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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6

是什么在阻碍女性创作?

单读
“感觉自己在表演大人”,这是许多初入职场的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的自我调侃。实际上不只是职场生活,处于日常生活中的我们也都是无意识的表演者,每个人都正站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舞台上展现着“我”的面貌。 作家陆茵茵敏锐地洞察到日常生活中人们细腻的表演状态,于是细细描摹了那些泛着波澜的微妙时刻,创作出一本捕捉个体表演性的小说集——《表演者》。陆茵茵不仅在书中不断追问一个个关于“我”的命题,也在横跨多年的十二篇小说的书写过程中,坚定创作是她探寻自我的重要门径。 在《表演者》的新书分享会上,作者陆茵茵、导演刘伽茵与独立漫画作者陆冉围绕创作与自我成长关系进行了一场对谈,由我们的同事陈梓芸主持。三位优秀的创作者以自身创作经验为基础,探讨了:阻碍女性创作的因素是什么?在创作中途会听从他人的建议吗?创作的支持从何而来? 以下是她们对于这三个问题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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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现场,右起为陆冉、陆茵茵、刘伽茵和主持人陈梓芸

从自己出发,才知道接下来怎么迈腿

主持人  三位作为不同领域的女性创作者,会认为存在某些因素阻碍女性创作吗?如果创作者都有一个生命周期,女性的创作周期会更短吗?

陆冉  我想不出任何因素会导致女性的创作周期比男性的更短,但日常生活中阻碍女性创作的因素还挺多的。比如成为一个母亲,有孩子需要照顾,那么她能分配给创作的时间就会受到限制;比如有一些生活琐事,即便对于我这样一个未婚未育、责任相对较轻的人来说,仍然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所以我会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将自己的生活过得顺利一些,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去创作。

我当然幻想过,如果有个男人来帮我做这一切该有多好。《卡特制造:安吉拉·卡特传》里面提到,卡特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找了一个比她小很多的男朋友帮她带孩子、料理家庭,特别美好。但是,首先,这个事情没有机会发生在我身上;其次,如果我想要持续的、平顺的生活,我只能学会自己去处理那些琐事;最后,我发现处理生活琐事跟创作之间并不冲突,当你尝试去解决日常的小问题时,你也锻炼了某种行动力,而行动力变强其实能够反馈到创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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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坠落的审判》

此外,感情问题可能会干扰女性创作,谈恋爱确实会给人的状态造成特别大的影响。还有购物——我自己在购物上投入了非常可观的时间,但如果我不注重外在呈现的话,它又会影响我的自信心,我的外在会影响我的内在。

陆茵茵  像生养孩子这样的事肯定对女性创作者有一定的影响,但这也看你的创作意愿有多强烈,以及你能找到多少时间去分配。

就我自己的情况来说,影响我创作的一个因素是过度自省。这种过度自省表现为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地自我批判,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或者一定要把句子调整到某个理想状态才能继续往下写。过度的完美主义会干扰我的创作进程,这是我想要突破的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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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我批判导致我留下了很多未完稿的小说。但奇怪的是,当我现在再翻出以前未写完的东西去读,哪怕它的主题或者文字有些幼稚,我仍然会觉得里面有一些很可贵的东西。现在我看到那些写了几千字、甚至将近写完的小说,我都会觉得好可惜,因为它们其实没有我当时以为的那么差,甚至还挺好的。可是我现在不可能重新拾起去续写,因为我写作的质感已经和从前不同了,想法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只能后悔地想,如果我当时把它写完了该有多好啊。就算我之后觉得它不够好,我顶多不出版它,它至少是一个完整的作品。

所以我现在会尝试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写作时脑中同时有一个审判者和一个创作者在交战和拉扯。我会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先写完,写完之后再去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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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伽茵  这个问题我还挺有感触的。结婚、生孩子当然会占据很多时间和精力,我组里有两个声音指导,其中一个是女性,她的孩子才一岁多,那么我们安排做声音后期时就需要考虑很多因素。我自己的生活里只有生活和工作,而且基本上都是工作,所以我只需要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能不能支撑后期工作的强度,这个工作有没有和其他工作冲突,如此简单。那位有小孩的女性同事就需要考虑明天谁带孩子之类的问题,再同我们协商。客观上这肯定会占据她的时间和精力,但具体应该怎么去看待这件事,我没有切身体会并不好谈。

陆茵茵所说的创作过程中的“自我批评”,是我觉得比较重要也有实感的一点。不光创作者有这样的感受,这种自我评价是普遍存在的。我们可能比较谦虚,自我认知比较客观,或者说太客观了,导致我们经常自省。在很多情况下,你的谦虚和过度理性都是不必要的。比如说,这个工作其实大家都做不了,但只有你客观地意识到自己做不了,并且说出来了。其他人虽然也做不了,但他们没有说,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这难道不是我们每天的处境吗?

再比如说,你总想着在这个场合说某些话会不会不合适,导致你有许多想法和不满都憋在心里,不断积累。事实上我们会“珍藏”自己非常不舒服的那一刻,然后不断体会,让它在心里发酵。那你为什么不在那一刻反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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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燃烧》

具体怎么调整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是一个结构性问题。但从个体出发,我们可以慢慢做出改变,有时候真的没有必要那么谦虚,不要有那么多顾虑,要勇敢地去表达。

陆冉  我看完《表演者》后和茵茵有过交流,提到了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这件事。茵茵说自己一开始也很在意他人的评价,后来不在乎了,觉得反正这就是我目前的水平,他人的评价并不能对现状有所改变。我想这可能是随着年岁增长而习得的技能。因为在乎他人的看法是特别累的一件事情,而人做一段时间让自己很累的事情之后就会不想再做了。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人们会选择放弃在乎别人的评价,逐渐对评价变得没那么敏感。

陆茵茵  我的 MBTI 是 INFP,我是一个完全从自己出发,只写我想写的东西的人。兴趣是我写作的推动力,如果不是从自身出发,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写。假如这个人觉得我这篇小说写得很好,那个人觉得这篇不行,我就会晕眩,不知道自己该听谁的,因为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究竟你说的是对的,还是他说的是对的?究竟大多数人相信的是对的,还是说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只要我依赖自己之外的评价体系,如何走下一步就变成了一场复杂的拉扯,所以我慢慢学习到的就是“要从自己出发”

我记得和陆冉交流的时候,你问过我《表演者》为什么这样排序?你觉得后面几篇小说比前面的更好看,从营销角度出发,是不是应该把好看的篇目放在前面来抓住读者?但我想的是,这本书无论怎么编排,里面的文章都是我写的东西。把好看的作品放在前面,首先得决定哪篇是更好看的。这次我收到的反馈是,喜欢哪一篇的人都有,没有特别集中在某一篇。还是只能从自己出发,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路,怎么迈腿,怎么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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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时时刻刻》

他人的建议,是另一个角度的眼睛

陆茵茵  我想问一个特别实际的问题,你们在创作的中途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吗?会把你正在画的或者正在拍的内容,给你特别信任的人看吗?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因为他给出的反馈对内容做一些改动吗?

陆冉  我可能会给我男朋友看,因为他也画画。我在各个阶段都可能把作品拿给他看,而且我知道如果我没有依照他的建议去修改作品,他也不会生气,我仍然可以按照我原本想的方向去画。我有时候画好一幅画之后会把它倒过来,从背面看一下,因为我能看见从正面看不见的缺陷。他的建议对我来说就像是另外一个角度的眼睛。他不会向我提“推翻了重来”这种建议,而是像抓虫一样看到一些我没注意到的细节。就像文字校对,自己看不出来的错别字,别人能一眼看出来。

我觉得有一个他人的角度是很好的,但这确实需要一个彼此完全信任的关系,如果不是深度地信任彼此,我不可能把我正在创作的东西给别人看,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另外,如果一个人非常强势,他提出的建议我必须听从的话,我也会避免给这个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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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伽茵  电影创作因为工作流程的缘故,你的作品在任何一个阶段都会被人要求观看,这基本上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也习惯了。偏私人的创作,像《不虚此行》,是不太受限制的。我给我的父母看过这部电影,在创作过程中也会和父母谈论。

陆茵茵  那如果你给一个自己特别信任的人看,他提出一个意见,且这个部分又是你并不特别确信的,你会按照他的建议修改吗?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想法?

刘伽茵  如果他提出建议,我肯定会认真去想,再做决定。但我觉得这个不能叫作受影响,因为我的性格就是我肯定会听别人的建议,会思考,然后自己做出一个决定。不过如果完全是自己的创作的话,我其实不太会在创作过程中和他人进行太多有关创作内容的交流,会创作到一定阶段再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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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不虚此行》

创作者,需要成为自己最大的支持者

陆冉  在创作过程中,你们得到过的重要的支持是什么?是如何得到的?

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的公众号后台经常会收到一些读者的消息。他们问我怎样才能坚持画画,怎样成为一个会画画的人等等。我会给予他们很多精神鼓励,但我发现“你只要画就可以画得好”或者“你要相信自己”之类的话对他们来说都是很空洞的。

我发现很多人处在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他想要成为创作者,想要开始创作,但是得不到任何支持。缺乏支持可能会让他无法从内心迸发出创作的力量。我就在想,是什么东西在支持我们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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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成为简·奥斯汀》

陆茵茵  我觉得我最大的支持者是我自己。大家都知道,现在写作的经济回报是不多的,而且我也没有同时做其他全职工作。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我写作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干不了其他事情,我好像天生是来写作的。但是我以前工作的时候也是一个挺好的员工,我并不是非得从事写作不可,是我主动选择了写作。

尤其在疫情那几年,我的状态比较差的时候,我会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做其他事情。我后来发现,我写作完全是因为我想写。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作家,不缺我一个,但我需要通过写作这个工具传达一些东西,所以才写出这些小说。抱着这样的心态写作,就会无怨无悔,因为是我需要并选择了创作,这样就不会整日想着回报,也不会因为无法得到他人的鼓励而心理失衡,进而做自己最大的支持者。

更实际一些说,读者的鼓励当然会给我支持。《台风天》那本书有一个评论,是“希望作者不要放弃写作”之类的,朴实而热情。我在创作过程中又一次开始自我批判时,去翻了那条评论,我就想:对,我不要放弃,也许明天醒过来再打开这个文档,我就能把它写下去。还有一次,我的姨妈知道《三年级》那篇小说会在《上海文学》刊登后,她突然特别激动,要去买《上海文学》来读。后来我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文学期刊,曾经也是一个文艺青年,《上海文学》是她以前会读的一份老牌杂志,所以她才会特别激动,还请我吃了一顿饭。

有的时候你并不将你的家人、熟悉的朋友给的鼓励放在心上,因为他们一定不会离开你,不会给你泼冷水,他们的支持好像一直都在。但这种平凡的、小小的温暖,其实未必是理所当然的,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可以导致它不存在。看到这些鼓励,并学会去珍惜,也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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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妇人》

陆冉  给我发消息的人们好像还处于在茵茵之前的一种状态。茵茵已经能够开始写作了,且她认定写作是自己选择的方式,但那些人还处在想要开始创作的阶段,他们想知道让创作成为生活必需品的过程到底是什么。

此外他们还有非常多顾虑,比如说周围的人会怎么看,父母会怎么想。这些想法让我觉得他们处在一种完全孤立无援的状态,在生活中找不到能够给他信心、让他往创作稍微跨一步的东西。也有缺少经济上的支持的,比如有人会问“我现在想辞职回家画画,但是我应该怎么生活”这样非常直白的问题。

刘伽茵  我只能谈谈自己的经验。我是基本盘比较强大的人,由于从小到大的许多遭遇,以及家庭的问题,按理说我应该特别没有安全感,但我跟父母的关系特别好。他们非常支持我,给我创造了自由平等的家庭氛围。

我一度以为这种家庭氛围在现在的中国社会是稀松平常的,但实际上并不那么普遍。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我不会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创作一定程度上就是多维度的“不一样”:它不见得是表面上的特立独行,但它一定是你在表达上与他人相异的部分。所以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安全感的问题。我的人生有很多起起伏伏,但是我的安全感不会真的被打破,因为这样的家庭氛围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非常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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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比较客观的因素,就是我不是自由职业者。我的性格比较务实,读书后留校做了老师,这提供了具体的安全感。不做职业导演的工作时,我仍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踏踏实实地去做,这些工作很稳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支持。而且很多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也恰恰是在我做老师这么多年里通过一堂堂课逐渐习得的。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刚才陆茵茵所说的一个人自身的自主性其实是最重要的。尤其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它是不可取代的。创作本身就是一个“我”字,是“我”作为第一主语发生的一切。你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潜在的创作者,需要将自己和创作的关系捋清楚,需要具备给自己拿定主意的能力,否则你怎么去做“我”字放在第一位的事情?

感受日常生活中的表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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