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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1年轻的理想主义 还在歌唱
刘婧
在《脱轨的年轻人,脱轨的青春》之后,年轻人系列继续更新。在这个故事里,作为一支乐队主唱的涂俊南似乎更加符合我们对于“年轻”的想象:探索冒险的生活、反抗既定的规范。但是,单读编辑刘婧试图从他身上发掘一些更复杂的面向:矛盾、迷失和落差。在乐队主唱的身份之外,涂俊南也称自己为“写东西的人”和“左翼青年”,这些身份的相容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我们相信,在那些最另类的选择里,往往藏着最普遍的青年心态。
“这歌声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文 | 刘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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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凌晨 12 点 34 分,台上的涂俊南把最后一件上衣脱掉了。完成这个标志性的动作之后,台下的气氛被推向高潮,躁动迭起。一个顶着鸡冠头的男孩忘我地摇摆晃动,几乎将自己扭成吉他弦,两个女孩突然从对面的吧台冲向舞台近前,疯狂起舞。
这是我第一次走入摇滚乐 live 现场。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让我本能地向着舞台的反方向挪动,并在一首歌后,彻底脱离了观看演出的人群。我无法放松自己,回忆起上一次见到涂俊南时,他用牛仔外套的下摆擦干电动车坐垫上的雨水,示意我上车的样子。这让我感到舒缓。
此刻他画着浓重的黑色眼线,黑色的牛仔裤和马丁靴上有灰蒙蒙的尘土,耳后和手臂上的文身醒目,金属耳环在灯光下闪动光泽。
今晚是“丢莱卡”乐队的专场演出。上台之前,乐队的五名成员从休息室起身,他们脱掉冬天的厚重外套,将乐器取出,走上不足十平方米的狭促舞台,娴熟地试音、调音,迷幻的灯光打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大杯的啤酒放在随时可以够到又不会被打翻的位置,同时烟也是不能少的。
整支乐队的舞台风格,因为主唱涂俊南而格外出挑。涂俊南极其擅长调动全场气氛,他会在每首歌前做简短的介绍,即兴开上一两句玩笑;灵活地配加喇叭、铃鼓,以增强现场效果;在演唱中忘情地跳跃、摇摆,任性地抽烟、喝酒,宛若一个派对的主人;除此,他还有个人符号性的物件:一顶列车乘务员的帽子。他用黑色胶带遮住了乘务员的帽徽,配上了前苏联共产党党徽。他很喜欢这种来自前苏联的“硬美学”,并由此设计了乐队两次巡演的海报。
Temple Bar & Live house(作者拍摄)
这个 live house & 酒吧位于鼓楼东大街的一个院内,热爱夜生活和青年文化的年轻人大可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它。然而我像一个笨拙的闯入者,在地图的指示下,仍三次错过它的大门。在遍地的烟头中间,化着浓妆、发色各异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聊天、嬉笑。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墙上意义不明的巨幅涂鸦,从房间内传出的音乐声,像是被闷在被子里的呼号。
和其他文化形式一样,青年亚文化以各种符号彰显独特性,将自我与他者区分。我自认是青年文化的他者,对这种文化/生活方式怀有复杂的情绪。14 岁那年,第一次读到《麦田里的守望者》时,我因男主人公霍尔顿的装腔作势感到可笑,也对他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羡慕不已。十年后,我仍然在一种旁观者的嘲笑和惊羡之间摇摆,这一摇摆贯穿了我与涂俊南的每一次对话。
2017 年 6 月,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涂俊南开始全职经营这支从大学里搞起来的摇滚乐队。除了摇滚主唱这重身份,涂俊南身上的其他重要标签还包括“写东西的人”和“左翼青年”。
初次见面,我们在一个位于五道口的青年社区简短聊了几句。当天,他是“失败青年”沙龙的圆桌嘉宾,甫一出现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涂俊南的身上有股强大的主唱气场,自信、不羁,同时又亲和、有条理,在严肃和调侃之间游刃有余,这让他所呈现的一切都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分享会上,他将自己描述为“一个没有工作且没有稳定收入、从江西来到北京的大学毕业生”:中文系毕业、从小想当作家,但至今没有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没有任何发表;作为一支当代摇滚乐队的主唱,不识谱、不会乐器;身为儿子,没有像身边人一样工作、考研或者出国,给父母一个交代。
“失败青年”分享会上的标语(作者拍摄)
直到一周之后,我们坐在他的出租屋里长谈时,我才意识到,他远没有我所预想的那样焦虑茫然、难以自洽,我为他所呈现的、我至今找寻不到的自足,感到惊讶。“年轻人”这个标签在他的身上异常醒目,他无疑是我们这代青年中的某种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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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俊南住在雍和宫大街旁的北新胡同深处。2017 年 3 月,同样搞音乐的师哥租约到期,便将房东介绍给了他,他续租了这间屋子,每月房租 1600 块。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环内,这个房租已算相当价廉。
那一年,我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出版社实习。下班后,我会沿着雍和宫大街,一直走到东四北大街,目光扫过两旁的藏传佛教用品店,心中为自己毕业后的工作做盘算。而当时的涂俊南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过上班打卡的生活。
采访当天,北京的天空飘着细雨,彼时的愁绪如头顶灰暗的乌云。涂俊南骑着电动车出现。他经常骑着电动车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歌曲旋律大多是在车上哼出来的。上一个电动车的电瓶在几个月前失窃后,如今就停靠在他家人来人往的门前,坐垫的皮套破败得不成样子,空荡的车肚成了快递寄放处。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从里面取出曹征路的《问苍茫》,对这种方式的可行性感到信服。
这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呈长条形,如一条色彩缤纷的隧道。除了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厨房、客厅、书房和卧室同处一个空间,没有功能区的分隔,但也温馨、妥当,充满了涂俊南浓烈的个人气息。
搬进来没多久,他就将屋顶的日光灯拆掉,沿天花板边缘安装了 LED 灯带;房间的尽头是一张大床,床后的墙体被巨幅喷绘覆盖,那是乐队 2017 年 5 月在学校大礼堂举办的专场演出宣传海报;正中央的中国地图用于定巡演地点,云南省的下面被他标上了 Bob Dylan,因为“云南省长得像 Bob Dylan”;韩国光州事件图册、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海报、Joy Division 乐队和 David Bowie 的海报、乐队成员合影、乐队巡演海报……就好像他把自己的各类喜好展开,铺满了整间小屋的墙壁。
那天,他的床头放着最爱的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诗集《未知大学》和短篇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为作家创作的歌曲《燃烧的平原》,是乐队每场的必演曲目。书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几张照片,一张父母的合影,还有一张女友胡晋溢做出可爱鬼脸的大头照。
罗贝托·波拉尼奥,智利诗人和小说家。
胡晋溢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焦虑男友的生活状态了。两人自大一暑假确立恋爱关系,至今已有四年多的时间,在无数的争吵、磨合之后,终于达到外人无法体会的理解和妥协。尽管她还是时常就“不要浪费时间”这件事,与涂俊南展开拉锯战。
“他经常睡到下午一两点才起床,虽然晚上睡得很晚,但是这一天基本就荒废掉了。所以我会为这种事说他,但也不能总说,因为他会烦”,“不过他这段时间好点了”,她补充道。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劝导”起了一点作用,但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成天把“写东西”挂在嘴边的男友,为什么忙着乐队、忙着社交,忙着一切与写作无关的事情。涂俊南的说法是,“我很难跟一个不写东西的人解释我现在的状态为什么没法写东西”。
唯一肯定的是,搞乐队确实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面对两者之间的矛盾,涂俊南显得有些焦虑。“管理好一支乐队需要应对和处理的繁琐事务,并不比打卡上班轻松。”而且,这几乎是个毫无利润可言的行当。对于男友没有稳定收入和工作这件事,胡晋溢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我自己活得这么茫然,他好歹有个明确的方向,只是不赚钱而已。”
在进入现在这家文化公司做视频编导之前,胡晋溢在多个地方实习过,仔细比较、思考后,她觉得视频剪辑除了技术层面的技巧,更关乎内容本身的质量,她更想做一个内容生产者。彼时,原本对实习表现过兴趣的涂俊南转而投身乐队事务,并且越来越投入。母亲时常会在与女儿的通话中问起涂俊南的状况,“那个小涂怎么样了,还没找工作呢?”
两人可以维持目前的生活,一个原因是胡晋溢每月的收入足以负担自己的开支。在涂俊南手头紧张的时候,她还可以在吃饭、看电影这样的约会项目上买单。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涂俊南的房租长时间由父母支付。“这是我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的屈辱”,涂俊南告诉我,自己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心安理得了,也会有一些来源不定的收入,比如微信文章的打赏,参演朋友的片子获得的酬劳。“现在每个月零零散散的收入也有……两三千吧”,他思索着说。
收到钱的那一天,涂俊南会给父亲发去微信,“谢谢爸”。除此之外,父子俩没有更多的话可说。胡晋溢几乎从未直接见过涂俊南与父母交流,他们的相处状况大多来自涂俊南的转述。有一次,涂俊南告诉她,他因为生活费在电话里跟母亲吵了一架。根本问题不在于钱,而在于母亲对儿子现状的忧心。
采访结束几个月后,我看到涂俊南和胡晋溢的朋友圈里频繁出现了一家酒吧的信息。发稿前几日,涂俊南给我发来消息,告诉我他在东四开了一个酒馆,酒馆及其他方面的收入让他的经济状况好转了不少,现在的房租都是自己支付了。他希望我补充上这个“好消息”,“这半年多以来还是发生了不少变化,不想让父母和其他关心我的人为我担心。”
在形容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时,涂俊南用的词是:不熟。“我们之间不是修复关系,而是先得增加了解。”这种彼此之间的陌生感由来已久,始终无法得到改善。
小时候,体弱多病的涂俊南经常请病假在家,繁忙的父母很少出现在他这些独处的时光里。作为南昌市最优秀的高中生物老师之一,涂俊南的母亲惯于强硬的管教手段;10 岁那年,因为父亲的工作出现了一些意外的变故,家境陷入漫长的低迷。长久地,陪伴涂俊南的是小男孩旺盛的“破坏欲”,和大量母亲买回家的书籍。他从一次次规模微小的破坏行为里收获乐趣,也从郑渊洁的儿童读物里获得有关是非黑白、现代社会的基本观念。
进入高中后,他曾有一段时间寄住在离学校更近的大伯家,他至今怀念那段时光,“那里没有天然的、无可辩驳的权力压制。我喜欢朋友关系胜于亲情关系,因为它是基于纯粹的人的状态”,其结果是,“我对亲情没有什么信任。”
如今,父母主要通过涂俊南发布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上的公开信息,以及发布这些信息的时间,来获知儿子的近况。偶尔,涂俊南会收到母亲的微信:“怎么这么晚睡?”“怎么又文身了?”“生病啦?”她对涂俊南的知情力,与他的 7464 个微博粉丝基本相同。
在关于父母的话题上,我们的对话总是进行得非常艰难,他长时间的沉默让我感到不安。但是我觉得,他在这些时刻所呈现的矛盾、回避、犹豫,才是一种更普遍、更真实的青年状态。
3
在那些父母没有留意的成长岁月里,涂俊南强壮起来,不论是身体还是心智。
初中毕业那年,学校出台新政策以阻止优秀毕业生流失到其他高中,并在初三上半学期安排重新分班。为了反对这个举措,涂俊南发起了一场抵制运动。“一天放学之后,我在每个班的黑板上写了一些号召大家抵抗的话,还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言论造势进行得异常顺利,之后的好几天,涂俊南继续前往每个班级“煽动”,并实名给校长写了一封信,意思简明:我们学生都不同意,所以你不能这么干。
后来,新政策不了了之,这场小动乱以学生的大获成功告终。
进入高中后,涂俊南寄住在大伯家,彻底挣脱了父母的束缚。他担任学生会主席和多个协会的会长,逃课,办活动,带同学玩,晚上漫步江边谈恋爱。在这所南昌最好的高中里,他挥霍着自由,巩固着自己对是非黑白的理解和对权威的无视。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这种生活的难得,“我以为大家都这样,后来发现并不是。”
现在回想起来,在这条反叛之路上,涂俊南没有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唯有高二升高三那年的暑假,一直被他“挑战和得罪”的政治老师,将他调离了“重点班”。“我记得他的脸上是一种得意的表情,我觉得自己‘被打败了’”。
为了扳回这一局,涂俊南开始每天 6 点起床,一直学习到晚上 12 点,他疯狂地借笔记、做试卷,查缺补漏,两个月后,每次考试徘徊在一百名左右的他一下子进入了年级前十。那天,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重回“重点班”。在几个月后的高考中,他被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提前批次录取。
自那之后,更广阔的自由才真正降临。涂俊南终于顺利地离开家,离开南昌,前往北京,那里聚集着他从网络上看来的、令他心向往之的一切:音乐、艺术、思想。
涂俊南所开的暂停酒馆
在一篇自述里,他这样描述中学时期的自己:组织学生活动、热心破坏校规、365天谈恋爱不间断、最后凭小聪明和笨功夫过考试的搞文学的小混混。
在竞争更加激烈的大学里,他做中心人物的意愿没有减弱,但似乎一直没有用武之地。胡晋溢记得,为了帮助男友竞选学生会主席,她曾熬夜帮他制作演讲的 PPT。那期间,涂俊南几乎玩遍了中国,还去了日本、朝鲜和俄罗斯。但是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在一种混沌不清的生活中。“每天都在瞎玩、瞎混,整晚整晚地不睡觉,跟朋友或者不认识的人看演出、喝酒,独自征服一个又一个天台,假装自己是城市里孤独的拿破仑。”
直到大三,一个突然的转机出现。涂俊南是大学吉他协会的成员,吉协在鼎盛时期是学校一支很有影响力的团体,在他们的大本营—— 108 排练室里,乐器、音效以及其他娱乐工具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床位。涂俊南大三那年,这个用了将近十年的基地被勒令停用,吉他协会里“厉害的前辈”也都纷纷毕业离开,在这个青黄不接、危机重重的阶段,涂俊南站了出来。这正是他发光的时刻。
常年的四处晃荡有了回报。他偶然发现了一处还未被使用的行政楼,于是跟李堂华——比他小两届的师弟、现在“丢莱卡”的吉他手商量,用其中一间最靠边的屋子 5052 排练。很快,涂俊南在网上买了一张行军床,当年 5 月份住了进去,一住就是半年。后来,一个回老家的朋友把自己的电风扇、电饭煲、沙发床贡献了出来,他们又去各个宿舍楼收了二三十个床垫。5052 教室不仅是乐队的排练室,而几乎变成了一个青年旅馆。
5052 ,是“丢莱卡”乐队的起点,也是涂俊南的新坐标。在这里,他用三四天的时间,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首歌,《盲虎》。尽管如今乐队不再演出这支曲目,但是当时,它给涂俊南带来的喜悦无以复加,“觉得自己太厉害了,这歌太好听了!”歌曲的三段歌词分别写的是人的童年、青年和中年,“都是盲目的,什么都看不清,一生就过去了”,涂俊南这样解释他的创作。这首歌多少表露了他当时的心境。“我记得,在那个排练室里,我还往墙上撞过,觉得自己很差劲,想实现的东西无法实现。”
不过,有了新的据点,有了处境相似的朋友和创作的满足感,生活的主线慢慢出来了。“做乐队这件事情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必须要几个人共同协作,一起创作加上一起演出。所有人共享一种喜悦,让人觉得没有那么孤独。这种感觉太美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找到其他能给我类似感觉的事情。”
2017 年 3 月底,乐队正式定名为“丢莱卡”,乐队成员也基本固定下来。这期间,涂俊南通过各种渠道联系 live house,演出,参赛,“丢莱卡”的名字渐渐为人所知。那一年的 5 月 23 日,乐队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大礼堂举办了自己的专场演出。“那是我们的第九场正式演出,竟然就做专场。很不成熟,自己的歌只有四五首,剩下的都是翻唱。”当天,八百人的礼堂只坐了二百来人,但是涂俊南回忆,场下的观众很买账,一直跟着音乐嗨。
“丢莱卡”首张 EP《健忘的平原》
在乐队演出的初期,胡晋溢每一场都会到现场捧场。见证“丢莱卡”一路的变化,胡晋溢觉得他们的变化很大,不论是歌曲的完成度,还是涂俊南的舞台风格。他们逐渐从周中演出的冷门乐队,成长为周末演出的热门小咖。
2017 年 11 月,“丢莱卡”被北京 school award 评为年度最佳一年级乐队。来年 1 月,首场巡演“思念宇宙”从北京一路向南,直达广州。半年之后,他们又完成了第二场巡演“健忘的平原”。出完专辑再巡演,这是音乐圈的规则,但涂俊南就是要打破它。
从学生生活到舞台经验,他所讲述的一切,对于我这个循规蹈矩、经历贫乏的人而言,都是不可想象的,它们让我得以理解他所渴求的刺激与满足,以及那种无法撼动的自信。
4
接受采访的前几天,涂俊南去了趟沈阳,见到了自己一直喜欢的年轻作者班宇。这位新晋作家刚刚出版了小说集《冬泳》。在《冬泳》的扉页上,班宇写下“活着的人都是流亡者”送给他,这几乎是波拉尼奥的粉丝们彼此相认的重要句式。
“确信波拉尼奥是自己最钟爱的作家是在去年(2016年),接连读完《美洲纳粹文学》、《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和《遥远的星辰》之后读《护身符》,读到结尾,那是我高中毕业之后唯一一次读小说读到泪水逐行滴上书页。”
在一篇为《未知大学》撰写的书评中,他这样向波拉尼奥告白。
在波拉尼奥之前,涂俊南热爱过的作家包括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科塔萨尔……“他们是具有精英气质的作家,阅读他们是一种思维的乐趣和游戏。我现在更在意真实的世界,读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没有跟人聊天、买菜更有意义,后者更接近永恒的价值”,他这样对我解释,“我真正欣赏的是波拉尼奥身上那种勇敢和正义的品质,我觉得他是真的在乎现实,对其他人的生活有不忍心和不甘心。” 这是他对波拉尼奥的解读,这一理解契合了那段时间他自身的转变。
2016 年 10 月,距离毕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师范大学所有专业的毕业生,都可以选择教育实习。出于修满学分和出门玩一趟的初衷,涂俊南前往深圳市龙岗区的一所初中,担任一个月的语文老师和助理班主任。
这所中学的升学率很低,大部分孩子的父母都是在深圳的打工者。“大家都不把读书当回事,只有 10% 以内的人会继续念高中,剩下的就是去打工或者上技校,”涂俊南很快从观察中得出结论,“他们不是缺钱,缺物质。他们的父母很忙,很多人的家庭很复杂,他们缺少的是关注。”
涂俊南进校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让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第一次就是去最差的考场监考”,他身上散发的痞气“在那个地方非常有说服力”,并由此认识了很多“坏小孩”。从那以后,每天放学,他都去学校后门找这些孩子聊天,听他们说自己家里的事情,阻止他们聚众打架。“这些人我实在太熟悉了,有很多我在他们那个年纪,因为没有办法而卷入其中、但觉得不应该那样做的事情,我希望现在帮他们停下,希望让他们能有其他的选择机会。”
我不知道他对这种边缘感敏锐的体认、共情和关切,有多少出自隐秘的自我投射:父母关注的缺失,反对规训的冲动。我只知道,我在那一刻被他的动容所打动。“我们总说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但实际上,你的家庭、你的成长环境、这个教育制度,很多时候都让人没得选。我就跟他们说,也不见得你们非得去念高中,但是你们要真的去学门手艺,不要继续混下去。你们现在才十几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涂俊南开始早起早睡,认真备课,带“不良少年”去宿舍看电影,给那些文笔好但不符合写作规范的学生打高分,但也告诉他们作文不应该这么写……那一个月里,发生在学生身上的变化是微小的,但是涂俊南对自己的显著变化感到惊讶。“我的睡眠一直很不好,从大一到大三几乎失眠了三年,但那一个月我睡得好到难以想象,而且,我的胃口也变得特别好。”
涂俊南明白,这是找到意义之后,身体首先做出的反应。“真的是在‘做事情’,跟你在学校里面做社团、做杂志、写东西、做乐队,都不一样。它更实在,因为它的出发点不是事,而是这个事会让人怎么样。”如果真的要过上班打卡的生活,他觉得,教师会是他想要从事的职业。
从深圳回来之后,涂俊南的心里踏实了很多。“我开始认真地盘算一些事情。至少心理上不像之前那样,总是陷入无意义的焦虑、沮丧、自我拷问和消耗。”
在这个转折的前后,涂俊南遇到了波拉尼奥。在文学创作和生活实践上,波拉尼奥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他是涂俊南急需的精神领袖,乃至效仿对象。
在生命的前四十年,波拉尼奥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身体力行地参与革命并因此被捕、逃亡;在政治和文学上,始终游离在主流价值之外,“从头到尾不跟自己认为的腐朽、没有活力的东西站在一边”。40 岁之后,波拉尼奥被诊断出肝癌,他决定挣一笔钱留给家庭。“但是他选择浪子回头的方式竟然是写小说,而不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说这话时,涂俊南笑了,“波拉尼奥真是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保持激进和边缘,保持对现实的关怀,波拉尼奥对年轻人似乎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在那篇书评里,涂俊南摘录了《护身符》的最后一段话:
“就这样,那些幽灵般的小伙子穿过了峡谷,跌入了深渊。那是一个短暂的过渡。因为他们那幽灵般的歌声或者说幽灵般歌声的回音,如同空谷回音一样,依然按照他们从前的步伐前进,在我的耳朵里,那是勇敢和慷慨的脚步声……虽然我听见歌声里谈到了战争,谈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牺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伟业,我却明白最重要的是说到了勇敢、镜子、欲望和快乐。
而这歌声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和他一样,我至今因这段话热泪盈眶,但同时也被一种巨大的迷失所笼罩: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英雄伟业是什么?我们的护身符在哪里?
5
2017 年 7 月,涂俊南处理完毕业事务,安顿好在北京的生活后,决定回家一趟。那是个令人不安和沮丧的夏天,几个名词突然成为禁语……
那段时间,很多人陷入新的失落,我记得我那时曾给自己写过一段话:“往宽泛了说,不公正和强权的存在是不会被轻易撼动的,但至少我们得拥有某种东西,它让我们在精神上持有一种高贵和清明,让我们始终被屈辱刺痛、因恶而愤怒”。
涂俊南在家待了一周就待不住了。他和几位同学一起,在北师大西北楼前的那座刘和珍君像前,放上了一束鲜花。他感到内心的某种东西坍塌了,信念的重建迫在眉睫。
时隔一年多,他坐在小屋的那张床上,用清晰的话语告诉我他彼时的反省:“玩世不恭的语言攻击已经没有意义了。在虚无的心态下,拿犬儒的旁观者姿态作为保护罩,用刻薄来掩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实。”
那个月底,他跟着大学同学、好友马智(化名),第一次前往皮村的工友之家。马智当时已经入职工友之家,从志愿者到职工,马智的许多实践都在那里找到了出口。
在皮村的打工文化博物馆,涂俊南仿佛开启了一个重新打量世界的窗口。“打工文化博物馆不是告诉我一些新的信息,而是让我发现那些已经知道的事情,包括我很小就听说过的‘躲猫猫’、‘开胸验肺’,但是我根本没去在意过。我忽然意识到,环卫工人、外卖小哥、快递员、都市白领,都是打工者,都受着严重的剥削。即使是最典型的打工者,也有三到四亿,这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这么大的人群承受着同样的命运,但我却因为视野的狭窄忽视了。”
皮村打工文化博物馆门口张贴的工人群像图
接下来的两个月,涂俊南在皮村做志愿者,每周在那里留宿一次。他有了大量跟工友聊天的机会,聊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我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知识。”
同年 11 月,一场发生在北京郊区兴建村的大火,让整座城市进入运动式的人口清理。11 月 21 号,涂俊南叫上胡晋溢和几个朋友,一同前往火灾发生地,在这场浩大的逼迁中,那里首当其冲。他们看到了大量拖着家当赶路的行人,他们穿梭在被砸烂的房屋、来不及带走的家具和穿黑制服的巡逻执法人员中间,匆匆忙忙,神色张皇。
清退的规模还在扩大。两天之后,涂俊南前往皮村,在那里待了一周。他跟马智一起接待志愿者、媒体,介绍皮村的情况,告诉他们有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要做;看到搬迁通知上即将被清退的公寓,就迅速赶到现场帮忙搬家;将很多可以临时性地提供工作和住处的信息搜集来,分享给丢失工作、无家可归的人们;对于那些断水断电的地方,想办法提供被褥等生活用品……
涂俊南扭到了脚,“因为一直在走路,而且总想走得更快一点”。他学到了很多,关于支持和声援的策略,关于各种行为的边界,更重要的是,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接下来就是真正的斗争。
他向我描述一种指向所有人幸福的终极价值,“我最想要的是得到终极意义上的真相,我觉得它是由正义、平等、幸福这些大词构成的”,而要得到这个真相,“不是个人主义和少数精英可以达到的,而是大家共同的奋进,需要通过观念的撬动,让更多的人有这种意识。”他认为,好的创作可以做到这一点。“我写歌、写作、发微博、跟朋友以及陌生人对话,都是我在行走地传播这些观念。我的生命可能只有六十年,但是我要在这个时间里,创造可以传达一百年、两百年的作品,创作是让人永恒的东西。”
我相信他的真诚和热忱。唯一令我惊讶的是,他将这个目标与自己正在做的每件事情,如此顺当地接洽在了一起。在他那里,对自我的确信,扩大成为一种更广泛的理想主义。
作为波拉尼奥的书迷,我可能比其他人更能理解他的话,但我也因此更加疑虑,从想象、热爱和自我感动,到真正的实践,并甘愿为此付出超常的努力、承受不可知的后果,它们之间还有漫长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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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乐队起名字那天,涂俊南躺在床上,想起自己读过的一则轶事。
第一个登上太空的地球生物,是一只名叫莱卡的流浪狗。1957 年 11 月 3 日,在 20 天受训期后,它搭乘苏联的太空卫星“史普尼克 2 号”进入太空,并于数小时后因舱内过热而死。1958 年 4 月 14 日,“史普尼克 2 号”在坠落中焚毁于大气层。在此之前,莱卡的尸体随卫星在太空飞行了五个月,绕行了地球 2570 圈。
苏联官方曾一度隐瞒了莱卡的真实死因和死亡时间,直到 2002 年才披露真相。“史普尼克 2 号”是应赫鲁晓夫纪念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的要求,而提前发射的、建造不完善的试验品,太空舱无法被回收,恒温系统不可靠,莱卡的死亡是注定的。
第一个登上太空的地球生物——莱卡
“丢莱卡”的英文是“Wasted LAIKA”,被丢弃、被牺牲、被浪费的莱卡。“这个故事包括的所有面向,都是我所在意和思考的东西,我不需要去阐释这个故事,它本身就是我们乐队的介绍。”
对于乐队和演出,涂俊南讲得不多。在他心里,摇滚主唱的身份远远没有写东西和左翼实践,具有更长远的重要性。
2018 年 1 月 25 号,“思念宇宙”巡演来到他的家乡南昌,那些中学时一起闯祸、被训(涂俊南笑称为“出生入死”)的朋友,大多来到了现场。演出前,他把消息告诉了父母,令他意外的是,父母带来了很多他们的同事和朋友。当晚,南昌黑铁 live house 里聚集了人数众多的“叔叔、阿姨”。
这一次,在演唱《燃烧的平原》前,他说了很多话。因为他想起许多往事,想起许多离别,想起他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里那些不可逆的变故,想起那股无法抗拒、无法逃脱、将所有人裹挟在一起的力量。他感到悲伤。“尤其我爸妈还在台下,我会想,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首歌没能唱完。他把话筒丢下,背对观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结束当晚的演出后,涂俊南并没有和父母说上几句话,夜已深,乐队第二天需要赶往此次巡演的最后一站,广州。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关于这次“泪洒当场”,涂俊南还记得两个细节。一个是当时的乐队鼓手彤彤打断了他演唱前的独白,对于此事他至今无法原谅;另一个是父亲告诉他的,母亲听到他在台上戏谑自己小时候如何被她逼着学二胡后,一个人赌气站在人群的最后,全程抱臂瞪着台上的儿子。真情和玩笑,同样不能被理解。
从前两年开始,在有限的回家时间里,涂俊南开始有意识地减少“疯狂夜生活”,而是跟父母说说话,看场电影。“能否从这些过程中体验到一些亲情的感觉?”我问他。“有一些疑似的瞬间”,他思忖着又说了一遍,“有一些疑似的瞬间吧。”
有时候,母亲会转发他的乐队消息,甚至把他的微博内容截图发到朋友圈里,并情不自禁地附上此类表述,诸如“儿子真善良,没有辜负这么多人的培养”、“儿子追逐梦想,多才多艺,刻苦奋斗”。
“她很不自信,希望自己的儿子跟其他人的孩子一样干点正事,获得社会意义上的成功;又通过一种修辞术来骗自己,把我的行为合理化”,涂俊南尝试理解他们的感受,“今年冬天回家,我跟我父母都有种感觉,好像我们都在盲人摸象,都觉得自己摸到了。”
涂俊南在舞台上
在我们的谈话接近尾声时,涂俊南告诉我,他将《燃烧的平原》视为一种坐标,“每次唱这首歌时绝望的感觉,跟我写它时的心情几乎是一样的,我就知道我还是在歌里,而不是在演。”但是作为现场听众,我无法产生他所描述的那种沉重感。
在那晚的 live 上,“丢莱卡”表演了十首曲目,无产阶级、消费时代、波拉尼奥,这些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主题,在这个场合被杂糅在一起,并在现场音效和表演的翻炒下,化成了所有人沸腾的荷尔蒙。我看见胡晋溢举起手机,给刚刚脱掉上衣、将气氛轰然引燃的涂俊南拍了几张照片。半个小时前,她成功清空了“双 11”的购物车。
走出 live house 的大门,我感到有些恍惚,想起每次采访时他给我的感觉。他坐在床的中央,被色彩缤纷、意味鲜明的海报环绕着,用笃定的口吻讲述他的生活和信仰。尽管气氛全然不同,但他所表现出的那种对自我的把握,终于和那个舞台中央的摇滚主唱叠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也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以他为中央的这个小世界,和他身后的那张地图所代表的现实之间,到底有着多远的距离;我们想要的真相,与我们可以抵达的真相之间,到底还有多远的距离。
一场摇滚乐演出本应给我带来的兴奋和浪漫,在 11 月凌晨 1 点的鼓楼大街上荡然无存。寒风让我缩紧身子,黑车司机们不断地向我发出打车邀请。我掏出手机,估算着这个时间打车回家的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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