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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9

阿婆,去哪里?

单读
皮村是位于北京五环外的一个城中村,也是打工者聚集地。每周末,工友们会在这里见面,讨论文学与创作,分享彼此的诗、小说和文章,有时还有绘画和音乐。皮村离首都机场很近,近几年又面临拆迁,说话间时有敲打和飞行的噪音,这几乎成为皮村文学小组每次活动的背景音。 这个以劳动者为创作主体的社群,今年即将迎来成立十周年的纪念。十年来,它从一个工友之家开办的兴趣小组,逐步成为以文化精英为主流的文学图景中一种边缘但重要的声音,积累了许多作品。今年单读开启「在皮村」栏目,希望能够持续地用他们的目光看世界。 栏目的第四期,我们分享马大勇的非虚构作品《我的阿婆》。以志愿者的身份长期参与活动的老师张慧瑜曾经形容马大勇为“文学小组里的大秀才”,他白天在北京的花店里教插花,晚上则投身于喜爱的古典文学和民俗研究。《新工人文学》的许多编辑工作也由他操持。在这篇回忆阿婆的文章里,他着眼于她一生的劳动。历经二十世纪的战争、饥荒与动乱,阿婆对美的追求依旧。“阿婆,去哪里?”她也总会笑眯眯地回答。阿婆于 1990 年去世,本文写于 2020 年。

我的阿婆

撰文:马大勇

阿婆,是我的祖母。我们地方话称祖母为阿婆。

我们家住在一条有骑楼的长长的小巷子里。门口有一株开满小黄花的老树,屋后一片小空地,种着竹子、苦楝树、粽叶、南瓜、金菜花(黄花菜)、卷心菜,也种着月季、菊花、茉莉花、美人蕉.....我刚记事时,就记得阿婆整日在屋里屋外忙碌。我们家里三个孩子,都是她照顾。每天太阳升起,我的父母亲要去上班、干活。阿婆用花背带把我弟弟裹好,背在身上,先扫地,从门前树下扫起,扫到屋后的花丛,把落叶都扫作堆,整间屋都扫一遍,再在火灶上烧火煮早粥,煮中饭、晚饭。粥饭做好,盛在碗里,给我们吃。还要给我弟弟拿个小锅子煮熟米浆,拌上一点盐,拿个小碗盛了,一勺一勺地喂他。那时候洗菜、洗碗筷,用的都是大陶钵,阿婆做工时,手腕上戴的一只淡绿色的玉镯常碰在钵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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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四个春天》

午后,有时阿婆在骑楼地上铺上一张草席,让三个孩子在席上坐着、爬着玩闹,阿婆才能得一阵空闲,拿张竹椅坐下来看着,或者拿个针线篓过来,做一些针线活。她穿针很吃力,因为看不清针孔。我稍大一些,就能给阿婆穿针了。

有时候,阿婆牵着我们的手去邻居家串门,在骑楼边走过,一路街坊和她打着招呼:“阿婆,去哪里?”阿婆笑眯眯地说:“去相剧,去相剧(嬉游之意)。”有时候,会去街头小店买几片薄荷糖、一碗盐糕给我们吃。

不过,在外边买东西吃很费钱,是很少有的。阿婆尽可能在家里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给我们吃。芥菜用滚水焯一下,切成片,和金砖(油炸豆腐块)与萝卜丝煮成菜汤;红豆慢火熬成红糖粥;上一餐没吃完的干饭加一点酱油和青菜,煮成饭粥;肉片涂上盐晾晒,做成腊肉;半瘦肥肉和藕剁碎,做成肉圆等等,味道都是那么美。最好吃的还是金菜花粥,清晨掐一大把金菜花,掐去花心,洗干净,放进滚开的粥里煮一煮,加上油、盐、酱油,拌和成粥。要是有一个鸡蛋就更好吃了。本来金菜花鲜吃是会中毒的,这么一煮熟就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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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森林 夏秋篇》

阿婆整天忙,把屋内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她的身势仪表,也是整洁得很。她穿着传统的蓝色或黑色大襟袄裤,半黑白的头发挽着小圆髻,插着铜钗子,一丝不乱。有时还要摘几朵花簪在发髻上。每过一段时间,她会让我的姑母给她修面,用两根线交叉着在脸上绞一绞,绞去凌乱的发丝。天气好的时候,她就烧滚水,拿来茶油或茶枯,把发髻解开,细细地洗头发。洗好了,搬张椅子晒着日头,用密梳(篦子)慢慢梳理,晒干。有梳下来的头发丝也不乱丢,捡起来卷好。她的头发一直都很长,八十多岁时,还垂到腰间。

阿婆不识字,一辈子就是在家里做工,煮饭,带儿带孙。但她待人接物礼数周全,温文有礼。平时不管谁来家里,她都忙着端茶水,招呼吃饭、吃东西,还和客人聊得很亲切。谁见到她都会说,看着真不像一个乡下老婆婆。她心很善。邻家阿婆因为钱的事和家人吵架,伤心落泪,她会掏出几张银纸塞给她。有沿街上门来讨米的,她也会拿出米来。她会做很多事,是那么心灵手巧。我还记得一次,她在店里买来一小包黑色染料,放在一个铁鼎锅里化开,把布料放进去搅拌着,再晾起来,染上色做衣服穿。她做得很熟练,这对她不算什么,她本来就是做丝绒的,染色就是她的工作。

依稀记得阿婆和我的姑母、父亲说过,以前我家建国之前是开丝绒店的。阿婆嫁过来以后,很快就学会了店里制作出售的几种商品的做法,和我阿公一起做起来。一是染丝绒,用各种黄、绿、红、蓝色染料放在染锅里调好,把一束一束的丝绒用木盆端着去清清的池塘水里洗好,在竹篙上晾晒好,染上彩色,再出售给绣花、织锦的人家。二是把乌桕树叶砍回来,煮成黑色染料,把请专人织造的最好的土绸布染成黑色,再放在大钵里,涂上薯莨汁,涂上塘泥,晾起来,染成著名的香云纱那样的黑绸布。这是夏天最好的衣料,穿在身上,十分凉爽舒适。三是把棉纱放在蓝靛缸子里,染成深蓝色棉纱,和白棉纱一起,用织机织造蓝花布,在布上织出各色蓝白花纹,这是用来做家常衣裤的。这丝绒店里的生意,是很忙的,日做夜也做,自己家人都忙不过来,还要请帮工。

这丝绒店里的绒线、布料,一定很好看吧!我小时候,听到这么些讲述时常这么想。我读小说《红楼梦》,读到四十二回写平儿送刘姥姥:“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任何人读到这段话都不会在意,我却感到很亲切。因为绒线就是丝绒。绒,本指的是刺绣用的细丝。明代《正字通》说:“绒,熟练丝。”我家乡方言还保留“绒”这个字古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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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红楼梦》

但是丝绒店早就没有了。什么丝绒、布料,都没能留下一块让我看看。听阿婆讲起,本来,店开得好好的,我们家日子也过得很好的,后来却碰上“走日本”。阿婆说:“日本鬼(民间对侵略我国的日寇的称呼)来了,走啊!走啊!我和你阿公,又背又抱,带你爸,你几个阿姑,出力走,一直走到深山里去。到处都是人,到处走,到处哭......所以讲,乱过二八年,乱过三三年......”

民国二八年(1939 年),民国三三年(1944 年),日寇两次入侵我家乡广西宾阳县。经过两次侵略,我家和墟上所有人家一样,几乎什么都被抢光,连鸡笼里的鸡也没有剩下。逃难时随身带的一点银钱也都用尽。赶走日本鬼,生意稍微恢复一些,正得过几年,国民党接着又发行金圆券,什么都贵,丝绒店实在开不下去,关门了。只留下好些个钵、缸、盆,好些竹篙,慢慢也烂完了。所以这些染织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只是听讲述而已。

我只见过阿婆绣花,做端午的香袋;做剪纸,剪出各种花样,都很好看。我刚上小学时,要上图画课,有彩色笔,有图画簿,但我不会画。阿婆就教我,像拿毛笔那样拿着铅笔,在纸上画起来,画出牡丹,蝴蝶,莲花,葡萄。或画开在枝条上的梅花,画长叶飘洒的兰,嘴里还念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然后教我用彩色笔涂上色。牡丹花涂上粉红色,勾上深红色边。菊花有金黄色、大红色和紫色。蝴蝶有五色,涂好翅膀后点上花点,长长的触须还要卷曲起来。莲花涂粉色,葡萄涂深紫色,梅花白色,花瓣勾出来不用涂色,只点上几点花心。墨兰涂淡黑色,花梗是青的,长叶是绿的。这样的花样,本来是绣在花背带、帐檐、花鞋等手工上边的。阿婆慢慢教着,画着,很快画了一大本花样。

阿婆本来喜欢花,所以画得好看。她常去屋后花丛里摘花,在发髻上簪几朵茉莉、小菊花之类。见到别人家里的白兰花开花,也忘不了讨几朵,摘回来放在香袋里。家里桌子上也摆着花瓶,她也常爱折来几枝花,衬着绿叶,插在小瓶里。若是过年过节时,街上有庆典,要舞龙、舞狮子、游彩架(一种用支架支撑小孩子扮演角色的巡游民艺),要搭起彩棚,她就要摘很多花来做牙祭,作为彩棚里的装饰。或者去庙里拜神,也要用到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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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诗》

牙祭,本来是指每月初二、十六用来拜祭、供奉财神等神灵的果、菜、肉类等。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八回已经写到:“平时每日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在我的家乡,牙祭发展为一种做得很精美的供品。我的阿婆,做牙祭的手艺是最高的。

我们这个地方的牙祭,就是用一只只碗碟盛上糯米饭,堆砌许多木耳、金针菇、黄花菜、地豆(花生米)、红枣子等等果菜,呈圆锥形、圆形,再插上一朵朵鲜花。

那时候的火灶台很宽,阿婆在灶台上排好一队队的瓷碟、瓷碗,在旁边的筛箕上、大白簋(白瓷大碗)里盛放了洗净的果菜,开始做起牙祭来。我那时候还小,就趴在灶台边看。

阿婆做了很多种,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只记得两种。一种是把一朵朵洗净发好的黑色木耳,堆在碗里,然后插上一朵朵殷红的红菊花。另一种是把黄花菜一根根像竹蔑编织那样穿插,铺满碗底、碗壁,把糯米饭盛进去,再倒着放进另一个碗,让碗里隆起一个圆形的金色小球,最后配插上一枝淡紫色、金色圆斑的凤眼莲花。还有把地豆、红枣堆成尖锥状,再插上花的。还有瓜菜切削成花样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眼前都是可爱的色彩。

“阿婆,你做得真好看!”

“这不算最好的,以前还有做面牛、面羊(牛羊形状的面塑)来配的呢。”阿婆随口说着,手里忙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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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一一》

这些牙祭,色彩是协调的,配置是讲究的,十分醒目耐看。我小时不懂,长大后学画,学了色彩学才知道,黑色配红色是永恒的配色,而紫色与黄色互成补色,配在一起愈加鲜明。怪不得令我印象深刻。但是乡下老太太又怎么会知道色彩学呢?只能说是天生和后天培养的对色彩的敏锐了。

牙祭都做好了,就拿大竹篮盛好,拿出去摆设。和盆景盆栽、花瓶、香炉、书画条幅、彩灯等一起陈设在彩棚里,或设在庙里的供桌上,任人们观赏,总是赢得许多赞许,阿婆的脸上却是淡淡的。也许她不觉得自己做的是最好的。

阿婆若在今天,就是一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一位民间艺术家,这是绝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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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童年往事》

阿婆是宾州城内南街人。南街是一条古老的街道,有很多古色古香的老民居,有一座几百年前就建造的石拱桥:南桥,桥两边石栏杆上雕着各色精细的图案。街上住着很多老艺人,舞龙狮的,做游彩架的,做银首饰的,打铜器的,等等。古老的街道、石桥,是有灵气洋溢着的。我常常想,我的阿婆,肯定也是受了这一股灵气陶染吧,不然怎么会这么手巧。

很可惜,阿婆的手艺大多没有留下来。正应了她常发出的叹息:“没人跟我学做染丝绒,做黑绸布……要失传啦!”

不过,我也还记得阿婆做的饭食,记得阿婆插的花,用花装饰的牙祭。几十年来,家乡人所做的牙祭也越来越少见了,这几年却偶然能见到庙里供桌上还有几碟,上边插着花,恍惚间和我小时候见到的阿婆插的差不多。也许是因为大人和孩子的目光不一样吧,今天看到的总不如小孩子眼中的好看。

但只要还可见到,还在心里记着,就是好的。

编辑: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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