!” 黑色、炙热的非洲,在我看来如同地狱。它在哪儿,又叫我上哪儿去? “教你再敢?教你再敢!” 在用一贯的那套话把我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后,她留下我埋在灼热的床里。她去碾碎了墙角里放着的干玉米,让我光着膝盖在上面跪着。就这样,那发臭的牛蒡报复了我,在墙上朝着我诡异地微笑,化作一张地铁线路图......
之后,我的第一任继父(我母亲告诉我要叫“爸爸”, 而不是“格莱布叔叔”的那个人)送给我一本画有一座名叫“地铁”的、如童话般的地下城池的书。然后他又送了我一本画有同样图案的识字读本。在那漫长的冬季时光里, 他们将三四岁的我放在宿舍窗前。两块加厚玻璃的窗框中间塞着一块棉絮布以抵挡冷空气的进入。我时而细细地读着这两本用湿蜡笔画得五颜六色的插图的书,时而放眼莫斯科那深蓝色的黑暗——它既有点像那超现实的插画,又有点像我肚子里斗争着的、打着战的内腑。这本书会不会给我带来厄运?
在那三四年里,我第一次梦见了这座五光十色的地下城池。正是由于它的地下性和隐秘性,它披上了一层比我在觉醒的现实中所见过的都更为鲜艳的色泽。也正是为此,我希望用我最亲切的字眼来命名这座城池—— “莫斯科”。 这里的灯泡发出如星星般的柔光,花岗岩大理石的表面上反射着高贵的抛光。其特有的超凡脱俗使黑暗都变得温暖和充满生机,犹如睡眠中的光。这种如家般的黑暗,并不将不同的肤色加以区别——一切都折射着一模一样的地下星星、地下月亮、地下花岗石和大理石的光芒。我将这座地下城池视为属于自己的国度。我一连几次做过这个梦。
有一次,我已经改口叫“爸爸”,而不是“格莱布叔叔” 的人带着我从西莫可左岸来到莫斯科。那段时间,我和妈妈一起住在他家。冬日电气列车里的每个人都如同打量动物园里不明的小动物一样,打量着我。我们在一个广场上下车。在那里,我见到了“克里姆林宫”,但“爸爸”说, 那不过是列宁火车站罢了。穿过广场,两扇巨大的如庙宇般的大门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一定记得从喀山火车站出来后进入地铁的那个进口 吧?敞开的皇家大门上悬挂着十一盏吊灯。一扇巨形拱门 在吊灯的上方延展着,上面写有一个大大的字母“M”。拱门的上方,一个如同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那般呈锯齿形、 并且字母的两条腿劈得很宽的“M”,正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
我黑色的脏腑告诉我,现在已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是通过这扇敞开的大门进来的受过挤压的空气。 那股空气同格莱布叔叔去的那些教堂里闻到的一模一样;除了那里的空气里还混合着一股油腻的腐败味。这里的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肌肉的汗味。拖着行李、拿着手提箱的人们像蚂蚁一般向闸门处涌去。我记得两则故事,在这里可以帮到我。第一则是关于一个孤孩的故事:他的母亲消失在一块岩石中,然后只要说“石头开门”,这个庞然大物便会张开它的大嘴。第二则是关于阿里巴巴:他只要说“芝麻开门”这个密语,就可以随意地进入洞穴。第一则童话教人害怕,第二则反倒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爸爸”把我带到一只悬挂在墙上的铁箱子跟前,他往里面投了一个小小的硬币,铁箱子便吐出几个大个儿的五戈比作为答复。啊,这世界多么慷慨啊!格莱布叔叔递给我一个五戈比,告诉我如何在那一边包有橡胶的金属大钳子开启的时候,迅速地从中间穿过去。他还告诉我,放人进去的那条过道,是如何只开启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的……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长久地回望着刚才穿越进来的、把我带入这个世界的入口——这是一个通往未知的入口,正向下延伸。灯光顺着浮动的人影闪烁着。“爸爸,为什么我们向后倒,而那些面朝我们的人,却是向前倾的呢?”由于激动,我开始不停地发问,企图用好奇心来掩饰自己的害怕。
“不是这样的,我的小乖乖。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人都是站直的。只是我们的电梯是往下开的,而他们的是向上开的,这叫作幻觉......”格莱布叔叔向我解释道。
“那幻觉又是什么?”
“那要等你长大后才会懂。”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当你明白什么是幻觉的时候。”
我感到这些荒诞的问题和兜圈子的回答——所有充斥着嘈杂和迷惘的一切都被遗忘在了身后,留在了上面。电梯正开往地下。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一格台阶上,与别人站的那格台阶分隔开来。带着如灯影浮动时一样的华丽和寂静,这排人缓缓地排成了一条垂直的直线。然后就像从滑雪板上纵身一跃一般,脱离了我视线的极点......
我拉着格莱布叔叔的手,在他的身边翱翔。他把我从电梯上拽下来后,我便不能再回望电梯。我正飞向地下的雪的宫殿— 一个由大理石和白色岩石建成的王国。在这个国度里,石柱取代了一般的柱子,无边无垠的穹顶取代了天花板。我于地表上的生活里,还从未见过能与之媲美的奢华。我的“爸爸”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不催我, 任凭我惊奇地张大着嘴,欣赏着我的地下国度。“爸爸”带着我缓缓地、庄严地从一根威武的石柱旁边走向另一根。 这些石柱顺着绘有绘饰的拱门到达穹顶 ;石柱的上面还饰 有石刻的树叶。这里的世界连推带搡地进入了我澎湃的内心,我感到我们永远地沉浸在彼此之中,没有人可以把我从它那里抽走,也没有人可以把它从我这里带走......
突然间,人群的沙沙声里游入了一丝悠长的哨声。随着声响变得越发铿锵有力,一条蓝绿色的长带,伴随着摩擦声和击打声猛地切开了石柱间的空间。我因为害怕而缩成了一个人球。继父喊道:“我们走吧!”
这就是地铁列车。列车开了门,人们从列车的车门里涌出来,就好像一只被切喉的公鸡的喉部喷射出的鲜血。他们身后的空旷将那些月台上的人们吞没,也包括我们在内。“请注意,列车的车门即将关闭!”广播里响起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沙哑的声音。我黑色的脏腑告诉我,一旦踏上这条旅途,便没有回头路。前方只有未知在等待着我, 浸淫在一个一模一样的沙哑的声音中:“下一站,莱蒙托夫站”。
我没有去莱蒙托夫站,而是自始至终留在了最初的那 一站。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如果有什么事曾对我进行了致命的欺骗,那就是在地铁上的这一刻。我的梦想和小人书上的图画长久以来哺育了我。我没有料到:这座大理石建成的宫殿般的地铁站竟然会戛然而止,而黑魆魆的隧道就此开始。浑浊的泪水,充满着一个孩子不能释怀的失望,夺眶而出。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拙劣的骗局也太明目张胆!如蛆虫般千里漫漫的黑暗,这虚伪的地铁站的电光——现在已是另一站,然后又是另一站———如此般幻象丛生、尔虞我诈、稍纵即逝!与我对地下城池的幻想根本完全不同。在我的幻想中那当是无止境的。这一切,就像是在小人书中的第一页上画了一些图案,留白了几页,然后仅仅是为了在第十页或第十二页中打破这种留白,用湿蜡笔随意涂画了一点东西上去。我绵延着的孩提世界被永远地击碎了。就在这时,我意识到,我极不情愿地被扔进了一个打着一层又一层“补丁”的、幻象丛生的成人世界里......
捷尔任斯卡亚站
我黑色皮肤包裹下的身体记得,它第一次是如何穿过站与站之间闪耀的电光到达这里的。漫长而嘈杂的黑暗衔接着站与站之间的间距,直到我们最终到达一个黑魆魆的、 铺着大理石的地下室。两面巨大的墙的中间是通往出口处 的一条狭长的过廊。我们朝出口走去。一束细长的光线顺 着半圆形的、“皱着眉”的天花板延伸着,将一块画满纵横 交错的线路的站牌,变成一个悬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十字架。 也许是由于不能自抑地哭泣,又或许是由于地下室的密不通风,我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
记得有一次,母亲在床铺上和我闹着玩。她突然将一床毛毯扔在我的头上,咯咯地笑着问道:“你那儿看得见非洲吗?”我笑着想从毯子下面挣脱出来,但母亲手脚并用, 阻断了我所有的出路。在这热烘烘的黑暗中,我突然害怕起来。恐惧让我喘不过气来,并且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当母亲笑着从我身上掀开那床黑色的毛毯时,我已失去了 意识。
一种同样的感觉在地铁站的地下室里揪住了我。继父把我从里面拉了上来。地铁站里无边无尽的隧道间的黑暗, 笼罩在零零星星分布着的站台上方的开口......
我们出了地铁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 被白雪覆盖的莫斯科广场。一个没有武装的年老士兵孤身一人站在广场中央。继父带着我沿着广场边缘来到“儿童 世界”。在我头四年的人生里,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商店。
我们走入一间有着一棵巨大的新年枞树和一个巨型大钟的大厅。观众们围在扶栏两边。我立刻就被这里的气派震撼到了,立刻把地铁的事整个儿都忘了。在这恢宏的气 势下,我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微。我感受着别人的目光像玩具雪花般地散落在我的身上。我害怕他们突然让我跳一段 可笑的舞,或让我站到枞树前背诵一段诗歌,就像这首打 幼儿园起就被植入我脑海中的诗:
孜孜不倦
鹅毛大雪,纸上谈兵
列宁说的就是它
原文出自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著名诗篇。这里是受到小孩的曲解而记忆下来的诗句。原文为:
“假使我是一个年迈体衰的黑人 孜孜不倦地 学习俄语 只为 列宁说的就是它。”
整首诗中,我只明白:一方面,有一个黑人,他骑着一匹马(这里说的当然是我的父亲)。另一方面,还有列宁爷爷。他和我爸爸,牵着一匹小马,一起把我们学校里的 孩子们带到新年枞树下面,拍拍他们的小脑袋。而且,“说的就是它”呢。
继父领着我围着圣诞树转了几圈——他就好像是“严寒老人”,而我是他的“雪姑娘”。然后,他来到出口处,排队等待进入玩具商城。我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面朝着一块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面站着三个纹丝不动的小孩。这事我还是头一次碰到:他们既没有向我跑来,也没有向我或他们的父母发问:“为什么他的肤色是黑色的呢?他是黑人吗?”我立马对这几个小男孩小女孩产生了好感。
他们独自站在那儿,眺望着远处。任凭我怎么喊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我想也许是橱窗玻璃太厚的缘故,他们听不见吧。于是我在玻璃上敲了敲,他们依然注视着远方。 白雪覆盖的广场中央只身站着的那个身披厚质呢大衣的士兵也许是他们的爷爷吧。我朝他们招招手,但回复我的只有从玻璃中折射出的我自己的影子。在这些一本正经的小孩面前调皮成这个猴模样,让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继父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礼物的五颜六色的袋子。我指着那些孩子问他:“他们是‘小十月革命家’吗?” 继父神秘兮兮地回答道:“不,那是橱窗,他们只是假人模特罢了。”—— “那么他们可以做我的朋友吗?”继父笑着点点头。他建议我可以在他们面前拆我的礼物。于是当着我新朋友的面,我一头钻进了那个闪闪发光的袋子里:里面装满了巧克力、糖果和柑橘。在袋子的最底下,我找到 了一只包裹在响炮里的玩具。“喂,我说小普希金 (普希金有着非洲人的血统),你两只手抓牢,我可要拉了!”——格莱布叔叔建议道。顾虑到不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小伙伴面前滑倒,我牢牢地抓住响炮的一端。“父亲”数到“三”,然后一拽。随着“砰”的 一声声响,一个坐在浴缸里的裸体黑人女孩掉落在雪白的、 尚未有人踩踏过的雪地上。
文化公园站
我哭了一路。只是这次我哭得像那些站在玻璃橱窗里的假人朋友们那样,一滴眼泪也没有。我注视着远处,已分不清站点与黑漆漆的隧道之间的交迭。地铁车厢里所有人都在打量我,而我看都没朝他们看一眼。在我们下车的那个站台,有一片由埃及石柱组成的“树林”,让人想去 后面躲起来。天花板上的吊灯让人想起铺着一层倒置过来的蛋糕的花床。继父解释道:“这就是文化公园站。”我们在一座迎风的桥上走了很久——那座桥悬在空中的样子像极了我母亲晾在铁丝上的内衣。然后我们终于到了文化公园。
公园里人头攒动,特别是在杂耍表演和游艺园那里。 继父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沿着一条白色的小河深入公园的内部。与莫斯科其余那些见不到屋顶和天空的地方不同的是,这里的树上和顶楼阁楼的斜坡面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如我们左岸一样,这里拥有的是真正的冬天。一棵白桦树孤零零地站在向阳的一侧,上面倒挂着成千上百条小冰锥,没有一片树叶。从莫斯科河吹来的一阵阵微风拂动着它们。
我们路过那些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戴着苏联冬帽、围着白色围裙的小贩。他们拍打着半截手套,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喷着蒸汽。我们来到一个小广场。一棵巨大的新年枞树伫立在那里,一群孩子和家长们正围着大树跳舞。我们挤到最前面。格莱布叔叔把我放在他的肩膀上,这样我正好可以看到“严寒老人”和他那只穿成“冰雪姑娘”的狨猴在人群前表演。我们再走近了一点,格莱布叔叔把我放回地面,然后喊道 :“罗立科!”“严寒老人”一边继续他的表演,一边回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他耍着猴,缓缓地朝我们这边挪来。“孩子们,现在我就要和安东莎卡一起来抽取这次的奖品啦!奖品都装在这个袋子里了。这可是我从茂密得教人难受的深山老林里带来的。”
“安东莎卡,你想来抽取奖品吗?”狨猴点点头。孩子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你们呢,孩子们?”话音刚落,“严寒老人”已经来到我们身旁。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要!要!” “严寒老人” 背对着我们,回过头朝着我的继父问道:“那你们的回答呢?”继父往我背后轻轻推了一下, 我差点没摔倒,好在被围绳挡住了。“那就是说,你们都想咯?”“严寒老人”笑嘻嘻地问大家。然后,他冲着我轻声问道:“那你呢,小非洲?”继父又轻轻地推了我一下。“那好吧,安东莎卡选到的是谁,谁就中奖了!一—— !” “严寒老人”把狨猴放在他肩上,那猴子搂着他的脖子。大家接着齐喊:“二—— !三—— !”孩子们刚喊道“三”的时候,“严寒老人”就轻轻地推了一下肩上的猴子。它一下蹦到我身上来,两只带着利爪的软扑扑的手掌紧紧地环抱着我的肩膀,两条腿则垂到了我的肚子前面。我自然被吓了个半死。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白色帽檐下的一双惊恐的、忧愁的猴子的眼睛正望着我。人群顿时雀跃起来:“还有一只猴子!”“在哪里?在哪里?”“看,这儿!” “还穿成一个人的模样呢!”“严寒老人”弯下腰,嘴里的伏特加气味扑在我惊恐又尴尬的脸上。他用两只手举起我, 把我们带到人群中央。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我完全听不到人群在喊些什么,也看不到“严寒老人”从袋子里取出了什么……我唯一记得的是在这俄罗斯的寒冬中猴子那双忧伤的眸子,这和我从文化公园里带回去的玩具可一点也不同......
巴日卡德纳亚站
继父、“严寒老人”罗立科和一个小贩——他红脸蛋儿、 青筋突出、戴着黑色的苏联冬帽、围着白围裙,每喝一杯就拍打一下他的半截手套——他们仨一块儿在公园里喝着酒。我和猴子都得到几个饼子。我的那块饼像块冰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然后,继父告别了“严寒老人”罗立科和他的猴子,向他保证晚上还要再见面,随后把我带到了他上班的地方。
继父是一个作家。他的单位坐落于瓦拉夫斯基大街上的一座旧式贵族楼房里,是一家名叫《民族友谊》的杂志社。他快速地去了一下书房,然后带着我穿过院子和地下室,来到一间黑魆魆的、全是烟熏味的食堂。“这也是地铁吗?”我问道。继父喃喃地说道:“是啊,小普希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我们坐到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旁边。她显出一副过分友好的样子,拂乱了我的头发,还弹了弹我的鼻子,说道:“啊呀呀,我说,瞧!多么俊俏的小猴啊!”——继父给我们拿来了些夹着奶酪和香肠的三明治,还有他们两个人喝的伏特加。他们喝着酒,我嚼着我的三明治,试图用三明治把卡在喉咙里的那块冰一起 吞下去。继父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对折又对折的纸,展平后念道:“《猫》。” 我竖起耳朵听着从继父格莱布湿湿的嘴唇中缓缓吐出的每一个词……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继父办公室的沙发上。 我告诉了他我做的梦——当然,现在讲起来比起那个时候可容易多了(目前处于恒久寂寞中的我无所事事,当然可以事无巨细地向你娓娓道来)。他醉醺醺地亲了我 一下,说道:“他妈的又来一个糟糕的作家,我的小普希金!”
过了一会儿,继父领着我从贵族式的庭院里朝着另一座克里姆林宫走去。他称其为“起义广场”,不是列宁火车站。我们穿过花园环路,然后往下走,经过那座“起义广 场克里姆林宫”。在一座地堡似的建筑的附近,我惊恐地注意到三个巨大的大理石人像,从大理石墙面上向外扑出来。被夹在其余两个人中间的那个人直视着我。他们仨仿佛是我那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喝得醉醺醺的父母们,在地铁的进口处等着我。
顺便提一件常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从马路对面的苹果园回到自己家的庭院里时,常常有同样的三个人——两个叔叔和一个阿姨——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招呼我过去 :
“喂,小鬼,快——快——到这——这里来!”然后往我的嘴里塞一个太妃糖,或是一个小番茄,说道:“你给我吃下 去!“我很害怕他们,他们总是会迎上来。我不敢靠近他们,但他们还会追上来!有一次,继父在看书的时候,那三个人又一次朝我走来。想象一下我该有多么害怕,特别是当我发现其中的那个阿姨就是我的母亲!她喝得醉醺醺的,泪流满面又充满仁慈。她淌着口水要来亲我。当着其他两个叔叔的面。她咂巴着嘴,说道:“这——就——就是我的——小乖乖!我——我的……”
我们来到地堡中。我还是害怕地往回看。在电梯上,我躲在我继父的身后——看这三个醉醺醺的巨人有没有追过来……终于,我们来到一间里面有着血红色柱子的大厅。 无边无际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台蜿蜒曲折的钟乳石吊灯。 我开始还以为那蜿蜒曲折的光线是从我的眼睛里发出来的:就像每次哭了很久或者睡不醒的时候,我长着非洲卷发的脑袋就会痛得像要裂成两半一样。随之,我意识到这两分的、蜿蜒的光线,其实是由上面的吊灯那刺眼的曲折的光线向着相反的方向延伸而发出来的……这些光束就像科幻故事里从灰黑如地窖般的岩石中爬出来的蛆虫——而我一 样,也是打那儿来。
“这些蛆虫会把他们吃掉的!”— 我想着想着,就平静了下来……
塔干卡站
我们离开塔干卡站来到一个小广场。天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又一座“克里姆林宫”出现在我们面前,继父漫不经心地称其为“艺术家公寓”。广场一个街角边上有 一座两层楼高的楼房,非常引人注目。我们朝那里走去。 尽管夜晚寒气逼人,还是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幢楼那边。我们朝那里走去,一些人过来问我的继父:“您有没有多余的票?”继父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把拽过我的手臂,以至于我一度悬在空中。他带着粗野的冷笑回答道:“这就是我的票!”人们惊慌失措地让出一条道来。有人又询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得到了一样的答复。
继父在入口处对检票员重复了同样的事。我感觉自己晃了一下,然后就突然置身于建筑物当中了。继父在一个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老妇人耳边悄悄说了点什么。前厅如医务室或理发店般得整洁,然而,再往后走一点,人们拥簇在大厅入口处前面。巨大的墙面上挂着照片和几台扩音器,彰显着深思熟虑的杂乱无章。我们绕过人群,首先来 到楼梯口。就像今天在电梯上看到的一样,一格格的台阶上, 并排站着五六个普希金。别人总是管我叫“普希金”,但我还得说:“是五六个普希金”。然后,我们来到一条走廊上, 罗立科叔叔——“严寒老人”朝我们迎面走来,随后把我们带到一间空无一人的更衣室 。
继父说道:“罗立科,演出开始吧!”于是罗立科叔叔打开放磁带的录音机,突然扯开沙哑的嗓门唱道: 我奔跑着,我踩踏着,我滑行在煤渣跑道上,——我不能吃,我不能喝, 我不能睡——连眼都不能眯一下。也许,我想去一下提姆谢科·古列夫的家——这可不行:我奔跑着,我奔跑着,我踩踏在煤渣跑道上。
继父继续喝着酒。他和罗立科叔叔为了某个“瓦洛德卡”干了一杯。然后,罗立科叔叔对我说 :“你的好朋友安东莎卡被送去兽医那儿了:它贪吃,吃了新年枞树上的各种垃圾......但我为你准备了其他的娱乐活动。你想坐在这儿,听我讲阿里巴巴的故事吗……顺便问一句,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还有四十大盗?”尽管我很害怕四十大盗,我还是点点头。“我们带你爸爸去大厅,我会照看你的。 好吗?”
我又点点头。
继父从手提箱里拿出我的玩具小猴和两块夹着奶酪和香肠的三明治给我,然后和罗立科叔叔一道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更衣室里,一个沙哑的声音陪伴着我,歌唱着关于我生父的故事:
加纳人山姆·布鲁克都超过我一圈啦,——昨天周围所有的人都 喊道:山姆——嗨,朋友!山姆——我们的加纳朋友!我们的朋友山姆一鼓作气——间距不断地被拉大,——好吧,我希望, 我的“第二春”(许多长跑运动员会体验到一种被称为 “第二春” 的现象。运动员可能已经处于筋疲力尽 无法继续的状态,但突然间感觉到新一波动力的冲击从而完成比赛。 )快快到来。
我四下张望。在我的面前摆放着一面“三叶草”状的 镜子,还有一把椅子。椅背上扔着一件对罗立科叔叔来讲明显太小的皮夹克。在椅子上,一把弹旧了的吉他倚靠在 这件皮夹克上。在一个角落里,一只白色骨瓷花瓶和一幅 画有一个愁眉苦脸的人的肖像画,藏在吉他的后面。“三叶 草”前面的桌子上不协调地摆放着几只各式各样的小罐子、 圆筒和盒子。两台没有灯罩的台灯立在细长的、流线型的底座上,摆放在桌子两边靠近边缘的地方。台灯后面的墙 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和花瓶上画着的是同一个人, 满腹怨气的样子,而且毛发茂密。诚然,在那幅大的照片 里的他拿着吉他,看上去倒是和蔼些......
罗立科叔叔拿来一台便携式播放机。他把它摆放在我面前的一张小桌子上。然后,开始放一首关于我那曾是跑步运动员的父亲的歌曲 :
我期待着第三春 第四春,——希望在第五春的时候, 和加纳朋友之间的距离将被缩短! 他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却超过了我足足一圈!昨天周围所有的人还在说:“山姆——嗨,朋友!山姆——是我们的加纳朋友!”
他一声不响地捣鼓了一下插座,然后开始放一张唱片。 唱片先是发出“沙沙”的声响,随后音乐响起。我一开始有些提心吊胆,想着又要听到叔叔那震耳欲聋、可怕又沙哑的声音了。然而,播放机里却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唱道: “胡人啊,胡人......”
我听不懂歌词,还有点紧张。他们唱的是关于胡椒吗? 胡椒和我?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罗立科叔叔跳着舞,踩着舞步消失了。留下我一人独自与这些声音做伴。歌里的故事我并不太明白,但它并不可怕,尽管它有一个可怕的名字。
妈妈常在晚上给我讲一个名叫《雅力塔》的哈卡斯传说。我今天早上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都还想起它。在这个传说中,母亲和儿子过着贫穷的生活。有一天,一个有钱的恶棍想要强娶那个女人。她逃进山里,躲在一块岩石中。 儿子在岩石中找到了她,唱道:“石头,快快裂开吧,让我见到我的母亲吧......”听了这个传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盯着母亲的脸看。母亲对我说:“你再不听话,就去山里, 叫你躲在岩石中,我不会帮你开门的!现在快睡觉!”我害怕让母亲觉得我不听话,于是我紧紧闭上眼睛。我的眼皮底下,就好像身藏在那块岩石后面一样,浸满了泪水——害怕失去母亲的泪水......
这个传说和唱片里唱的,逐渐混淆了起来。我很快就睡着了,我梦见一个修建得像宫殿一样的山洞,里面的水晶和镀金层闪闪发光。那里的人们彬彬有礼,安静地走来走去,就像鱼缸里的鱼儿——样。突然间,三十只狨猴(不是一只!)出现在电梯上。一波接一波、一格台阶又一格台阶,向地面以下滑行。突然,四周爆发出一片喧哗声, 一切都被转进舞动着的漩涡中。水晶摔成碎片,镀金层裂成灰尘,黑暗刺穿山洞。我意识到我梦见了我的莫斯科地铁, 里面响起了我母亲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请注意,列车的 车门即将关闭......”
文章插图来自电影《黑人,黑人,扫烟囱的》(Neger, Neger, Schornsteinfeger)以及《生命国界》
亚洲局内人:
第一篇:被刻意正常化的生育产业
第二篇:21 世纪的蒙古说唱
第三篇:五四运动发生时全世界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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