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2018/08/21年轻人的精神 已消失殆尽
艳遇图书馆
艳遇图书馆第 33 期,许知远来到了海德堡。这是座坐落在内卡河畔的秀美古城,以其古堡和大学群闻名于世。 在废墟残墙的注视下,许知远漫步在海德堡,思绪飘回到数十年前的这片大地。二战后,海德堡这座老城青春焕发,人的创作力被无限激发,成为一个狂飙突进的、属于青年的舞台。 而面对曾经的黄金时代,今天的我们该如何自处?
以下为第三十三期《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海德堡】
“我感觉到他的孤独”
今天我们要去一个充满了知识过往,以及狂欢岁月的城市——海德堡,一座大学城。我会随身带一本书,是来自一个我很钟情的学者尼古劳斯·桑巴特的回忆录——《海德堡岁月》,据我所知,他写了三本不同的回忆录,还有一本《巴黎的学习时代》也很有意思,在德国有一个成长文学的传统,我们看黑塞写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包括托马斯·曼的一些小说,也是欧洲传统的一部分。他们写一个年轻人如何挣扎着成长,这些求知的,拓展的,寻找的,还有各种艳遇式的成长,把他们塑造成一个成年人。
我去海德堡的时候只待了半天,有很有趣的经历,后来我写过一篇小文章。在那里的普朗克研究所我碰到过一个中国年轻人,一个湖南的学生,他考了海德堡大学。我在一个中餐厅吃饭遇到他,就闲聊起来。
他先带我去走了哲学家小径,还带我到小城里逛了逛,看了著名的古堡,一起喝了啤酒,一起吃了饭。他还做了饭给我吃。我感觉到他的孤独,那种在异乡的孤独,当时海德堡的中国学生没那么多。而且他突然从自己的学校里到了一个更安静的大学城,德语对他来说也非常困难。我看到他生出很多寂寞。
印象很深的是,临走之前他在宿舍里看《我的野蛮女友》,他特别喜欢这个电影,特别喜欢全智贤。但因为赶火车,我看了一眼就匆匆地冲向火车站。我从不知道全智贤是谁,那一次在海德堡的经验,让全智贤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见全智贤,找我同事来约她,做个采访,看看全智贤到底什么样。
我对海德堡有个人记忆,但德国哲学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我的德国哲学只能进行到叔本华和尼采,不是将他们作为哲学家,而是作为文体大师、杰出的作家,纳入我的内心。
【旅途荐书:《海德堡岁月》】
“年轻人的探索精神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今天读的这本书来自于一位德国战后非常重要的作家、思想家尼古劳斯·桑巴特,是德国战后非常著名的“四七社”创办人之一。我们知道的君特·格拉斯、马丁·沃尔兹,都是这个诗社的重要成员。我特别喜欢他的身份:一个大学教授,同时是一个科学家、外交官、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位花花公子。他有个很著名的父亲,是 19 世纪末非常重要的经济学家,写过一本关于资产阶级精神的书。总之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出身名门、生活优裕、才华横溢的人物。
尼古劳斯·桑巴特
这本书是我 10 年前无意之中读到的,那时我刚去海德堡旅行。那次去海德堡,跟我上次讲到的去慕尼黑有关。当时想既然到了慕尼黑,海德堡离它不远,就想看看这座大学城。可能出于一种对知识的崇拜,对传统的渴望,所以那段时间我仍对大学充满兴趣,会去各地的大学参观。因为在中国,即使是最好的大学里,你也很难看到众人对知识的热烈寻求,看到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成长,对外部世界的渴望。
我上学时,中国大学已完全没有这个气氛了,当然不像现在这么糟,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官僚机构,学生只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生命的欢愉、探索被极大地压抑了。我这些同事,这些年轻的毕业生,我觉得他们基本没有想象过那种公共生活,集体追求智慧的东西。
他们当然会在网上发东西,会生活在手机上。但我渴望的,或者我在书上读到的那种年轻人雄心勃勃探索的精神,已经消失殆尽了,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可以真正地恢复过来。所以说读这些书,去这些大学,我把它们当作一种自我寻找、自我寄托的方式。
《海德堡岁月》
[德] 尼古劳斯·桑巴特 著
刘兴华 译
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
我特别喜欢桑巴特这本回忆录,他描述了 1940 年代的海德堡大学,年轻人过他们的生活,组建自己的社团,怎么样彻夜狂欢。在任何时刻,个人解放,知识解放,人性解放,对世界的热爱,对异性的热爱,它们都是混在一起的。而且只有在青春时,这种混杂才那么迷人。桑巴特的文笔也非常好,语言很漂亮,读起来像诗一样。
还有一本更厚的《巴黎岁月》,是写之后的生活,也同样的迷人。1945 年,尼古劳斯·桑巴特来到海德堡的时候,是它最繁盛的时期之一。他会拜会当时有名的科学家阿多诺和霍克海姆,朗读托马斯·曼和布莱希特的作品,当然更要学习韦伯与雅斯贝尔斯的哲学传统和政治哲学传统。
47 社
那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年代,他会遇到跟他一样对世界、对思想、对人类的过去与未来充满探索热情的同龄人,他们结成一个非常密切的、充满争论的小团体。第三帝国崩溃,德国处在转型时刻,在废墟之上一切都变得迫不及待,又变得充满可能性。而这群年轻人一方面承接着伟大的德国传统,另一方面又要建立一个自己的新传统。这本《海德堡岁月》描绘了他们当时很多有趣的个人发现,他们对政治,对美军,对哲学与历史,对女性,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和探索。他们都是 20 出头的年轻人,身上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充满那种想打破自我惯性的欲望。
我想战后的海德堡多少像五四运动时候的北大一样,或者殷海光时期的台大一样,一些人类历史的青春期,他们在某一个很小的空间,在某一个很短的时间,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创作力,人人都在其中感到陶醉和被激发。我想这位尼古劳斯·桑巴特描绘的海德堡岁月,恰好是那些灿烂时刻之一。
这书有很多段落让我非常地感慨,包括他们对女人的态度,女孩子的态度。因为我们现在生活在一场伟大的运动之中,女人会重新理解自己,但我也蛮喜欢他们那种很古典式的男女情感。当时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反抗是要从宗教传统中摆脱出来,所以自由恋爱是最重要的社会风潮,男女之间如何更好地寻找欢愉,是他们认为个人解放的重要一步。现在看起来,那个时代真的是跟现在很不一样,是在压抑之中寻求解放。现在是另一种解放形式了,当然也非常重要。
我给大家念念他的描述,说自由恋爱:
“在我们的小圈子中有六七位年轻的女性,她们和我们一样在学习,和我们一样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他们和我们一样过着自在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世界是大家可以共同分享的体验和经历,在这个圈子里有一个不成文的杂交行为,没有任何意识形态,没有任何轻佻,带着些诗意,一种大风吹的游戏,一种谁配谁的游戏。
有人有着嫉妒危机,另一个人暂得胜利,第三个人既清醒又内疚,又狂热地热恋,分离的痛苦,泪水心机,和恢复正常的表情。整个寻求爱欲的剧目和角色分配,都是大家共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可以持久,但也不排除能够持续好几年。性这个词在当时并不流行,不是个问题,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能尽情地享受,却没有任何做作的羞愧与胆怯,不会神秘兮兮。
年轻的女孩和我们一样坚持,他们会在疑惑之际要求那个被无理拒绝的东西,她们一直握有主动权,决定着气氛和进行的速度,问题是要在哪里。海德堡小市民的道德观比我们稍微落后,我们住在出租房里,女房东睁着警觉的大眼睛,严格执行晚上十点后不能有男女访客的规定。自然也有所谓不受监控的出租房,这种房间的男女是幸运的。那些夜里翻过窗户,悄悄地经过打鼾的女房东,地板咯吱作响,还有扼杀在枕头下的低喊的记忆实在令人难忘。
过了一个爱的夜晚,在朦胧的晨曦中,欢呼声伴随着啁啾的鸟鸣声,心情愉快地穿过空无一人和沉睡的城市,漫步回家。那个时刻这座城市的美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诗意战胜了庸俗。我们快乐地做爱,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感到摆脱了禁忌,却未感觉色情文化的洗礼,这需要经验和特定的舒适,我们两者皆无。
尽管有各种知心的谈话和跨越性别的情谊,按照传统的模式,我们的知识活动和做爱行径是完全分开的,我们还不知道自己的性经验是一条认知的道路,是通往了解生命、世界和历史秘密的康庄大道。我没有意识到两性关系是了解社会关系的关键所在,是文化发展的中心问题。性解放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我们对此无话可说,但我们享有、接纳,并和年轻女孩分享自由。这一定是我们当时用来衡量自己的政治和社会自我意识的自由崇拜的前提条件。对性的无拘无束,如果没有深刻影响我们的思想,也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意识。”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那时的男女比我们更自由,更解放,好像经过这些年,我们又回到了一个新型的保守状态:对人真正的内心自由不去追求,反而被新的陈词滥调所裹挟。
整本书都是他对自己的青春的记忆,有些段落尤其迷人,年轻人一起成长,既是心智上的交流,也是一种情感的身体上的交流,彼此促进,变成了一个绽放,像嘉年华一样的读书生涯。这一站是关于酒馆的。
“如果我们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念书,晚上就在老城的小酒馆碰面,在“红色公牛”和“木工台”,里面的墙上还点缀着学生的涂鸦,当时在我看来既让人诧异憎恶,又令人好笑。都是最差劲的德国礼俗歌谣。酒馆后面还有现在空着的决斗场地,我们还可以参观一下,例如在露巷往上便是哲学家之路,离老桥不远,听人讲着鄙见的严格规定,像是一桩遥远的往事,属于另一个社会。
诺贝特·艾利亚斯在他最后一本书观察德国人中对此表述明确,他认为击剑扮演着威廉时代男性社会及社会排挤的仪式,并表明作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的满足能力的概念。我们和那个仪式再无瓜葛,也从未梦想过这个魔法几年后会大肆侵入其原始状态,我想到就害怕。
但那些端着小桶为年轻小伙子和学生团体服务的年长大胸脯女士,倒会让人产生联想。他们不得不把我们这些穿着略显破烂的学生当成讨厌的客人,特别在我们显然不怎么手头宽裕之际,在付账的时候,我们总是拖泥带水地掏出几个马克,而没想到小费。酒菜钱决不会高,因为酒还是要配给,开始几能点上四分之一公升。没错,对我们来说葡萄酒好长一段时间是一种奢侈饮料,如果零钱不够时,或者只想待在宿舍时,我们在房间里便只喝着一种在药店里也可以买到的廉价的德国苦艾酒,在货币改革前要五个帝国马克,一种差劲的劣质酒,不过聊胜于无。
若在座有人家住在普法尔茨,开了酒庄,那情况自然大不相同,他会从一个旧书包里变出两三瓶贴着库藏特级标签的葡萄酒,就算我们只能拿着漱口杯来喝这佳酿,我们还是懂得品尝其中的差异。
我得承认我们在这段日子里喝的特别多,但从不酗酒,夜间聚谈的基本前提便是微醺,这会激励思绪飞扬,达到清醒之际难以达到的状态。这种夜间聚谈和社团学生的狂欢不同,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种白痴行径。而事实上大概也如此。我们的军国主义的言论旨在瓦解、贬低个体,而我们在乎的是凸显个体。
对我们而言,这种交谈是一种交心的方法,不过不是一般的沟通,而是激荡思想的诠释学式谈话,纯属友情交流。这个谈话中会冒出既非自己,也非别人的想法,并助长一种内在的共同性,促成个人无法企及的深入理解,认真与真实之探索。这种诠释学谈话不同于一般谈话,因为我们自己不满足一般的理解程度。而想研究朋友的想法如何变化,了解他在沉迷一个内容时所采取的立场,其中会有哪种看法、判断和企图。威廉·冯·洪堡曾如此陈述,我们在乎的是参与一个新想法的形成,把这个新想法当成一个正在爆发时刻的生命,视之为一个共同努力,共同行为下的产物,视之为一个传达至高快感的狂喜时刻。
这种一起饮酒买醉,是我们男性友情的催化剂,但也决定了我们对女性的态度,加强了喜悦之情和自由之心。基本上,女性被排斥在社团的酒馆和夜间聚会之外。但在我们这儿,她们一直和我们平起平坐,少了她们就等于我们身体少了个十分重要的成分,无法形成真正的气氛。
绝非自夸,但我可以断言,我们过的是一种十分正常的生活。虽然有时看起来随便,却不虚度光阴。没人逼我们,我们非常勤奋,源于自己的动力,源于行动的乐趣,可说是乐于闯入知识的世界。但只要一有机会,我们会不介意狂欢一番。这里有大大小小的庆祝活动,全都能添加生活的情趣,苦中有乐。
回想起来,这又显得意味深远。在寻欢作乐及亲密谈话的纵情之后,隐藏着一个惊人的讯息。很奇妙地,在我们完美的世界中秘密地传达着一种人生苦短的讯息。”
【邂逅之音:《Lonely》】
“不知道年轻人听有没有感觉”
谈谈今天的音乐,听的是陈慧娴的《Lonely》,是我们 70 后都喜欢的歌,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听到有没有感觉。我们当时听她的《红茶馆》,听她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今天我无意中听到这首《Lonely》。歌词写得很可爱,如“被困在千度墙,胡乱碰撞一千次,一亿次,但每是失意,无论你愿早或迟,祈望接受这段情多一次,若有可能请给我知,日里感 Lonely,夜澜夜深夜静时 Lonely,每日每刻盼望你”。很可爱,是 90 年代初那种典型港台歌曲的样子。
歌手陈慧娴
《Lonely》让我想起在德国碰到的那个年轻人,他在宿舍里看全智贤时一定是感觉到了某种 lonely,或者是 lonely 的被缓解。生活在此刻的世界,这样一个全是新变化的时代,当看到桑巴特的回忆录,我也感觉到某种 lonely,lonely 是我渴望的生活形态,渴望的精神状况,但好像在这个时代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于是我就说做这个节目,能让我感觉到某些慰藉。
艳遇图书馆第 32 站:失败者同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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