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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0

21世纪的 蒙古说唱

亚洲局内人
九十年代初的蒙古国迎来了新的社会制度,流行文化席卷整个国家,说唱音乐圈逐渐成为青年文化的大本营。澳大利亚导演 Benj Binks 从 2007 年开始拍摄纪录片《蒙古之光》(Mongolian Bling),他采访了乌兰巴托的说唱歌手和形形色色的与之相关的人:萨满、民乐艺术家、大学教授、音乐监察员、贫民窟里的中学生……这些人的观念里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并不是完全对立的概念,他们寻求一切可以融合的元素,以开放的心态审视对撞中的文化。导演在 TED 上进行了一次关于这部纪录片的演讲,他说到:“忘记游牧文化与和尚吧,21 世纪的蒙古国和说唱音乐同行!” 这是单读「亚洲局内人」系列的第二篇稿件。我们试图以此系列,展现看似遥远陌生,却与我们不论在历史维度还是现在生活,都休戚相关的每片土地。

乌兰巴托之声: 说唱起源于蒙古

作者 | Jiang Haihan

从 19 世纪 80 年代的纽约布朗克斯出发,说唱音乐在全世界范围内迅速兴起,这种注重节奏、表达的音乐形式尖锐而反叛,无论走向哪一片土地,在传播初期总是受到主流社会的抵制与排斥,只能在地下社区蔓延,而在 90 年代的蒙古国,来自地下俱乐部的说唱歌手们却迅速地走进了大众的视野,在特殊的时期里让音乐成为催化剂,助使自由的表达席卷整个国家。

澳大利亚导演 Benj Binks 在 2004 年从柬埔寨来到了蒙古国,从事跨西伯利亚工作的同时,他偶然发现一个地下说唱音乐俱乐部,随后历时五年拍摄了纪录片《蒙古之光》(Mongolian Bling),开始以音乐为起点了解现代蒙古。为什么说唱音乐在蒙古国没有受到强烈的抵制与排斥?在这片土地上,捍卫传统的人如何看待所谓的外来文化?年轻的说唱歌手们为什么能迅速地走进大众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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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 Benj Binks
制片国家/地区: 澳大利亚
语言: 蒙古语 / 英语
上映日期: 2012-07-13

1. 与蒙古传统的联结

在纪录片《蒙古之光》(Monglian Bling)中,导演 Benj Binks 的镜头转向了一位萨满和一位史诗音乐艺术家,萨满 Zorigtbaatar 在纪录片中展示了许多祭祀仪式里使用的乐器,用来与魂灵沟通的马头琴、用头骨制作的双面鼓、用人类股骨作成的吹奏类乐器。在藏传佛教进入蒙古之前,萨满教始终是蒙古人的主要宗教,对蒙古的古代歌曲、歌舞、器乐、说唱艺术及宫廷祭祀音乐有着深刻的影响。作为多神教,萨满教认为万物皆有灵,崇尚大自然,相信动物、植物、太阳、宇宙等自然孕育的力量能够帮助面对疾病和死亡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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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蒙古之光》中的蒙古萨满 Zorigtbaatar

Zorigtbaatar 觉得说唱歌手迅速而敏捷的舞步是受到了非洲萨满部落文化的影响,因此和萨满舞非常相似,同样追求具有动物性的自由灵动的步伐;说唱音乐要求歌手一口气唱出许多词,祭祀仪式的萨满所演奏的音乐也有相同的特质。James W. Perkinson在《萨满主义、种族主义与说唱文化》(Shamanism, Racism, and Hip Hop Culture)一书中就提及萨满文化对黑人音乐的影响,可见这位萨满并不是在捕风捉影。

他觉得年轻的歌手应该探索说唱音乐的全新概念,一味地模仿黑人的说唱音乐毫无意义,说唱艺术在不同的文化中存在着,年轻人应该寻找不同地区说唱艺术之间相通的共性,把具有多样性和地域性的说唱传统联结起来。他说到,“如果蒙古的说唱歌手们能够借鉴萨满音乐中的韵律,一定会创作出有着独特曲调的新旋律。 ”

Bayarmagnai 是一位史诗音乐艺术家,他的工作是穿上蒙古的传统礼服在宴会厅给西装革履的人们演唱史诗音乐。Bayarmagnai 的脸上有一种天然的自信和执拗,他面对镜头信誓旦旦地讲出说唱起源于蒙古的时候,你可能觉得荒诞无比,而听他唱一段蒙古颂歌之后,你会觉得他的信誓旦旦颇有道理,蒙古的确自古就有说唱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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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蒙古之光》中的史诗音乐艺术家 Bayrmagnai

蒙古流传的说唱艺术产生于巴林草原,曲调多变、风趣幽默、不受环境的限制。歌手们在蒙古包内、大草原上席地而坐,拉起马头琴就能演唱,有些说唱人会根据演唱的内容和观众的情绪而变换曲调和演唱方法。

Bayarmagnai 在纪录片里说:“Black Rose(Har Sarnai)把诗人纳楚克的诗歌《我的家乡》写进了说唱音乐里,他们觉得说唱是由他们引入蒙古国的,而在我看来,说唱音乐在成吉思汗时代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了,它就在蒙古人的血液里。”

Bayrmagnai 提及的 Black Rose 在 1991 年创立,这个混合泰克诺音乐(一种利用电子技术演奏的节奏鲜明的舞曲) 和说唱形式的组合虽然算不上是蒙古国的第一个说唱团体,但在当时启蒙了很多喜爱流行音乐的青少年,他们把诗人纳楚克·道尔基(1906~1937)的诗歌改编成说唱音乐,希望年轻人能铭记蒙古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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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于 1997 年的说唱团体 War and Peace(Dain ba Enh),图片来自 Mongolian Bling 官网

和 Black Rose 一样,蒙古国的首个说唱团体 War and Peace(Dain ba Enh)也试图从传统诗歌与音乐出发,创造属于蒙古人的说唱。他们将诗人仁钦·却诺木(Ryenchinii Choinom)的诗歌《我是诗人》改编成说唱,这位诗人曾在特殊时期坚持发声,写下《我在生气》、《不认识活着的大人物》等诗歌以表达对当局的不满,也因此入狱 6 年,在他去世三十年后,这些诗歌以说唱的形式重新被蒙古的青少年们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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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唱歌手 Mekh ZakhQ 的专辑封面为诗人却诺木

除此之外,许多的传统颂歌、谚语、叙事民歌也被写在歌里,呼麦、长调等独有的音乐形式成了蒙古说唱音乐中的典型元素。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说唱音乐在蒙古国并没有受到强烈的批判与抵制,捍卫传统的人没有把标新立异的年轻人当成外来文化的靶子,没有妄加批判,也没有全然接受,现代与传统以平等的姿态打量彼此,惺惺相惜地进行一场谈判。同时,第一代说唱歌手们没有一味地模仿、照搬黑人说唱歌手的标配,他们专注于说唱的表达特性与音乐性,对传统的挖掘也牵动了共同的民族记忆,唤起了蒙古人丢失的身份认同。

2. 音乐与政治的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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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蒙古之光》中的音乐教授Nasanbat

音乐教授 Nasanbat 一直关注着流行音乐的政治职能,她在纪录片里提到了钟声乐队(Khonkh),他们创作的 Khonkhnii duu(Ring the Bells)在解禁与破冰的特殊时期成了几代人的民主启蒙,当时的蒙古国已经被苏联掌控了半个多世纪,垂死的制度无法再遏制进步的潮流,政治弥漫在人们呼吸的空气之中,和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她在纪录片里哼唱起了这首歌,思考着流行音乐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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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蒙古街头的摇滚乐队 Khonkh

在九十年代中期,独立的广播电视公司出现在乌兰巴托,这些媒体组织挑战了仍然是国有的蒙古通讯社(Montsame news service),卫星有线电视也在城市地区迅速风靡,电脑和网络走进年轻人的生活,录制设备器材的出现让更多的年轻人得到了制作条件,流行文化势不可挡地迅速发展,摇滚乐、说唱音乐迅速成为青年文化的舞台。 

Nasanbat 说,起初她觉得熊孩子们把诗人纳楚克的诗歌唱成流水账这件事讨厌极了,但她发现这就是新一代年轻人表达自我、关心社会问题的独特方式,这些说唱歌手们从前人的手中接过自由之钟,用另外一种音乐形式让它继续发声。在经历了重大变革的 90 年代,流行文化与政治潮流彼此依托,说唱音乐的表达特性在追求自由民主的年代里成为了青年人手中的武器,音乐与政治的相融使得年轻的说唱歌手们迅速地走进了大众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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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巴托的成吉思汗广场, James Losey作品

年轻的说唱歌手们把掌权阶级的挥霍无度、贫民窟里无尽的苦难、腐败与麻木、酗酒与犯罪都写进了音乐里,他们在音乐中叙写着现代蒙古,通过歌词表达对社会现状、政治腐败的不满。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蒙古国面临着严峻的贫富差距问题,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2011 年蒙古国的经济增长率高达 17.3%,高居世界第三,却仍然有百分之三十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高速的经济增长依赖于对金属矿藏和石油的开采,仰仗矿业出口,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蒙古国从一个牧业国家蜕变成了矿业国家。畜牧业的衰退和变更的产业结构带来的是巨大的人口流动,如今,蒙古国 90%的国土都成了脆弱的旱地,沙漠化和严酷的寒冬毁掉了蒙古牧人的生计,过去二十年中,有 70 多万人从干旱荒凉的乡下涌入乌兰巴托。这座由俄国人规划的草原城市原本只有三十万人的容量,如今涌入的人口已经达到一百万,超过了蒙古国人口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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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巴托外围的贫民窟(Ger district)

国有资产私有化以及矿业的高速发展孕育了蒙古的经济奇迹,而这样的奇迹只属于金字塔的顶端。沿着乌兰巴托繁华的市中心街道,豪华的高层建筑很多,经济适用房却少得可怜。来首都讨生活却没有住宅的人们只能在城市外围围满蒙古包,这些蒙古包形成了蔓延数公里的贫民窟,其中居住着整个蒙古国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在这座城市里,有钱人住在高楼里俯瞰世界,而市中心外围的贫民窟里,人们过着缺水缺电、无家可归的生活,他们在穷困中无法脱身,在恶劣的环境中祈祷自己能够平安度过下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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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关于贫民窟(Ger District)拾荒者的报道,Bryan Denton作品

说唱团体 War and Peace 的主要成员 D. Enkhtaivan(26/11/1976 – 14/12/2012)就出身于这片贫民窟,被称之为蒙古说唱教父的他在 1997 年成立了 War and Peace,开始通过说唱音乐记录来自贫民窟的声音,他在 2002 年发表了《致总统的一封信》,用犀利讽刺的歌词表达对政坛腐败、贫富差距的不满。Enkhtaivan 还自己造了一个录音棚,在墙上贴了毛毡做隔音,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培养更多的说唱歌手。

蒙古国的第一位女性说唱歌手 Gennie 就是 Enkhtaivan 一手培养起来的后起之秀。Gennie 在纪录片里提到,自己热爱说唱音乐的原因就是她可以通过这种音乐形式自由地进行表达。她通过说唱音乐记录了很多蒙古女性的故事:被酗酒的丈夫家暴的妻子、独自抚养孩子却因为官员腐败拿不到经济补助的母亲、被伤害之后遭受荡妇羞辱的蒙古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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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nie 和 Enkhtaivan,图片来自 Mongolian Bling 官网

Enkhtaivan 欣赏 Gennie 的天赋和才华,一直想为她做一张专辑,这个承诺一直拖了五六年,Gennie 受邀去了法国 Hos Ayas 音乐节之后声名大噪,随后也接到了其他制作公司的邀约,但受到 War and Peace 影响才入圈的她始终希望能够和 Enkhtaivan 一同完成专辑的制作。2012 年,专辑还没录完,影响了诸多年轻说唱歌手的 Enkhtaivan 却与世长辞,乌兰巴托的高档酒店、办公大楼越来越多、越来越豪华,但他居住过的贫民窟仍然没能拥有一条水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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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巴托的贫民窟(Ger District),Jeffrey Law 摄影作品

说唱歌手 Ginjin 在 Enkhtaivan 去世之后,通过说唱音乐的形式给 Enkhtaivan(说唱团体 War and Peace 中的 MCIT )写了一封信——

说唱歌手Ginjin
《Ginjin - Letter 2 MCIT》
Таны хурц үгс Хатуу үнэн
您犀利的诗词 太真实
90-ээд оноос Өнөөдрийг зөгнөнө
从 90 年代看透今日
сайн нь явж муу нь Үлддэг хорвоод
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зарим нь сайны дүрд Тоглоно өөрийнхөө зоргоор
他们随意扮演着好人
Shout out to them niggas who been trillest since day one
Shout out to my since day one niggas who been trillest
Өнөөдрийг хүртэл нэг л зангаараа би явсан
到今日我从来没有变过
Жинхэнэ real-ээ гайхдаг байсан зарим гарууд яасан
说自己真实的那些人在哪?
All I, all I, all I need is lil respect
Хүссэн хүсээгүй чи мэднэ чи бид бүгдийн элэг нэг
大家愿不愿意相信 我们都是同胞
Дотроо хагарсан жижигхэн монгол хэр тэсэх вэ
破碎不堪的蒙古究竟能到哪一天
Одоог хүртэл байсан бол МСИТ үүнийг лав хүсэхгүй биз
如果MCIT今天还在 肯定不愿意看到这些

Enkhtaivan 对政治的批判、对社会的思考影响了很多年轻的说唱歌手,这种反思与批判至今仍是主流,说唱团体 Ice Top 在 2007 年创作了《76》,这是蒙古国会议员的人数。作为蒙古最有影响力的说唱团体之一,Ice Top 一直用自身的影响力参与社会运动,他们的主唱说:我们为生活在下水道里无家可归的孩子唱歌,希望上层阶级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

说唱团体Ice Top
Ice Top - 76
Тэд бол их л хуурдаг ардад бурдаг худлаа бурдаг
他们明目张胆的欺骗人民
Нөхөд л гардаг хуралдаж хуралдаж хувьдаа ашигласан
会议探讨怎么装进自己的口袋
Зүйлээ хуваалцаж байж л тардаг явдаг даа
分赃结束后他们才肯罢休
Санаа нь амарч харьдаг даа 76 нь ийм юм бол Монгол улс мөхжээ
76 就是这样 蒙古只有灭亡
Монголд төрсөн хүн л мөн болдоо
是不是出生在蒙古
Мангар тэнэг биш л байх боддоо өө
为什么如此的愚蠢
Улс орноо гэдэг бодол байдаг юмуу даа
他们为这个国家能做什么
Амьдрал ер нь тамуу даа сүйрэлд хүрэх замууд
生命是通往地狱的道路么
Энэ л олон намууд аа тэд нийлээд чадах уу даа
这么多党派会同心协力么
Ээ хар малнуудаа Ард түмэнлүүгээ эргэн нэг хараач
回头看看你们的人民
Тэр олон гахайд найдаад хэрэг байхгүй за байз яая даа
没必要再依赖这些猪头
Хараал идэг чөтгөр аваг
恶魔把他们都带走
Энэ муу новшийн нийгмийг хар хар
看看这个混蛋社会
Хар дарсан зүүднээсээ тэр сэр сэр сэр
快点从噩梦里醒来

以政治批判为主线的说唱音乐至今仍是主流,说唱歌手 NC33 创作了《Hen n hen be》(谁是谁),表达对政府和媒体的不满。2008 年,蒙古人民革命党提前公布选举结果,声称他们将拥有单独组阁权。这一行为激起了蒙古民众的不满,认为选举中有舞弊行为,蒙古年轻人走上街头,在乌兰巴托游行示威,放火烧了蒙古执政党总部大楼,最后,蒙古选举委员会重新组织了投票。


说唱歌手 NC33 
NC33 - Hen n hen be
Нэг Монгол тулгатны зуун эрхэм болж Нэг бол шоронгийн ялтан болж харагадаад байна!
关在牢里 摇生一变 成为伟人
Хурлын индэр дээрээс худлаа яриж, хүн муулж суух нь хэнд хэрэгтэй вэ?
会议讲座 吵架互怼 对谁有利
Авьаслаг Монголчууд, сонгууль хоёроос өөр дуулиантай, олигтой шоу алга!
达人秀 大选 两个最好的节目
Шог зураг шиг улсын ин хурлын гишүүдэд үнэндээ дүр зураг, ямарч нэр хүнд алга!
小丑一样议会官员 没有名声
Хэн нь хэн бэ? Хэн нь хэн бэ?
谁是谁 谁是谁 谁能告诉我?
Энэ олон улс төрчдөөс хэн нь яг жинхэнэ эх оронч хүн бэ?
这么多官员 到底谁是真实的?
Миний ерөнхийлөгч авлиагч! Миний ерөнхий сайд авлиагч!
我们总统是贪官 总理也是贪官
Миний улсын их хурлын гүшүүд БҮГД АВЛИАГЧ! Бүгд мэднэ...
我们议会官员都是贪官 都知道
Бүгд мэдсээр байн яаж ч чаддагүй Яасан дорой, хүлцэнгүй ард түмэн бэ?

都知道却毫不在乎 多么慈善的人民
Яасан сэрж өгдөггүй Чингисийн Монгол вэ?
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成吉思汗的蒙古
Сэрүүлэг хангинаад удаж байна!Эх орон чинь эзнээ дуудаж байна
铃声已响很久 土地在召唤人民
Ардчилсан тогтолцоо бидэнд зохиж байна гэж худлаа итгүүлэх хэрэг байна уу?

还要欺骗人民去相信这个民主制度适合我们么?

Нэгэнтээ болж бүтэхгүй байгаа энэ тогтолцоог цааш нь зүтгүүлээд нэмэр байна уу?

还要继续执行已经走不下去的这个制度么?

Бидэнд шинэ 90-н он Шинэ Сүхбаатар
我们需要新九十年代  新SUHBAATAR

Шинэ Чойном  Шинэ хувьсгалч хэрэгтэй Өөрчлөгдөж хувьсах л хэрэгтэй
新 CHOINOM 新革命家 我们需要改革 
Бидэнд ганц л гарц бий Тэр нь нэгдэх Дангаараа тэнэгтэх биш
只有一个出路 这是团结 不是一个人发疯

3. 被清洗的身份、语言与思想

迎来自由之前的蒙古国曾经遭受了半个多世纪的监察与控制,音乐审查员 Luvsansharav 也出现在纪录片《蒙古之光》里,他在社会主义时期负责流行音乐的政治审查,Luvsansharav 说:“年轻人的音乐感染了所有人,他们的力量已然让我们无法提出反对,新的制度抵制一切政治审查,体制的高台仿佛在一天之内就全线崩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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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的音乐审查员Luvsansharav

大厦崩塌的过程当然不像描述中的那样简单,解除禁锢这件事只在破冰前一刻看起来毫不费力。从 20 世纪 30 年代的苏联肃反运动开始,半个多世纪里蒙古人不被允许谈论政治与历史,象征着民族复兴的成吉思汗也成为禁忌。政治高压时期,各地的庙宇被摧毁,喇嘛们被送进了劳改集中营,墙上涂满了红色标语。

俄语成了蒙古国的官方语言,政府对蒙文(回鹘字母)进行了俄文化改革,用西里尔字母(俄文字母)拼写蒙语,发展出所谓的新蒙文。苏联解体之后,蒙古国曾试图恢复蒙古文书写,而七十多年的文化统治已经改变了两代人,恢复民族传统文字的意图宣告失败,被俄文异化的新蒙文依然是流行的官方文字,蒙古国目前的正式官方文件仍是西里尔字母与回鹘字母并陈。

接受教育的喇嘛

半个多世纪以来,蒙古人被迫清洗身份、语言与思想,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这种撕裂与镇压,在90年代苏联解体之后,迎来自由的人们迫切地想要找回一个民族国家最根本、最纯粹的精神内核。寻找的过程并不容易,蒙古有着多样的文化根基,公元十六世纪,藏传佛教第二次进入蒙古,由于得到俺答汗和蒙古王公们的支持,佛教成为了蒙古的主要宗教,全民信仰佛教,寺院里的书写、教育全部使用藏语,同时游牧传统与萨满教也在持续塑造着蒙古文化。

1911 年 12 月 1 日,蒙古独立于满清,建立了大蒙古国(史称博克多汗国)。1921 年蒙古发生人民革命(Ардын хувьсгал),这场革命是蒙古人民党在苏俄红军协助下发动的革命,人民党夺得了博克多汗国的政权、结束了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在外蒙古的统治,为 1924 年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奠定了基础。在这十几年的变革中,民主、科学和反宗教等思潮来到蒙古,高举旗帜的人们极度排斥宗教与传统文化,开始集中发展所谓的社会主义民族文化。近代蒙古出现民族主义以后,开始以身份认同(identity)的视角来界定他者,出现了二元论下的本土与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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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人民革命(Ардын хувьсгал)期间的老照片

当时的青年蒙古人认为藏传佛教是外来的宗教,对蒙古的生育观念有消极的影响,彻底地摧毁了原有的尚武精神,于是佛教成了尚武精神和以成吉思汗为代表的辉煌历史的反面,必须要清除,人们认为只有恢复成吉思汗的历史谱系和文化精神,才能在现代秩序中、在跟其他民族抗衡中生存。在社会主义民族文化的大背景之下,萨满被批判为迷信,佛教被认为是外来的,奠定文化根基的宗教与传统全部被否决、抛弃。

蒙古人进行了这场自我否决之后,又从 30 年代开始受到苏联的长期文化压迫,在 90 年代迎来资本主义制度之后,现代化的侵袭接踵而至,城市化也在吞噬着游牧传统。如今,人们面对着被侵蚀得难寻原形的传统与语言,开始尝试走出意识形态的禁锢,重新审视过往与现在,寻找蒙古文化的内核。将现代与传统、本土与外来对立起来的时代已经过去,在经受多种社会制度的洗礼之后,捍卫传统的人和这些说唱歌手们一同卷入全球化的浪潮,不断地探索蒙古文化,试图在现代秩序中重新构建蒙古人的身份。

说唱歌手 Opozit 专辑Tsagaan baavgai(北极熊)封面

说唱歌手 Opozit 在 2009 年发表了 Tsagaan baavgai(北极熊),歌词里反复出现的“蒙古在哪(mongol baina uu)”便是对蒙古历史、蒙古文化的反思与质问:

Opozit - Tsagaan baavgai
二百万的蒙古人 无法真正融入社会
灭亡的命运 还是会来临
后悔生在蒙古 后悔被欺压
穷人被剥夺了人权
只能在屏幕里 看着梦想的国度
我是蒙古人 牲畜一样活着
一起经历 一起坚持 我们是兄弟
蒙古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就算灭亡了也没什么遗憾
你说为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蒙古在哪?为什么没有人回应
……                                                                 
失去信心的人民步步维艰
假面政府吸着人民血汗
他们以民主的名义做腐败的奴隶
几千年的古老而真实的历史明明存在过
我却始终感觉不到蒙古

独有的 Battle 传统与表达特性使得说唱音乐作为亚文化成为蒙古国前所未有的公共领域,人们通过音乐表达不同的观点,在观点的碰撞中不断反思社会观念,近三十年的蒙古说唱中就能反映出人们对民族主义的反思。 Black Rose 的主要成员 Amraa 在纪录片中直言:“我们希望年轻一代能够接受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的洗礼,甚至想让他们对爱国主义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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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蒙古之光》中的Balck Rose乐队成员

这个启蒙了众多说唱歌手的乐队最初以舞蹈团体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他们挥舞着蒙古国旗在舞台上跳蒙式霹雳舞,唱着“为了蒙古和我们伟大的民族”。Amraa 把自己封为萨满巫师的后裔,向全世界宣称:说唱音乐是成吉思汗时期的巫师发明的。

90 年代蒙古国建立之后,国内民族主义大抬头,蒙古人的身份成为说唱歌手始终关切的主题,他们歌颂着‘纯正的蒙古人(jinhene Mongol)’,蒙古人的身份被认为与血缘息息相关,说唱团体 Ice Top 在 2009 年发布歌曲 ILuu(Superior)。

Ice Top -  ILuu
Хэн нэгнээс хараат бус Монгол цусаар илүү

蒙古血统更好
Талын Монгол эх орны минь эд баялаг илүү

蒙古人的领域里财富更多
Жинхэнэ Монгол миний нөхөд өө чамаас илүү

真正的蒙古兄弟 豪情万丈
Ган мэт бат зогсох бидний хайнга үг илүү

不是口出狂言我们无所畏惧
Ханхайсан цээжтэй халх эрс манайх

我们是强壮的喀尔喀男人
Хан тэнгэр адил ЧИНГИС ХААН биднийх

如同上天一样 成吉思汗是我们的
Өчүүхэн илүүрхэхийг назгайд ав

不要跟我们炫耀
Агсан хулхийг цэвэрлэж новшуудыг дор нь дав намная

清理这些垃圾
Зүрхний цохиолт монгол дайчин монголын өмнөөс

热血的青年站在前线
Эх орончид миньдээ хөх Монголын төлөөс

英雄祖先们举起的蒙古
Монгол Монголоороо оршиё БИД ИЛҮҮ

活着是蒙古 我们最强
Монгол Монголоороо дуусъя БИД ИЛҮҮ

死也是蒙古 我们最强

直至今日,民族主义下的血缘论仍然是主流。蒙古人散布在中、蒙、俄三国,蒙古国境内的蒙古人不到 300 万人,650 万的蒙古人分布在内蒙古自治区、东北三省、青海、新疆等地,约有 90 万蒙古人分布在俄罗斯的布里亚特共和国、图瓦共和国和卡尔美克共和国。50 年代末开始,蒙古国和内蒙古失去来往三十余年,1988 年戈尔巴乔夫到中国进行访问,中苏和好,中蒙关系随之和解,两国边境开放,分隔在中蒙两国的蒙古人重新开始了交流,热泪盈眶之后是对彼此的审视与打量。蒙古国的俄化以及内蒙古的汉化使得他们认为彼此不是自己心里预期的‘真正的蒙古人’。

三十年的隔断与分离造成同一民族的两个部众之间巨大的文化差异,人们在一种期盼中发现差异,在差异中获得失望,蒙古国人对内蒙古人的期盼变成了失望,最后转化为一种不认同。除了政治秩序导致的隔离与分解,这种不认同的另一个原因是蒙古自身的社会结构。蒙古国具有部族性质,这个国家以喀尔喀部族为中心建立,和中亚的部分国家、四川凉山等地的家支体系一样,划分部族的族群内部一个家支可以控制整个政权。蒙古国的主体民族是喀尔喀人,在民族主义盛行的蒙古国,喀尔喀人的语言、文化甚至血液变成了判定蒙古人身份的标准,现代文化中充斥着民族主义与血缘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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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没有边境》封面

一直活跃在蒙古国的说唱歌手 Gee 曾试图抵制这种狭隘民族主义之下的血缘论,他发布了专辑《没有边境》(HIL HYZGAARGU),专辑中的 5 首歌分别由 5 个国家的蒙古人创作,他试图通过说唱音乐反对血缘崇拜,呼吁文化平等。Tukawap 发表的《胜利需要团结》(Yalay Gevel Negd)也引起了热议,他反对很多人对蒙古、蒙古人狭隘的定义,希望音乐可以让更多的人反思现有的制度和秩序。

说唱歌手LOI (TUKAWAP)
KANZAS X LOI (TUKAWAP)- Yalay Gevel Negd
应付这个社会活着 不如真实地死去
在垃圾社会里活着 不如真实地死去
呼吸这种毒气活着 不如真实地死去
被你们欺负着活着 不如真实地死去
……
我们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我们没有被洗脑
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蒙古人
却没有必要成为蒙古国的公民 
我们理想中的国度才应该是真正的蒙古国
我不信佛 我信仰上天 
我不信蒙古血  我信蒙古魂

说唱音乐以独特的方式传递多种多样的观念,为诸多讨论提供了一个独立的公共领域。在蒙古,人们曾被迫清洗自己的身份、语言、思想,如今,他们在现代世界中重新寻找着蒙古与蒙古人的位置,这种对文化与身份的探索亟需说唱音乐这样的公共领域。这种音乐形式在蒙古国迅速地走进了大众视野,成为青年文化的舞台,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在地缘政治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地踏上找寻之路,他们唯一能够抓紧的就是音乐中的无限自由。

社会制度的对抗、全球化的浪潮、民族主义的盛行,蒙古的年轻人们在现代秩序中寻找着民族和自我的位置。强国叙事之下,蒙古的挣扎与探索在角落中尘封着,战无不胜的铁骑神话成为了历史,媒体中已很少有关于现代蒙古的叙述,它像是一位过气的巨星,只留下了一段任人评判的过去,新的秩序轰然到来,它在现代世界里彻底失去了姓名。

蒙古说唱像是一个切片,让我们可以透过青年文化了解真实的蒙古。在错位的民主制度和消逝的传统背后,年轻人被西化的同时试图坚守蒙古人的身份,将丰富的蒙古传统音乐融入现代的节拍,用音乐表达蒙古之声。


感谢 TUNZ、@MFREEZY蒙古说唱网以及音乐电台西海之声,部分歌词经过了作者的意译,如有不准确之处敬请谅解。
参考资料,引文数据出处:
1. 北方公园 NorthPark《蒙古有嘻哈:成吉思汗、民主诉求和跑车MV》: http://dy.163.com/v2/article/detail/E6RNAI8O0541040Y.html
2. 中外对话 Kit Gillet《蒙古国:被土地放逐的人们》:http://www.chinadialogue.net/article/show/single/ch/4339-Driven-from-the-land
3. 端传媒 Fair Jo《我是台湾人,在蒙古教中文》: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90309-taiwan-mongolia-chinese-teacher/ 
4. Hernandez,J.,2017. We Don’t Exist’: Life Inside Mongolia’s Swelling Slums. New York Times
5. Marsh, P., 2006. Global hip hop and youth cultural politics in urban Mongolia. Mongolian 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pp.127-60. 
6. Delaplace, G., 2014. The Ethics and Esthetics of Mongolian Hip-Hop. Understanding Contemporary Mongolia in Fifty Chapters, pp.296-302. 
7. Revill, G., 2000. Music and the politics of sound: nationalism, citizenship, and auditory space.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18(5), pp.597-613.
8. Bulag, U.E., 2002. The Mongols at China's edge: history and the politics of national unity.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9. Bulag, U.E., 1998. Nationalism and hybridity in Mongol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亚洲局内人:

以色列:被刻意正常化的生育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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