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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6

萨拉热窝纯洁如常

柏琳
2019 年,五位青年创作者——刘子超、柏琳、曾嘉慧、冯孟婕、郭爽——在单向街公益基金会水手计划的资助下,分别前往帕米尔高原、萨拉热窝、日本长崎、摩鹿加群岛和东南亚等地,用文字和影像的方式记录下彼时世界的切片。 在“水手计划”开启之前,五位“水手”已经提前做了不少功课。他们通过文字、影像与声音,各自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愿景,在这趟旅行中得到一次次印证。 单读邀请首批“水手计划”中的五位“水手”,列出他们在行前的准备书籍、影片与音乐,作为一份“水手清单”,分享给无法启程、但对旅行怀有期待与想象的你。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到波黑战争结束,过去一个世纪,当人们提起萨拉热窝,总是与战争联系起来。如今硝烟散去,那片土地之上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是否真能和平相处?这次“水手计划”,柏琳选择亲自前往萨拉热窝寻找答案。“水手清单”第二期,请看柏琳的萨拉热窝清单。

“萨拉热窝,我的爱。

波斯尼亚,你是我发间的花朵”

萨拉热窝书与影

撰文 | 柏琳

真是让我很为难,编辑让我写一写关于萨拉热窝的书影音。当时我脑子里开来一列小火车,每节车厢都代表一个我想推荐的条目。后来发现,糟糕,这不是一列小火车,应该是一列豪华版火车,类似东方快车之类的,车厢太多了。

不太会写影评,对于写书单这件事也发怵。你所热爱的东西,绝非清单列举就可以穷尽,且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很怕我私人化滔滔不绝的推荐让人敬而远之。后来想想,还是要写,万一击中了某几个人的心呢,万一千万人之中的某个你,和我一样,被萨拉热窝之心击中呢。

有一天我在萨拉热窝的一家反战纪念博物馆里看纪录片,空荡荡的大厅只有我一个人。纪录片名字忘记了,内容是关于 1992-1994 年围城战后的幸存者。片子是黑白的,看完后我只能记得一个长发凌乱、眼神晶亮的漂亮小女孩对着镜头不断抛出飞吻,她的发间插着一朵小雏菊。她是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她身旁的男孩女孩正在循环地唱着一句歌词,“萨拉热窝,我的爱。萨拉热窝,我不能忘怀……”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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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在历史何处》
Où suis-je dans cette histoire?
[南斯拉夫]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著
苑桂冠 译
浦睿文化丨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

库斯图里卡是谁,我就不再介绍了。两年前我在贝尔格莱德的书展上遇见他,和他抢一个盘子里仅剩的几块饼干(我们都没有吃午饭)时,我就愿意相信他其实是个情绪挺平和的男子汉——抛开他拍的那些万物有灵、永远折腾个没完的天才电影,库斯图里卡静静地坐在角落吃饼干,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库斯图里卡出生在萨拉热窝的穆斯林家庭,但他几年前宣布自己皈依了东正教,通过查族谱的方式发现自己的祖先是改信伊斯兰教的塞族斯拉夫人(类似的例子在波黑不计其数)。他一直都饱受争议,不仅因为他的政见、他捍卫逝去的南斯拉夫的立场、他永远有办法引起别人惊奇的电影,还因为他太爱表达。也许你不知道,库斯图里卡在他的故乡萨拉热窝并不受欢迎——他在贝尔格莱德可是个大明星——原因有很多,家乡的许多人以为,他背弃了自己穆族的父老乡亲。老库对此的回应是十分老库的,他从不屈服。

老库不向遗忘屈服,这就是他的自传《我身在历史何处》的主题。这本自传里充满了他对过去的顽固的记忆。他在萨拉热窝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青少年时代曾一同厮混的“狐朋狗友”、那些高高低低的萨拉热窝街区、那些不眠不休的咖啡馆岁月……在世界格局重组进行得如此白热化的时代,库斯图里卡继续顽固地质问,“我身在历史何处?”,他属于这样一种人:拒绝默默接受大国的意志,拒绝一种叫做势利的慢性毒药,他记得儿时的朋友们随着一个国家的分崩离析而如失航小船般各自撞上残酷的堤岸,他记得从前有一个国家,叫做南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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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热窝女人》
[南斯拉夫] 伊沃·安德里奇 著
高韧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

我其实最想说:了解南斯拉夫,先来读伊沃·安德里奇!可是把这棵“石缝中的松树”直接抛给你,恐怕你很难立刻消化。关于巴尔干、南斯拉夫、甚至萨拉热窝、贝尔格莱德、萨格勒布……一切都浓得化不开,可偏偏有一位深谙斯多葛主义内核的伟大作家,看待历史的惊涛骇浪时总是沉静如海。他用历史写实主义的方式书写这块血与蜜之地的故事,悲悯地看待克族、塞族、穆族和犹太人、吉普赛人、土耳其人、马扎尔人、日耳曼人之间的世代纠缠。面对历史,他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萨拉热窝女人》是安德里奇“波斯尼亚三部曲”中最精简的一部。对于贪婪这种人性弱点的过于深刻的理解,限制了他的叙事天分,却成功刻画了一个扭曲可悲的灵魂:一个萨拉热窝的“老小姐”、巴尔干版本的葛朗台。这位吝啬鬼小姐悲惨的一生,映照了一战前后萨拉热窝动荡的社会百态对人心的戕害。

安德里奇最需要平静,因为巴尔干最匮乏的就是平静。这位库斯图里卡的文学偶像拥有一种与这个半岛大相径庭的气质。即使在《萨拉热窝女人》中,投机倒把、战乱逃难、通货膨胀、叛乱起义等乱世景象无处不在,安德里奇依然能够用他最沉静的笔,写下这座被陡峭山谷环绕的城市里,居住着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在他笔下,萨拉热窝的早晨,即使在最炎热的酷暑里,也充满了早晨的清新空气。

【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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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Валтер брани Сарајево
哈伊鲁丁·克尔瓦瓦茨 导演
1972

残忍的党卫军最终败给了如闪电幽灵般的英雄瓦尔特。纳粹头子即将离开这座城市前,站在半山腰的黄堡,遥望迷雾中静谧如常的萨拉热窝,不甘心地说,“看,这座城市,他——就是瓦尔特!”

很土的,我首先给你推荐这部几乎所有中国老一代人都耳熟能详的译制片。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在依然存有正义与良知的信念的年代,带领南斯拉夫共产党游击队进行反法西斯战争的瓦尔特,是国人念念不忘的荧幕英雄。当理想如萨拉热窝清真寺庭院前扑棱棱的白鸽一般纯洁,当面对暴行时每一个普通人都勇敢地从广场四周涌上前与纳粹公然对峙,当老钟表匠凛然单独赴死时走过的铁匠大街响起的打铁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至少在那些影像的瞬间,我明了了,人性里那个不怯弱的部分,本身就是美不可言的。

希望你也能有机会去看看萨拉热窝 Bascarsija 街区那座高高耸立的钟楼,黄昏时分成群的白鸽会飞过尖顶。那是瓦尔特单枪匹马的战斗之所,也是老钟表匠倒下时无言的见证者。

在我心里,这部电影定格了萨拉热窝的美——在血与火的重重洗礼后,她纯洁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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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热窝事件
Sarajevski atentat
Veljko Bulajic 导演
1975

依然是一部译制片,我对译制片情有独钟。因为司机开错了路,因为不满 20 岁的塞族青年普林西普拔了枪,奥匈向塞尔维亚宣战,黑山向奥匈宣战,俄国援助塞尔维亚,德国向俄国宣战,法国坚守和俄国的盟约,英国向德国宣战,美国站在英国的一边,保加利亚和土耳其站在德国的一边。一战之后,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沙皇俄国,德意志帝国,土崩瓦解。历史永远不会学乖,特别是在巴尔干,只是过了不到三十年,在反法西斯名义下的二战南斯拉夫战场,种族间的爱恨纠缠又来到临界点,他们流着眼泪进行杀戮。

之所以推荐这部电影,是感觉有必要用影像的方式捋一捋一战的谜团,在影像空间里还原那颗射向悲剧的子弹的移动轨迹。不干革命的时候,恐怖的青年不再恐怖,他们写诗,调情,喝李子白兰地,在田野放声高歌。他们浪荡,激烈,忠诚,对脚下的土地满怀赤裸的热情。民族主义还是恐怖主义?是帝国的狼子野心还是政客的叵测居心?营养不良的青年合上了疲惫的眼睛,无力回答。他们为这毫无道理可言的热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说,巴尔干的历史,就是他们的命运。他们无处可逃。可我多么想让他们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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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巴维察
Grbavica 
亚斯米拉·日巴尼奇 导演
2006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和波斯尼亚有关的一切似乎只能用悲情来感受,但这样的悲伤里总在孕育强壮的希望。2006 年,柏林电影节,中国的参展电影是 3.6 亿人民币的《无极》,但评委们决定把金熊奖给年轻的波黑女导演亚斯米拉.兹巴尼克和她的《格巴维察》。它是战争废墟上绽放的花朵。

单身母亲艾斯玛为了给女儿筹集学校郊游的 200 欧旅费,不得不揭开自己身上最黑暗的伤疤。90 年代初的波斯尼亚战争,给少女艾斯玛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直到战争过去许多年,她依然需要频繁地前往心理治疗中心接受辅导。母亲给女儿留下一个光荣的谎言——缺失的父亲是一位烈士。可是她无法提供“烈士死亡证明”,因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甚至谁是父亲,她也并不知道。看着女儿鲜活的脸庞,这张由魔鬼与受难者共同浇灌的脸庞,让这位隐忍的母亲再度堕入战争深渊的记忆。

我不会把这样一本电影看成是女性电影,在我面对的世界里,人性里对恶的承受,对善的坚守,并无性别之分,虽然电影里有一个伟大的母亲,有一个坚强的女儿。她们四目相对,紧紧相拥,她们试图洗刷残暴世界加于己身的种种耻辱烙印,但当她们获得救赎的那天,是终于决定让这烙印暴露于日光之下的时刻。日光之下,罪将无所遁形。

在萨拉热窝,在波斯尼亚,在巴尔干,我知道这只是千万故事中十分平常的一个。好在决堤过后,人们可以重新来过。好在,女孩依然在轻轻哼唱,“萨拉热窝,我的爱。波斯尼亚,你是我发间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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