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19/06/19

脱轨的年轻人 脱轨的青春

刘婧
在这个年轻一代被贴上“丧”“低欲望”“娱乐至死”等标签的时代,单读编辑刘婧试图讲述一个打破此类标签的年轻人的故事。面对传统媒体的失落和公共空间的缩水,故事的主人公从名校毕业,跳脱本可以通往稳定生活的“正轨”,选择了一条不易的公益之路。这篇文章原本应该出现在等待出版的新一期《单读 20》中,今天我们决定提前分享出来。同时继续等待突破和可能。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文 | 刘婧

1

在 2018 年 5 月看到余凡的朋友圈之前,我已经半年没有联系过他。那是一条垃圾分类培训会的活动消息,地点在河北一个叫福山口的村子里。我怔怔地看着那条朋友圈,记忆回到上一次我们在国贸的一家云南菜餐馆见面。彼时,他正为一家报社的漫长入职流程所扰,我们共同的朋友婷婷入职了一家知名杂志,而我正准备离开一家出版社。在此之前,我已经尝试了各种形态的媒体,并最终在各处做了逃兵。在看似多样的可能性面前,陷入别无选择的困境。

5 月,毕业季的大幕已经拉开,我刚刚进入一家文化公司做实习编辑,并将之视为毕业后的落脚之地。那段日子,我在新工作、新住所和新的社交关系里挣扎,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又都散发着陈腐的恶臭。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生活本质的平庸,也是我第一次去面对自身的平庸。

朋友们纷纷在毕业前,找到了各自的出路。大家谈论工资和房价,谈论未来的孩子,谈论日渐衰老的父母,以及那些更加无解的、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会停止发问,将仅剩的余量不多的热情,投入到前面那些困难中去。或许最痛苦的就是现在,就是此刻——我们正处于两个世界的交接处,被一股力量强行剥离少年世界,投掷到硬邦邦的现实里去。

现在,我每天坐在书桌前,过上了一种最安稳的生活。这其中似乎有对自我的失望,但也包含着一个更普遍的困境——在全球青年文化萎靡不振的今天,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如何定义自我,如何寻找价值?我经常产生这样的自我质疑:我们是不是一代没有青春期的年轻人,过早地认同了这个世界,妥协于既定的生活?

211.jpg


看到余凡的消息时,我的心里起了一阵波澜。他一直走在最正确的轨道上:父母面前的乖儿子,北京大学的毕业生,知名报社的记者。他会把优秀的特稿分类建档,分析出色的写作手法,标注精彩的段落。他从来是我们之中最严谨 、最冷静的那一个。而现在,他辞掉了记者的工作,住到福山口村的村民家里,成天跟着垃圾车环村收垃圾。我想象不出他过着怎样迥异的生活,也解释不了他出人意料的选择。但他无疑打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无论这种可能性能否持久存在,我都想从这一条打开的门缝中,窥见一些什么。

我拼命从记忆里,翻找着半年前那些预示他的“脱轨”的征兆。那天,他一贯冷静的语调里,罕见地流露兴奋和热情,将纪录片《塑料王国》推荐给我们。在一篇专访导演王久良的文章下,他评论道:翻了大半夜的演讲、访谈还有报道,最终被这篇文章里导演的回答说服……如果把《塑料王国》作为一个小专题,个人感觉浏览顺序:1、26分钟版本,也叫媒体版;2、依次看《三联生活周刊》、VICE的报道;3、82分钟版本(需要用信用卡付款租借);4、澎湃的这篇专访;5、NHK网站上的导演自白。

一如既往的细致与严谨。那段时间,他在Facebook上密集地转发了几篇有关垃圾与环保的文章,据他后来说,这是那些日子里他见谁都聊的话题。我和婷婷肯定了这个选题的价值,但没有人想过,他会和垃圾产生除了选题之外的联系。

203.jpg


6月底,借余凡来北京参加一个农村建设主题会议的机会,我们终于又在北京见面。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削,高突的锁骨顶起T恤的圆领,整件衣服好像就那么空荡荡地勾挂在那里,干瘦的双腿藏在裤筒里看不出形。更显著的差别是,他的皮肤显露出长期日晒的黝黑,短袖下的皮肤和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鲜明的黑白色差。好在他乌黑的刘海,能勾勒出年轻的脸。

当时,余凡的工作已经陷入了瓶颈,推进的方案没有人拿得出来。他可能需要转战下一个村子。前景未卜。他告诉我,这次回北京,参加活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见人,需要说话,“在村里时间久了会憋出毛病的”。说这话时,他的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平静、明亮、赧然。即使作为他的朋友,我也很难判断他的情绪。

他手机不离手,跟我说话的同时,还在线上进行着多线谈话。我们的对话经常突然停滞或被打断。他将自己的这种焦虑比喻成感冒,密集地与他人交流,是一种暂时缓解病症却永远无法治愈它的药物。他随身带着两本有关抑郁症的书,因为大学最好的朋友在出国前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他告诉我,看书是想看怎样能帮到她。我看着它们躺在那只摊开在地上的箱子里,心里一阵难受。

坦白说,我本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答案,却看到了更多的困惑。我们在两个世界的交接处,似乎处于一样的无措、迷惘。这一次,我准备同他一道回福山口,见见他的村中生活。我想要理解他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我企图从这个同龄人身上,重新看到年轻的意义。

2

四个月前,余凡将自己在北京的全部家当打包好,一共四大包。离京之前,他找了个借口,跟喜欢的女孩见上了一面。那天她为他做了一顿饭,有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只是吃饭时,她的长发偶尔拂过他的右臂,那感觉几乎还停留在那块皮肤上。对我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用左手摸了一下右胳膊。

218.jpg


但余凡还是要走,他说不清为什么。是高二休学那年体会到的虚无感,高三读到的《南方周末》,高考选择了北京大学新闻系;是大二进入了这家报社,大四遇见了做垃圾回收的陈立雯,还是在那个“大清扫”的冬天走进了皮村……23岁的余凡,没想到他这辈子的线头已经这么多。

除了老家宜昌和大学所在的北京,他几乎没待过其他地方,但已经在这个村里待了三个多月。在看不见星星的夜晚,群山遮挡住低垂的月亮,他一遍遍地理着这些线头,思索它们如何在河北这个叫福山口的村子里,结到了一起;而下一个结点,又会在哪里。

跟余凡回村的前一晚,我们在他位于北京798艺术区的临时落脚点见面。那里正在举办一场抗议某地水污染事件的艺术展,策展人是当年手推工业吸尘器,在北京地标性建筑物附近的大气中吸尘的艺术家,“坚果兄弟”。余凡在跟踪这个事件时,结识了对方。

在北京的酷暑里,余凡的寄身之所是一张宽一米二左右的床铺,局促地放置在布帘后的杂货间里。没有冷气,蚊虫飞舞,没有洗漱的地方。

看到他的床铺时,我心里有些不好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对物质条件长久以来保持着低要求。如今,余凡每月拿着3700元的实际收入,对父母报着一万元的工资,这其中的差距全靠他在大学里攒下的钱填补,按照他的话说,这是能让他一年不工作的钱。它们来自他的各种稿费、实习工资,以及节省的习惯。从北京回家,22小时的车程,他经常买站票,相比于高铁票,一次能省400多块。这400元对于一个小康之家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对他来说是有必要的节俭。

207.jpg


当拿到第一个月的3700元工资时,他感到惊喜万分、心满意足,“我的心理预期是2000块啊。”

回村那天,我们搭乘的是一列真正的绿皮火车,混有几节土灰色车厢,停靠在北京西站的3号站台,准备在晚上5点45分,开往一个叫百里峡的地方。票价七元五角。昏暗肮脏的车厢,好像刚刚倒出了一车煤炭。车顶悬置的风扇无用地运转,电灯忽明忽暗,乘客在座椅上东倒西歪,向走进的人投去毫无顾忌的好奇的目光。

余凡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坐这班列车,但记得第一次坐上车的兴奋。那时是3月,北京春寒料峭,但他记忆里的那一天,不冷不热,车厢空荡。他呼吸着久违的自由。现在回头看,余凡知道,那是新鲜感的致幻功效。

火车缓慢启动,窗外的风忽地撞得我们满面青草香,驱散了浓重的柴油气味,和车厢里的燠热。他打开手机,筷子兄弟《老男孩》的旋律流淌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他的神情,我忽然有点动容。“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歌词里唱着一个青春已逝的故事,而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余凡,还是一个真正的少年——在迷惘、徘徊和未知中饱受煎熬,又浸泡在一无所失的勇气和某种与庸俗麻木保持距离的纯粹里。

3

余凡后来告诉我,寄宿798的那天晚上,真正困扰他的只有一件事情:他把自己的背包忘在了外面的屋子里,里面装着他最贵重的家什——一台7000元的笔记本电脑,而他无法确知它的安全。为了不让睡在外屋的朋友感受到他丝毫的不信任,他忧虑着,却始终没有走出去,将那个背包取回身边。

这是他那重乖巧、温顺的人格的一次展现,我时常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这样一种非对抗性的气质:体谅他人,习惯于服从、讲理、讨好甚至自我委屈。

209.jpg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极其擅长“摆弄”这种气质。那时,他的所有乖巧都集中体现在做一个无与伦比的好学生上。“离高考还有一年,我就知道自己可以考北大了。” 

说起到北京上大学之前的日子,余凡的言辞极简。离开家乡将近五年,在这些远在他乡的日子里,他经常想不起家乡话。对于那个他无法彻底剥离却可以长久逃离的世界,他至今还未找到与之共处的方式。 

余凡的父母至今不知道他辞职的事情。前一年的春节,他以一个报社记者的身份回家过年,竟安然扛过了所有的“拷问”。当然,也谈不上拷问,他温和的少言寡语让父母无计可施。

但是,他在药厂做电工的父亲,会时常上网检索儿子的名字,尽管他们私底下鲜少发生对话——这也是余凡要求我一定为他化名的原因。这背后是无言的爱还是无声的期待,余凡说不清。相比之下,母亲的线上问候倒显得频繁,在近期的一次交谈里,母亲再次问起了他的恋爱状况、工资情况,并告诫他努力工作,“结婚了不得有套房吗”。他拿出他一贯的乖巧,在语词间应对,周旋,诱导。最终企图“谆谆善诱”的母亲不得不偃旗息鼓。 

在无数这样的对话里,他扮演着那个懂事、安稳的儿子,但他知道,好好学习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换得其他特权,如今,他需要这些最表面的温顺做交换,去换取不温顺的特权:他骨子里的反叛,和一种他无法讲明的“野心”。

这种反叛,曾在他高二那年爆发过一次。那一次,他选择了直接退学。“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就是考太多第一了”。说这话时,他语调的平静让这个句子充满了说服力。“当漂亮女生站在榜单前看我的名字时,我会有很短暂的、瞬间的成就感,考过三四次以后就觉得很虚无了,还挺快的”。

219.jpg


半年后,父母将他从家所在的宜都一中转入了竞争更激烈的宜昌一中,就像一场游戏升级,关卡的难度上升,他才有通关的动力。余凡现在对高三的记忆似乎只剩下自由、浪漫的片段:在学校看《南方周末》、柴静,周末放假看TED、纪录片,打三国杀。不知道是回忆自带天然的滤镜,还是“天才”的学习生涯就是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轻松。总之,最终的结果是,他顺利走上了一个中国学生通过高考能够抵达的最高峰。

但虚无感的病灶一直留了下来。到达峰顶的感觉如何?余凡说起他读过的一篇师弟的自述,这位师弟写到自己拿到江苏省高考状元的心态:“得志的滋味不过如此”。

“在北大,考上北大是一件最平凡的事情”。这种对北大、对同侪、对自身的平庸的察觉,开始于他在这里的第一堂课。当时,他望着教学楼外成府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脑子里思绪万千,“多少老师就跟现在讲台上的这个人一样,在大学里面讲着那套陈词滥调,PPT十年没变过,而真正的时代就像外面的车流一样,匆匆过去,不会看他一眼,他也不去看这个时代一眼。他已经被这个时代抛弃了。”

坐在北大课堂的第一天,余凡思考的是一个人如何才能不被时代抛弃的问题。可能在那个时候,他就已酝酿着一次更大的反叛,而他之后称为“野心”的那个东西,也从那一天逐渐长大。

在解释这种野心时,余凡说到了好几个名字。陈楚汉是其中一个。陈是北大新闻系当年的风云人物。2017年,他与另一位写作者杜修琪共同发表的文章《1986,生死漂流》涉嫌抄袭,圈内对此事的争议一度甚嚣尘上。当时,作为朋友的余凡给他发去消息:现在认真讨论的没几个,少和那些人一起冒虚火吧。

214.jpg


陈楚汉后来离开了北京,学了门修车的手艺,写了篇关于汽车维修的文章,还拿了那一年某非虚构写作的奖项。现在接一些给电竞战队写稿子的活儿。据他在那篇文章里说的,学修车有点从抽象到具象里去生活的意思,要找寻那能震荡灵魂的“砰”的一声。我知道这可能是人对于某种坚实的意义感的渴求,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找到了。

余凡还说到了师妹岳昕。在看到《一个北大既得利益者的自白》之后,余凡觉得师妹长大了,他珍惜她的真诚,但对于她的激进有些忧心,他的第一反应非常务实:这个举动是否会影响她的顺利毕业。余凡后来得知师妹的近况,大学毕业后,她拒绝了前往密苏里新闻学院深造的机会,进入了NGOCN。“她是比我勇敢的人,看我们做的事就知道,我做的是环保和教育,她做的是劳工与女性。”

“陈楚汉、岳昕、我,我们都是有野心的人。这种野心跟世俗意义上的名利没什么关系,我们不在意那些外设的标准。‘我要见证这些’,‘我们顶点见’,我们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这就是我们的野心,我没有办法解释。”

向我解释“野心”,这确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可能过分沉溺于边缘人和局外人的角色,对于光芒四射的人都有些本能的回避。但在我看来,除了野心,余凡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气场,也许是知识对其认知能力的有益影响,也许是他本性里的平和在不断起着中和作用。他以温和内敛的方式,去做他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同时保持着对自我和价值本身的怀疑。这多少增加了我与他共情的可能。

闲聊中,我曾问余凡,“你说年轻人的未来是什么?”“年轻人的未来,就是气味相投的人找到彼此”,他这样对我说。

217.jpg


身处其中的余凡,已经无法辨明北大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然而他说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成为今日之人不可替代的外力,是他离开那个已经无法理解他的旧世界之后,最初的同行人。

大二那年,进入报社实习的余凡,再次产生一种找到同类的欣喜。他至今记得入职前主编的顾虑,“她觉得我作为一个北大毕业的学生,完全能有更好的去处,”余凡摇了摇头,“没有了。我当时就想干媒体,关注公共性、价值观合适又能做事儿的,我觉得这里就是最好的工作。”

在不久前的一条朋友圈里,他发了一篇《南方周末》五年前的报道《四十年环保路,“天道曲如弓”:专访国家环保局首任局长曲格平》,他在文章下写道:高考前看的这篇文章印象一直很深。当时还把这首《关河道中》找出来,抄了好几遍。“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高考那年我还不知道这份报纸新年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同样的事情会以不同面貌在更多地方发生。

谁也无法确知,这篇发表于2013年6月6号的文章,和他高考后选择新闻专业并在如今转战环保事业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关联。但他把这份记忆挖掘出来,把这种联系制造出来,并用清晰的声音讲给自己听。这就是人为自己的某种行为寻找凭据的方式,让那些稍显困难、不自然的选择,变得合情合理,甚至变成宿命。

但可以确知的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同于他高中看《南方周末》时了,只是他起初的预估还是有些偏差。“我知道这条破船已经要沉了,但是跳上来之前以为只是破了一个洞,水只是漫上来一点,跳上来之后发现,原来水已经漫到膝盖了”。

4

2018年年初,从报社辞职之前,余凡已经消极怠工一段时间了。

一方面,他无心应对入职第一年的轮岗要求,管理报社的官方微博微信;另一方面,报社人员的大量流失已成常态,老媒体的困窘境况无可逆转。余凡对所谓“大环境”的恶劣并无太多的失落,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让他无法承受的,是那些曾亲密共处的、志同道合的同行人的离开。“以前做媒体,一来职业待遇还过得去,二来成就感还是有的,一个事你推着它是会动的,现在一个事儿连推都推不了了,在选题会环节就已经被毙了”。

213.jpg


这些他以为找到彼此的人,最终被大潮冲散了;那些他本以为可能推动的改变,都在一篇篇无法发出的稿子里胎死腹中。

对此种状态的厌倦,最终在那一个瞬间达到峰值。

2017年11月23日,余凡翘了这天的值班任务,和两名记者朋友一同前往皮村。坐在皮村村口一家刀削面馆里,他接到同事的稿子被毙的消息。

那一年的11月,北京郊区的一场大火,引发了声势浩大的“人口大清理”。短短几天内,这个城市的外来打工人群面临大规模的逼迁和转移。与清理速度同样猛烈的,是舆论控制的强度。“那篇稿子讲的是一只天鹅救援队,他们自愿为被清退的人搬家。这本来是个很温暖的故事,但当时涉及这个话题的都很难发稿”。

在去皮村之前,余凡给我发来微信,问我如何找到位于皮村的北京工友之家。起初因为毕业论文的原因,我一直跟皮村的工友之家保持联系,相处下来,对工友们心有感情。当时,我正在回家奔丧的途中,好几个朋友联络我,想要一起去那里看看。坐在火车上,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有家事的哀丧,也有不能在场的忧心和遗憾。皮村的处境一直动荡,在那次回家写下的日记里,我说不知道这一次的寒冷,还能如何抵挡过去。时至今日,和余凡聊起那天的场景,我如临现场,仍有震动。

余凡带着两个简单的问题,询问那些村民和打工者:你前天晚上住在哪儿,今天晚上怎么办。他遇见的人大多极其平静,他们临时打包家当,大包小包、大车小车地拉着走,不存在反抗的余地。其中一个做物流的人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好去处了,今天最后吃一顿饺子。这个细节还被和他一起去现场并顶住压力发文的同行写进了稿子。


那天,皮村遍地的搬迁通知,在冬天的冷风里,和街道上的垃圾一起四处飞散。他拾起一张揣进口袋,在心里说道:“这事儿没完”。还能怎么没完呢?连篇稿子都不能写,你还想怎么没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问他,他回答不上来,就这么顶着一股气,觉得没完。

回到家已是半夜,他冻得浑身僵硬,想起那个告诉他自己前一夜睡在广场上的人。他无法入眠,拿起笔,将当日的所见所感写在纸上。那两张纸和那张搬迁通知,至今还夹在他的北大毕业证里。

余凡没有对媒体的角色抱有过任何幻想——即使皮村之后的拆迁行动延缓了几日,有人认为媒体在其中起到了一些作用。他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媒体人的自我安慰。但是,那个辗转难眠的晚上,那些他所直面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让他最终清楚地明白,这条路再也走不通。

“我知道我的人生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是有那些决定性的瞬间”。皮村的那一日是决定性的瞬间,而另一个瞬间,来自他因为一个选题而认识的陈立雯。

陈立雯是海归硕士,回村做垃圾分类已经八年之久。她扎着简单的马尾,皮肤黝黑,按照余凡的说法,“一看就是做农村工作的”。只是2017年9月初见她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晒得黝黑,在村里过日子。

那段时间,他跟着陈立雯在北京参加了几场活动。在一次分享会上,两个来自东北的上访者让他印象深刻。他们因为环境污染问题,持续上访了十年,得知陈立雯曾给污染受害者维权之后,他们找上了门。余凡之后没有继续跟进这件事情,因为从新闻报道的角度来看,“他们惨得不太有特点,没有故事性”。

208.jpg


“媒体的资源是有限的,需要分配给那些最需要的人。但同时,媒体也需要故事性、新闻价值,去满足它自身的需求”。余凡曾经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跳楼的还在排队,喝农药的先等一下”,他觉得再贴切不过。

之后,他回陈立雯所在的南峪村待了一周。他每天跟着垃圾车一起上门收垃圾,跟村民和村里的小孩混得相当融洽。从乡土中国回归现代都市的那天,坐在长长的回家的地铁上,他竟然产生了不适感,第一次被曾习以为常的冷漠、疏离的城市气息所击中。

“在村里的时候,大家不管认不认识,见面都会打个招呼、笑一下,村里小孩也天天缠着你玩。回来之后,地铁上大家都是在低头玩手机,躲避彼此的目光”。

从报社辞职后,余凡在通州的家里做了两个月的闲散人员,和陈楚汉打游戏,看看书,想想将来:想着那一周的村中生活,想着环保的意义和价值,想着媒体是否还能实现他所追求的公共性。“我是那种对故事不感兴趣的人,我感兴趣的是知识,而环保问题是一个真问题”。

在前往福山口的火车上,他想起入职报社之前给主编的留言,彼时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更加具有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我的一个缺点是太容易转述采访对象的话,找不到自己的语言。但我最近体会到,我没有自己的话,是因为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真实的生活体验。其实在报社做选题会这样,编辑找的题自己不一定感兴趣,但自己又找不到好题,这种矛盾几乎是无解的。我自己写的东西,几乎每篇都是狗屎,或者也不能说差,只是我自己没感觉,但我受不了这个,我没法接受自己老是写一些自己都不想看的东西。


“经历生活的毒打之后,还没有碎掉的东西才会形成价值”,这是余凡在村里的这几个月想明白的事情,在报社的他没有经历过破碎,没有自我,没有想要守护的价值。现在,他到生活里来了,到风吹浪打里来了,他想在一片废墟里,找到那些完好无损的、还在发光的东西。

5

2018年过完年,回到北京的余凡,给与陈立雯同在一家公司的文静发去消息,向她询问村里的情况。3月中旬,他踏上了去往福山口的列车。

福山口村位于河北省涞水县,距离百里峡车站约20公里,有国家5A级景区野三坡作依托,又是中央军委办公厅对口的扶贫村,计划发展溶洞漂流和社区支持农业。

当晚,我们在刘家河村借宿一宿。由于正处景区的淡季,加上刘家河村与景区中心有一定距离,一下火车,我仿佛置身一片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五彩的灯柱从山丛中射向天空,景区KTV的震天音乐声响彻云霄,整条食宿街上游客稀疏,宾馆和餐厅门可罗雀,巨大的声响仿佛在一座空城里回荡。

第二天,我们搭上当地垃圾清运公司的车,从刘家河前往福山口。7月的河北,毒辣的太阳老早就挂在天上。上午9点,我们放下行李,从余凡寄住的村民红姐家出发,开始一天的工作。

红姐家屋多床多,原本计划搞起农家乐,无奈根本没有游客,如今只有余凡这一个孤零零的长住客。红姐50多岁,矮小,壮实,黝黑的皮肤松弛地垂挂下来。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目前都在北京打工,偶尔回家。这是村里目前的状况,也是中国农村的普遍情况。村里只有一所可以容纳十几个学生的小学,三年级以上的孩子,大多会在父母的陪伴下,到城里念书。暑假,正是他们返家的时候。

我们踩着石子路,在村边挨个检查一个个垃圾焚烧点。余凡需要从这些焚烧点的垃圾焚烧状况,判断垃圾的量和种类。他双手扶腰,整个身体拱成一只瘦虾,往坡上攀行,他的皮肤在阳光下变成红色,像受伤了一样。


河滩上白花花的石子被太阳烤得发烫,割得我脚掌生疼,汗液和着尘土糊在我裸露的皮肤上。远处是静谧的河滩、断壁、山峦,吞噬掉都市生活的一切痕迹。

“巡村”意味着一系列的与人沟通。一路上,村民跟余凡打着招呼,问他何时回来的。余凡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类似的答案。村口玩耍的孩子管他叫“余老师”,他摸着他们的头,满脸的笑意。我不太听得懂当地的方言,全程呆立在一边,看着余凡在村长家的饭馆里、副村长家的小卖部里、村会计家的炕头上,从家家户户的生老病死,聊到垃圾的处理情况。

“农村工作说到底就是人的工作”,这是陈立雯告诉他的。对于农村的垃圾回收更是如此,余凡需要在当地的清运公司、村干部、村民中间周旋,说服村委出人出力,督促垃圾车按时按点上门收垃圾,去村民家中做干湿垃圾分类,并监督他们的垃圾倾倒。

目前国内垃圾处理的现实是,后端混合填埋和混合焚烧的压力已经累积到临界点,而前端的各个分类处理环节都问题重重。具体到村里,每家每户垃圾房前屋后丢的现状难以改变,对于这个似乎无关生死的问题,村民缺乏紧迫意识,村里对于投入人力物力不情不愿。

中午12点,全村在午饭后进入长长的午休时间,直到下午4点过后,整个村庄才会在晚饭的召唤下重新苏醒过来。在这漫长的四个小时里,所有的工作都要放下,那些无解的问题就这样悬置在那里,再一次地进入没有出路的循环。

一个上午的巡村几乎将我击溃。坐在红姐家的屋子里,日头高挂,屋外的世界白得发亮,万物在这个无风的正午沉默着困在原地。不是肉体的煎熬,而是这种停滞、缓慢、困窘、无处发力的生活,令我窒息。

201.jpg


我无法体会他的心情:在新鲜感消失之后,在知道自己进入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更庸常的生活之后,他如何寻求意义,如何度过这些寂寞的日日夜夜。

余凡的房间位于红姐家院子的一角。两张一米二的床和一个装着红姐儿子衣物的立柜填满了它。一张床用来睡觉,另一张床上散落着他的全部细软:三两件夏天的衣服和冬季的毛衣,两本《新时期群众路线》的研究报告,一个黑色的纸盒。纸盒里除了户口本、护照证件、毕业证之外,还有一个纸折的小相机。

纸相机是一次临别时,他喜欢的女孩送给他的。当时他们坐在车站内的一家餐厅,沉默无言,她忽然拿起纸折的相机作拍照状。他们在候车大厅里道别。那天车厢里传出的喇叭声道:“上车后请不要与站台上的亲人握手,以免发生危险;您就要离开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了,祝您旅途愉快。”他感到可笑,又悲情。

6

与余凡待在村中的日子,让我感到巨大的恍惚——2016年,我曾因为井陉大水的报道,在河北停留过几日,跟着编导老师们采访拍摄。也是7月。可怕的河北乡村的7月。几乎一样的地貌,一样的炙烤。我们趟过河滩,攀过山坡。脚掌的生疼和身体的脱水感,让我仿佛重回那个时空。

在那次回京后的总结会上,当时的主编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这个时代对于你们这些有新闻理想的年轻人来说是黑暗的。”当时,我对“这个时代”、“新闻理想”和“黑暗”三个词,完全没有感知,无法理解。我只知道,那个片子从做完到播出,短短的一周内,已经无人关心这件事;两年后,面对广州的大雨,媒体已经几乎全部噤声。黑暗是无疑的,理想需要遮掩。

那时,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从河北回京的前一夜,我写过一篇记者手记,为自己不能与那个受难的世界共情,感到羞愧。而这一次的河北行,我失去了斗志,被一种绝望的心情擒住,几乎只想放弃。

在巡村的路上,我问余凡,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重要的不是现在,不是立竿见影的效果,是未来,是下一代,你看村里的孩子,他们在垃圾需要分类的声音里长大,总会有些不一样。”

在红姐家的屋子里,当我正准备把两类垃圾混在一起扔进垃圾桶时,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赶忙向余凡询问正确的做法,他告诉我干湿垃圾的区别。我走到屋外,看到两个颜色不同的垃圾桶立在那里,我像个正在答题的小学生,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垃圾放进正确的桶里,然后像得到老师的夸奖那样,对自己感到满意。可能是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有些理解他所描述的那种微渺的意义。

200.jpg


余凡有一些预感,这些微茫的希望,恐怕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面对具体的困境,他打心眼里地无法责备任何人:他理解村委的不情愿,对垃圾收运工的繁重工作于心不忍,看到村民的苦涩生活心生悲悯。我离村后的第三天,村里有人卧轨,余凡在电话里对我说,生活如此艰难,有什么人有希望可言,我又能对他人有什么要求。所以他能做的,只能是质疑眼下整套工作机制的合理性,直至质疑自己的选择。

我想起,曾在一篇报道“坚果兄弟”的文章里读到过一段话,“坚果兄弟”表示,他的意图是哲学性的,他将自己比作推巨石的西西弗斯。“这样做虽然没有用,但可以让更多的人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这种浪漫化,不符合余凡惯常的表达方式。面对我“你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这个问题时,他给过我的最浪漫的一个回答,来自诗人北岛的一句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我们到村里的那天晚上,余凡从电话那头获知了他的下一个工作点。那时已临近午夜,街道恢复了安宁。他走出来,坐到屋前的摇摇椅上,“我要去浙江了”。他还想说点什么,但突然之间,街道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夜幕骤然而降。我们起身往屋里走,悬挂摇摇椅的铁索撞击在木桩上,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

离开前,余凡陪我去福山口火车站询问列车的班次。几座破败的矮房子,在山丛间的铁轨边静卧着。一个手持扫帚的大爷从屋内走出来,告诉我们,只有每天早晨的9点05分,会有一班客运列车停靠此站。

除此之外的时间,这里像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余凡对我说,他有时候会想,这班列车就像为他一个人而来,为他一个人而走。他知道,现在它把他带来了,有一天也会将他带走。而下一站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望着铁轨延伸到无尽的远方,消失在下一个隧道口。

文章插图来自电影《再见金钱,前往贫困村》以及《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