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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在西双版纳,当妇女成为主人翁
单读
十一长假要来了,旅行的意义你找到了吗? 今年春节之后,第二届水手计划的入选者之一郭玉洁到达目的地西双版纳。她发现,禁足之后的人对旅行的渴望,正如“饥荒之后,人会暴饮暴食”。但是人来人往之间,出游到底是为了散心,逃离,还是寻找新的生活方式? 今天单读分享这次出行后,郭玉洁写就的西双版纳游记节选。在这部分的旅行里,出门是为了听故事——在云南哈尼族的父系社会里,成长出一位女性的主人翁,她收集故事,讲述故事,让女性的角色传统走到了现代社会的舞台中央。完整版将会在未来的单读 MOOK 中与读者见面。 本文获得单向街基金会“水手计划”支持。“水手计划”致力于资助青年创作者的田野调查与创作。联系方式:foundation@owspace.com
西双版纳游记:
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节选)
撰文:郭玉洁
一
疯狂的春节
饥荒之后,人会暴饮暴食,禁足之后,人立即冲出家门。作为一个旅游目的地,西双版纳熬过了萧条的三年,突然迎来爆炸一般的春节。这个区级自治州的州政府所在地景洪市,常住人口约 64 万,2023 年春节期间,一下涌入了两百多万游客。西双版纳被迫超负荷地运转起来。
我到达西双版纳时,已是 2 月中旬,春节过去了,情人节也过去了,人潮已渐渐散去。所有人都在回忆这个疯狂的春节。民宿老板说:“前两年,房价就两百多、一百多,旺季顶多四百,春节你知道多少吗?一千六!对啊,是一晚上!旁边的酒店两千!就这还订不到呢!”小红书每天推送“西双版纳就是坑”的帖子,游客抱怨订不到房,打不到车,打到了司机会就地起价。司机抱怨得更厉害,因为路上堵得根本走不动,尤其是景区。“我姑娘春节来看我。”司机徐师傅来自长春,他说,“我们去了两趟星光夜市,根本没挤进去!”星光夜市,号称是亚洲最大的夜市。对本地人的影响可想而知,交通拥挤到没法出门,物价上涨,朋友说,“那时萝卜哟,涨到了十块一斤!”——“幸好山上有野菜,也够吃了。”她哈哈笑着说。真不知这该归功于西双版纳植物的丰饶,还是人的乐天热情。
电影《百鸟朝凤》
不难想象人们为什么来到这里。走下飞机,整个人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天气冷暖刚好,湿度刚好,空气是真正的透明,无形无色无味,毫不费力地进入肺里。这才意识到上海的空气里,灰尘混合了尾气,味道有多浓重,而北方的空气,冷冽刚硬得割人喉。才会意识到干净的空气和水有多重要,而这时人往往已经衰老或罹患疾病。
除了短期游客,西双版纳也迎来了许多定居者。尤其是 2018 年之后,三亚开始限购,许多南迁过冬的北方人离开海南,来到了西双版纳,其中又以东北人居多。徐师傅去年到达西双版纳,他发现这里天气好,物价又比三亚低,于是回长春收拾行李,和老婆一路开车,五天,4000 多公里,他们夜里睡在车上,不敢下车停歇,到了版纳就买了一套房子,住下了——“这儿房价便宜!”“往后呢?”“往后啊,如果姑娘结婚生了孩子需要我们,我们就过去,如果不需要,我们就住这儿了。”“不仅仅是东北人,”徐师傅说,“昨天刚拉了一对青海来的老夫妻,他们下定决心,明年退休以后,就来版纳养老。”
春节已过,但西双版纳仍然是热门的旅游目的地。这也要归功于交通的革命,从前昆明到西双版纳,要坐三天客车,现在高铁只要三个小时。从上海直飞西双版纳的飞机上坐得满满当当,有化着同样妆容、穿同款长裙、永远对着手机、如同批发生产的网红女孩,也有成群结队的上海知青旅游团,阿姨爷叔在机场热烈地讨论,谁去了北大荒,谁去了宜兴农村,谁去了西双版纳……“我们这一代,总归不一样的!”他们如此结论。
我们所共同到达的西双版纳,会是怎样的一片土地?
二
李孃:哈尼族的故事大师
从景洪出发,开车进入勐海县。车盘入山中,海拔渐升,景洪路边光秃秃的橡胶林不见了,山上出现了丰茂的绿色植物,再往上,一片大雾降临,罩住四周。开车的朋友趴在方向盘上,紧紧盯着前方,以防雾中突然窜出汽车、人或动物。
这就是南糯山,著名的茶山。由于海拔太高,山上不适合种植橡胶树,却因祸得福,保住了雨林和茶园。
在一个很容易错过的小路口拐上去,进入一个开敞的院子。院子同样笼罩在浓雾之中,脚下的地、身边的人都清清楚楚,再往外,却是白茫茫的一大团,什么都看不见。龙老师说,这算什么,我们小时候,面对面站着,都看不到对方。她站在院子正中,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李孃!蒙蒙的白雾中,一个人应道:哎!
李孃从雾气中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粗布衣服,袖子、襟边绣着花纹,一望即知是少数民族。她是爱尼族人,在民族识别的时候,爱尼族和其他几个相近的民族并为哈尼族,因此爱尼族也是哈尼族的一个支系。我们所在的院子,是李孃一手建立的哈尼族服饰制作技艺传习所。这里也是李孃的家,是她居住、炒茶、宴客、讲述哈尼族故事的地方。
李孃今年六十四岁,看上去是长年行走劳作的人,敏捷有力,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她扎着长长的马尾,面庞清秀,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她说,妈妈在火塘上方的竹笆下生了她,火光的照耀下,看到她是一个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小孩子,于是妈妈给她取名“亚主”(爱尼话音译)。“亚”是父亲的名字,按照哈尼族的传统,父子连名,小孩命名取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再新加一个字,因此“亚”来自父亲,意思是白灰,“主”则意为眉清目秀。白净清秀,就是她名字的意思。20 世纪 70 年代,读书的时候,老师帮她取了“李金梅”这个汉名。随着年纪增长,“李孃”就成了汉族朋友对她的称呼。
李孃收集哈尼族服饰文化的事业,起源于 2000 年 1 月,当时西双版纳开了第三届哈尼/阿卡学术研讨会。李孃的老公张戈参加了这个研讨会。会上有一个研究哈尼族文化的日本女孩,她用流利的哈尼语问张戈,你这件衣服很美,但是你知道衣服上的图案是什么含义吗?张戈说,不知道。第二天,李孃去了会场。女孩问了她同样的问题。李孃也不知道。她记得很清楚,那是 2000 年 1 月 3 日。她说,她平常睡眠非常好,晚上喝一小杯酒,倒下去就睡着了,但是那天,怎么也睡不着。她想,怎么能回答不出呢?我是地地道道的哈尼族啊。她想了三个晚上,3 号想,4 号想,5 号想,到 6 号晚上,她出门去问寨子里的一个老人,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老人问,哎哟你是不是哈尼族啊?李孃说,是啊。“你是不是我们寨子的?”“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老人告诉她,这个图案叫“者差”,是一个哈尼族女人的名字。者差一生发明了很多刺绣图案,为了纪念这个聪明的哈尼族女人,人们就把她离世前发明的最后一个图案叫作“者差”。
“者差”,当然是爱尼话的音译。包括爱尼族在内的哈尼族,有语言,却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与智慧靠口述、刺绣来传承,谁能想到,在一个彩线织成的几何图案上,有这样一个美丽而古老的故事?李孃用她沙哑的嗓音、夸张的语调来形容当时的震撼:“太——美了!”她决定去记录更多哈尼族服饰的故事。
电影《云水谣》
当时,李孃还是勐海县计生委主任,1 月 8 日,她去银行以自己的工资作为抵押,贷了七万块,利用周末,和老公骑着单车,先从本寨开始,询问图案的故事。询问的对象,是那些脑袋里装了许多记忆的老人,每问一次,她会给老人 50 块。这远超出了当时打工的收入。她说,这是尊重老人,孝敬老人,而且讲故事,也是在付出劳动。老人推辞不要,她就开玩笑说:“阿皮阿皮(哈尼话老奶奶的意思),我是开工钱的,小孩去打工,25 块一天,我给你 50 块,你要好好讲,不好好讲,50 块我就不给你。”这样,老人才会安心收下钱。有时,他们留在老人家吃饭,又会留下二十、三十的饭钱。由于口述的特点,对于同一个图案常有不同的说法,于是他们确立了一个方法,广泛问询,有三个以上的老人确认,才会采纳这种说法。这样询问的范围越来越大,本寨的老人访问完毕,他们开始拜访其他村寨,从勐海到勐腊、景洪……一个一个寨子地走,越走越远。哈尼族一般都住在山中,换一个村寨就要翻山越岭,他们常常赶不上吃饭,就在路边的田里掰个苞谷生吃,用随身带的葫芦(当时还没有保温杯,李孃说)接山泉水喝。这样的辛苦不计其数。有一次结束访问,寨子里还是晴天,出寨子之后,突然下起大雨,他们骑着单车瑟瑟发抖,眼睛都睁不开,到家已是半夜十二点,洗完澡换衣服,睡下已经两三点了。“哦——两口子都哭得不得了”,将近二十年过去,李孃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眶里都是眼泪,声音颤抖着说不出话,但她仍然笑着,喝一口茶,镇定下来,又笑着说,“幸好那是星期六,第二天还可以睡觉,对不对?”
像很多部落、家族的年长女性一样,李孃有非常出色的口述才能,记忆力超群,讲述幽默、生动。事情发生的日期、数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也有自己的记忆技巧,比如她想讲“柬埔寨”这个国家,又想不起来时,会念“泰国老挝缅甸柬埔寨……柬埔寨!”。这种口诀式的记忆技巧,也体现在哈尼族的服饰工艺上,李孃说,一千多年来,哈尼族的女人们靠口诀来传承技艺,“以口诀为美”,口诀中包含了配色、图案,记住口诀,就记住了古老的刺绣规律。
一开始,他们只是询问服饰文化,后来,看到有人不要的哈尼族传统服装、物件,李孃就出钱买下来,挂在单车上,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身上还挂着一个。这时大女儿已经工作了,她回来告诉李孃:“妈妈,人家都说你是‘捡垃圾的计生委主任’嘛。”
2008 年,李孃索性办了内退,她终于可以遵从内心的意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一开始贷的七万块早已花完,李孃继续贷款,钱还是不够用,她就把县里和州上的房子都卖掉,在南糯山办起了哈尼族文化传习所,盛放自己收来的哈尼族物品。可想而知,长年的奔波付出遭到了老公和女儿的反对。她不跟他们吵架,但也不妥协。她说,有时候看到老公的脸拉下来,她就走开,或者晚上蒙起被子哭一下,“我想好了,离婚就离婚,不过娃娃全部你带,我还是要做我的这个事”,转了个弯,她又说,“但是他们离不开我的”。
李孃越走越远,她走出了西双版纳,到红河、思茅……甚至到了泰国、老挝、缅甸、柬埔寨……边境民族常常跨越国界,只要有哈尼族的地方,她都去。比如,李孃解释道,她听说有一家泰国哈尼族的女儿嫁到了缅甸,她就要去缅甸看一下,看她是否还使用原来的语言、服饰,有没有什么变化。
哈尼族的土地父子传承,而服饰是女人的工作。四散流徙的故事,也常常是女儿出嫁的故事。
李孃最早来到南糯山时,只有一个小房子。老公和女儿在山下居住,她一个人住在山上。她说,那时候哦,真的,也不知道害怕,但老百姓对我是很好的。她每天出门的时候,会烧好茶放在路边,再留一瓶酒和一个酒杯。周边村民忙完地里的活,可以在那里休息。她回来之后,看到酒瓶浅了一些,酒杯洗干净了放在旁边,就知道有人来过了。但除此之外,“他们一根针也不会拿我的”。
有一天,李孃正在集市吃早点,听见一个女孩从景洪来的客车下来,向别人打听:“请问一位叫李金梅的老师在哪里?”李孃举手:“我就是!”女孩自我介绍说,她来自台湾,母亲是出生在老挝和云南边界的哈尼族,因为嫁给国民党军官,1949 年之后去了台湾。女孩听说了李孃在做的事情,就来找她。她说,母亲 89 岁,已经不会说哈尼话了——那里就她一个哈尼族,跟谁说呢?李孃带着女孩,找到她母亲出生的村寨,也找到了母亲的家人。女孩走的时候,李孃送了她母亲一件哈尼族的衣服,送了女孩一个哈尼族的包包。女孩后来告诉李孃,看到衣服和包包,已经不会说哈尼话的母亲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李孃的肚子里装着许多这样的故事。
三
南糯山上的一天
李孃坐在一楼大厅的茶桌后,身后的墙上悬挂着哈尼族的刺绣图案。她一边讲着故事,一边眼看四面,注意正在发生的事情。那天家里的人不少,二女儿已回到山上,和他们住在一起,建筑工人在翻新厨房,她还有一拨客人将要到来:干儿子要上山,进行每年春节例行的拜见老人仪式。住在南糯山上的李孃,非常繁忙。
大厅的一侧,挂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2013 年,李孃所做的工作终于得到了承认,政府批复李孃所做的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这时女儿说,哦,妈妈,你这个“捡垃圾的计生委主任”还是非遗保护嘛!来自政府的承认,让女儿和老公接受了李孃的工作。她的贷款已经全部还完,她也不再收购传统服饰与物件,因为传习所教出的学生已经会“半路打劫”了。新的事业是,假期她会在这里开课,教寨子里的小孩说爱尼话,唱爱尼族的歌,跳爱尼族的舞,这来源于同样的危机——李孃说,没有了语言,民族也就不存在了。
电影《德拉姆》
另一侧挂着整排整排的哈尼族服饰。李孃一走进,原先昏暗冷清、如同旅游纪念品商店一样的空间,立刻在故事的魔力下,鲜活了起来。李孃指着模特头戴的帽子说,哈尼族女人一生要戴八顶帽子,每个阶段都不同:三岁之前,帽子的样式和男孩一样;三岁之后有了性别之分,到十五岁之前是一种;十五岁后可以恋爱了,又是一种——这时候人们看到帽子,就会特别注意;再到结婚,帽子上的装饰逐渐增加,出嫁时最盛,帽子上插满了彩色的羽毛和银饰,像花开到最繁盛灿烂的时候。李孃说,这是哈尼族最美的嫁妆,再穷的人家也要为女儿做一顶。等婚后、怀孕、做了奶奶/外婆,头饰一步步消失,最后,去世时,只剩一块黑色的头巾放在身边,放在棺材里。八顶帽子,就是女人一生的故事。
李孃 1957 年出生在勐海县格朗和苏湖丫口老寨,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格自由、活泼、胆大,上学之后,因为听不懂汉话,不会做作业,也不喜欢读书,只喜欢上树摘果、掏蜂蜜、掏鸟窝、下河捞鱼摸虾……一次她爬上别人家的果树摘果子,被人家堵在树上下不来,那种紧张和难堪的感觉,她至今都记得。好动的她,理想是做武干——武装干部,也就是武装部在乡镇的工作人员。
尽管调皮、不爱读书,但她从小就喜欢做好事,帮助别人。这一点,她首先归于家庭教育,那是一个普通的爱尼族家庭,爸爸烤酒(一种制酒方法)卖酒,母亲放牛,他们对她说,家里人多,有的是劳动力,不缺你一个人,你去帮助那些更困难的人吧。当时村里有两个五保户,他们没有孩子,没有亲人,七八岁的亚主常常去帮他们干活,每天她都算着时间,在他们从地里回来之前,把火点着,红红火火地烧着,再把水壶装满,她拿不动,就一点一点地提上去,支在火上,这样他们回家时,家里是暖暖的,还有热水喝。其次,做好事,也是那时的时代氛围。李孃还记得广播里的宣传:“向雷锋同志学习,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当时的小学校长听说了她帮助五保户的事情,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作《人小心红的铁姑娘》,还要她去学校、村寨演讲,号召大家向她学习。她说,我也不害羞,叫我去就去。幼小的她看不懂汉字,但是“人小心红的铁姑娘”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在家庭和社会的鼓励下,这种利他、付出的精神一直保持了下来。
除此之外呢?李孃说,“大概妈妈生下我的时候,老天爷就把这些东西放到了这里”,她指了指脑袋,“要我去帮助别人”。
小学毕业之后,亚主有一个去州师范附中读书的机会,她不想去,因为听不懂汉话,但是老师说,你不读书,就当不了村里的武干,你为人民服务、一辈子做好事的理想会泡汤,敌人来了你没有办法,只会捂着头跑,其他人也不会听你的指挥,因为你没有文化,指挥不了大家。
于是 1975 年,亚主去了州师范读书。第一次离开家的她忍耐着寒冷和饥饿,也仍然帮助生病、困难的同学(老师因此任命她为劳动委员),但是由于不懂汉话,写不了作文,也不会用汉话演讲,她经常逃跑回家。1978 年,竟然也顺利毕业了。她说,如果不是赶上“张铁生交白卷”也能上大学的时代,我这种成绩的人是不能读书的,这也得感谢那个时代了。
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南糯山二小当老师,又辗转几所学校,成为校长。她对学生和村民都很热心,帮孩子洗澡,把工资给学生看病,给村民买种子,教他们种菜。唯一的困难是不会写材料,于是都由同在一所学校的张戈负责。1989 年,由于她在当地群众中的口碑好,被选为乡妇联主席,后来又成为副乡长。到今天,她仍然一脸诙谐地讲起当时的场景:“组织上来谈话的时候,我说哦不行不行。为什么?我没有文化,就是一个初中生,高中都没上过,我不会当领导。书记说,你可以当,你为老百姓做事就行了。我说不行不行,我不会写文章,我老公会写,让他去做吧,我就做家庭主妇。”她大笑着:“我也是比较天真了,对不对?”最后,书记答应帮她写总结,她才答应上任副乡长。两年半后,又成为勐海县计生委主任。
这种口述与文字的分工,也体现在夫妻俩的收集工作中。李孃负责提问、社交,老公张戈在电视台工作,是一个沉默的哈尼族知识分子,他负责用文字记录,并进行整理。从 2000 年以来,历经十五年,他们两次自费把整理好的哈尼族服饰文化图案印刷成书。为了省钱,封面封底都是白皮,但是都没有人理睬。第三次,有人出 18 万,资助他们出版了一本彩色印刷书籍,条件是放弃署名。李孃摩挲着已经翻了很多次的封面说:“奔波了这么多年,整理了这么多年,上面没有我们的名字,就是这 18 万。”
直到现在,李孃还像小时候一样,帮助寨子里的老人。每到天冷的季节,她会去看望五保户、困难户。第一年,她去看了 120 户,送衣服送棉被,每户再加五百到一千的现金。现在的房子盖好之后,她把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部拉到这里吃饭,每个人送 50 块,再送一床毛毯。
自己的钱不够用,她就去募捐。她跟朋友说,你们不要去喝酒,不要去玩女人,要献爱心嘛。她说:“我是开玩笑,嘴巴比较甜,才会这样说,对不对?”
服饰文化馆是一座二层的现代建筑,院子里还有一座爱尼族传统木屋,用作展示传统建筑和生活。和云南其他族落的传统房屋一样,一楼太潮湿无法居住,用作养牛、养猪、养鸡,二楼住人,三楼是仓库。二楼分为两个房间,一间父亲带着儿子们,另一间母亲带着女儿、儿媳居住,两个房间各有一个火塘,火塘是人们烧饭、烧水的地方,也是抽烟、喝茶、聊天、讲故事的地方。火塘上吊着一个水壶,李孃解释说,最早锅放在石头上,但是石头倒了,锅也就倒了,于是老祖先发明了一个工具,从上面吊着水壶,这样就可以固定了。哈尼族的女人太——聪明太——智慧了!她总是这样赞叹。她向我们表演着传统的生活,如何在火塘边抽烟,女人把饭做好之后,如何把饭端到男人的屋里,等吃完之后,再如何双手端着锅碗,退下去,然后女人们才开始吃饭。李孃似乎知道我们想说什么,摆着手离开了这个房间:“以前男女不平等嘛,现在不会了,现在平等了。”
电影《巧巧》
哈尼族是父系社会,男人是家庭和社会的中心,李孃这一代女性的翻身,改变了原来的家庭结构,使得男人也经历了痛苦的转变。张戈形容这种转变,“就像戒大烟一样的难受”。但是最终,他戒掉了。李孃说,张戈是个有主见、有智慧、会调整方向的人,“我们都认为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不一定非得是男主外女主内,因为男女的定位不是由性别来决定的,是可以通过学习互换角色的,只要自己愿意,尊重对方做自己擅长、喜欢的事,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我们家的转变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李孃的角色是很新的,时代的巨变,让她有了接受教育、进入政府、承担公共事务的机会,让她成为社会的主人翁;但这种角色也是很古老的,千百年来,妇女都是家族、社区的守护者,她们在火塘边照顾老人和小孩,用她们的智慧和爱编织故事、讲述故事,把记忆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中午,客人来了。李孃的干儿子是佤族,朋友戏称“佤族小王子”。他开着 Mini Cooper,还带来一个开跑车的朋友。“佤族小王子”在大学艺术系任教,妻子是布朗族,也曾在政府部门工作,他们都已嵌入城市和现代体制,却也与大山、土地有许多牵连。
李孃说,他有一个姐姐从小就被拐卖,最近找到了。这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又被如此平淡地讲述着。“佤族小王子”带来两个姐姐(并没有被拐卖的那个),她们脸晒得黑黑的,穿着隆重的佤族服装,戴银项圈,头巾上也装饰着银饰,足有几斤重。身处众人之中,李孃变得非常活泼,她好奇地蹲在一边问两个佤族妇女,佤族的帽子是怎么戴的?
由于父母早逝,“佤族小王子”认了李孃和张戈为干爹干妈。按照传统,他每年春节都要来拜见老人,今年已经迟了。他端来两盆清水,为李孃和张戈洗手、洗脸,又请他们吃了一种甜食,寓意是希望他们生活甜甜蜜蜜。桌上还有李孃托人当天买来的猪肝猪心,这是“心肝宝贝”的意思。最后,李孃拿出两套手工制作的哈尼族服装,送给这对夫妻——一个佤族男人和一个布朗族女人。仪式简短而亲切,在众人的簇拥下笑声不断,然后大家分坐两桌,吃饭、喝酒。我们吃罢离开时,他们准备开始唱歌、跳舞。据说,这样的日子只是李孃家普通的一天。
李孃到门口送我们。我感谢她讲了这么多故事,她仍旧笑笑,眼睛里闪着聪明的光芒,好像在想着什么,然后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有故事,你有,我也有,我们的故事都不一样。有用的故事嘛,我们就拿出来跟大家分享,没有用的故事,我们就埋在下面,让它慢慢地消化。”
她的眼睛又聪明地闪了一下:“我的故事不精彩,一点都不精彩,但是,我拿一点民族的东西放在里面,故事就精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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