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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3

在大都的阴影中

唐克扬
北京有许多公园、宫殿、纪念碑,向来往的路人宣扬它们的历史。但更多的历史散落在这些圈定又翻修后的空间之外。正如建筑写作者唐克扬所说,“比起那些挂着铜牌的地方,它们更像真正的历史”。 他从元大都土城在北京市区留下的遗迹(土坡)开始,捕捉大都的阴影——人的意志与时间互相角逐的痕迹。这篇《在大都的阴影中》是唐克扬“城市词典”系列写作计划的最新一篇。前文《与墙有关》探索墙的建筑形态的可能性,首篇《做一条大路,还是一个街区》和跋文《穿越的十个瞬间》也一致地将空间放置于时间与象征的维度里阐释。 “城市词典”系列将在单读持续更新。

在大都的阴影中

撰文:唐克扬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写写北京,这个我此生生活过最长时间的城市。但是又觉得无从开始。在这里,即使过去发生的事情,和当下也有着太过紧密的联系,让人难以保持冷静——比如,颐和园,不独是某年我目击的古建筑测绘的现场,更是一部电影的名字,使人一下回到年轻时特定的时刻,或者是回想起一个当代史的场景。又:即使作为生活的容器,北京也并不是那么截然地亲切,谈不上绝对平易近人。只要你在这经历过一轮完整的四季,同时体验过高爽的秋季和凛冽的冬天,就能对这一点有所体会。

与此同时,我又找到了一个新鲜角度,用于重新发现你熟悉的城市,既出脱了寻常的时间,也和特异的空间有关。那就是,城市里仍然有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但却用不着有“xx 文物保护单位”的标签——没来北京之前,我很难想象首都也有这样的去处。现在,我终于明白,比起那些挂着铜牌的地方,它们更像真正的历史。正是因为没有被“保护”,它才“完好无损地残破”在你的身边,和你此刻的感性建立了最直截了当的联系。如上所述,这种完好往往又是以破败的面貌呈现的,因为拿出冰箱的食物必须长霉,腐坏,朽烂。已经剥落的历史,恰好是因为残缺不全,才在你的想象力之内,激发起你的无尽的想象——就像没有大修之前的故宫,更像我们期待中的“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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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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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时我第一次去北京,就看到了这样的元大都土城。是在北师大和北京邮电学院的西边那一截——西土城,它有一个修饰过的端头,包砌着现代的材料,呈现出城墙上窄下宽的剖面。除此之外,它就完全是一截土岭,时而高大,时而低伏,向北延伸好几公里,然后,在北京电影学院小区的北面又改为东西向了,断断续续,一直到芍药居附近都看得见。那时候,这个地方还谈不上“公园”,更没有系统大规模的广场舞,没有以此命名的地铁站,就连“土城”这个地名,也不是所有人都叫得上来。据说,在西土城对称的地方还有东土城路,可是,我实地去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有一道水渠,和西、北土城外的“护城河”情形相仿。

第一次看到它让我十分惊讶,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在外地,很少有人会向你提到它的存在。历代歌咏北京的诗词不少,感兴趣老城墙和城门的著作也很多,但绝大多数都是关于明清时代的,只是到了这,我才意识到,北京的起点是一座已经看不见的大都城,是马可·波罗和卡尔维诺描写过的城市。我几乎记不得有谁曾经写过元代的“荒城”或“故城”。

不是“大都”,而是大都的影子。

原来,现在二环路的北边,历史上并不是一无所有。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有关这明明白白的废墟和曾经的新建之间的关系:历史书上写着,明清北京城是放弃了北边约三分之一的元大都城面积,同时向南拓展了一截,也就是从约今长安街的位置,移到了前门东西大街一线。明初人另起炉灶并不难理解,可是,已经放弃了的,那些很难就便移除的前代城垣,难道是干净利落拆光了吗?如若不然,那么,就像扬州历史上的新旧城圈的关系,这荒芜的一段毕竟还和要建的城墙相近,岂不是就对敌人构成了军事上的价值?(既然这两座城市实质上是部分重叠的。)

明末,李自成由昌平直取北京,就是首先出现在土城附近的。鉴于它今天依然可观的高度,顺军的游击部队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地标,他们会攀爬上城垣,由此观察城内,骑兵甚至可以顺着不算很陡的土坡直接上城。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大都城垣可能比明清北京城还要高大,后者因为一直保留到建国之后,数据基本准确。最为高大的北城墙,也才 12 米不到。根据测算,元大都土城可能 16 米以上,大大超过这个高度。[1]

事实上,土城今天依然存在,其中的信息已经明白无误,这些更早之前的城市边界,不容易完全消失。若非近代有了强大的工程设备,在原本一片荒芜中移走巨大的土堆,既没有可能也无必要。东西北三个方向延展的这些土堆,说它们是大都的“影子”,有好几重含义:首先,在基本没有地形起伏的北京(平地而起的建筑物,太和殿不过 26 米),比地表高出太多的这些城墙,确实会投落浓重的阴影,没有高楼大厦之前尤为显眼;其次“影子”是视觉层面的对比,城市环境里的废墟,容易等同于一片嘈杂的背景,脏一点,像垃圾堆,工地,收拾干净了也就是没有来由的风景,遛狗忘了铲屎也不用内疚——因为过于破落,人们对土城往往视而不见;最后一层的“影子”是有关意义的,由于上面说到的平日里的漠视,你一旦告诉路人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往往会引起他的困惑,那是“无意义的有意义”:相对于繁华的现世,这些不容抹杀却又一片空白的前朝旧迹,等同于一片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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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后英房元代居住遗址发掘情况(由西南向东北拍摄),图源: 《考古》杂志,1972年第6期

在中国北方,游牧民族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大都城,显著地离开了中古城市的传统,这种转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传奇的马可·波罗明确地描述说,大都皇宫建筑“顶上之瓦,皆红黄绿蓝及其他诸色。上涂以釉,光辉灿烂,犹如水晶”,直到近代太平天国时期,这种红红绿绿的彩色琉璃构件,依然吸引着西方人的目光,但并不是唐宋长安、洛阳和开封的趣味。马可·波罗本人生平的争议,不比大都的设计少,他就像一个幽灵,从未出现在中国方面的著述里,他观察到的城市图景,到底是神话和夸大还是确有其事,一时倒也难以确认。但大都已经被覆压,被消解,被荒置,“它在那里”,但又和汉语中的马可·波罗一样,无从考据,无影无形。

直到九十年代初我来到北京的时候,属于元大都土城的那一片区域,从北二环开始,包括今天三环路北在内,发展得依然很不充分。在侯仁之等人复原的明清北京历史地图上,城外是以一片空白表示,就好像世界在那里戛然而止;而徐苹芳陈高华有关元大都的专题研究里,这部分的里坊结构是以虚线表示。虽然历经考古发掘,搞清楚了大都城北部房屋的尺寸模度,毕竟只有点状的发掘,一切只是“推测”,不像二环路以内我们脚下的北京,是言之凿凿的。明清北京城,已经是一种“眼见为实”的历史了。

这便浮现了一个历史城市的核心问题:对于一砖一石建设起来又一砖一石消失的城市,我们知道历史、理解历史和确认历史,是几个不同的维度。

显然,元大都的整体,不是我们仅仅可以依据现状充分理解的。更不要说,更久远之前的北京——金中都,辽南京,可能还有更早的幽州城——虽然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却缺乏直观的理解基础。这,或许是因为人们理解时间的维度,通常是基于“经历”。因此,有限的生命经验决定了有些历史是直感(就算是你还记得的事,往往也因为太早了而漫漶不清),有些则只能是因为“我熟悉你(你的父母、祖父母和曾祖母……)所以我理解你讲的事”;理解空间,更只能“眼见为实”:虽然看得到的东西本身也经历了时间的摧残,土城并不真的是元代的样子了,我们至少感受得到它的整体,才方便整体推测更久以前发生的一切,正是“我熟悉你今天的样子所以我理解你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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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都平面布局推测,其中如中心阁一带的建筑形制和规划含义一直多有争议。图源:《考古》杂志,1972年第1期

2

正是在土城这样的断片中,大都才慢慢浮现的。在故宫博物院,我们发现熙和门外武英殿以东,一座石桥(断虹桥)看上去远比其它的更为古老,那不仅仅是找到一件更值钱的文物,而是关系到整个城市的空间考古,桥可能位于重要建筑的要路上,让我们联想起争议中偏西的元大都中轴线。如果只看局部,那些更为质感的城市的残片,往往反而误导了对历史整体的认知。不同于祖父母叙说前朝往事,我们全凭想象,历史城市遗迹以小领大,会对理解它的过去造成更直接的影响。

尺度更大的城市遗址的意义,本是琳琅满目的博物馆也不能替代的,偏偏,一叶障目,远多于一叶知秋,喜欢黑屋子中让人亮瞎眼的文物的人居多,它们构成了(博物馆中)日光(灯)下更显见的事物,曾经存在过的世界的高光成了那个世界的全部。看到它们,不等于就能够把握那个时代的城市氛围,相反,有时候你就看不见那些时间阴翳中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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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虹桥,图源:故宫博物院

在钟鼓楼、在北海,哪怕是在杨梅竹斜街、在琉璃厂,看得见的北京的历史风味也弥漫在空气里,看不见的大都的幽光,却是一点点,从土城那样的缝隙中流溢出来的。明城墙的东西两面,是利用大都旧墙增筑而成,北边则是把元代的一些民居包筑在内,这有幸“洗印”出了一些大都城末日的局部画面,几乎是直击那个时代生活的瞬间,仿佛庞贝的火山灰直接封存了城市毁灭的瞬间。比如,1965 年秋,在拆除西直门内明清北京城墙北段时。工人们在城墙基础下,发现了总面积近 2000 平方米的后英房居住遗址:

……后英房的主人显然非富即贵,他仓皇而逃,地面上散落着 222 颗由红白玛瑙磨制的围棋子;一块墨迹犹存的砚台摔成了八瓣……发掘出来的日用器物,元青花葵盘几近透明;一件螺钿平脱的漆盘,用五光十色的贝壳镶嵌成一幅“广寒宫图”,制作极为精美;在清理东跨院北房地面砖的时候,发现有贴在砖上的纸张墨迹,纸已经腐朽,而砖上的字依稀看到“娘的宠儿”怎的怎的,应该是元曲词句。[2]

1965 年至 1974 年间,考古队在明清北京北城墙一线挖出十来个这样的元代居住遗址。既有大户人家也有贫民的居所。据说,在拆除明城墙的过程中,发现的东西五花八门,除了砖瓦、琉璃建筑构件、牌楼构件、石雕、碑铭、生产加工工具……这些和城建密切相关的东西,还有很多元代人生活里的用具,比如他们写毛笔字的影青瓷笔山、影青瓷炉、看门的汉白玉/青石狮子、瓷枕、佛像、药碾、磨盘、香炉、储物罐、砚台、印章、铜镜、铜钱等。但是这一批发现让人惊讶的不是文物个体,也不止于地基上浮现的元末人日常生活场景——你甚至看得到完好如初的踏步和散水,想像得到当时人们拾阶而上,在炕台旁小坐的样子。让人更惊叹的,是这十来个地点串起来的一座历史城市的本来模样,有一万个理由它们已经归于破碎了,但是因为这些地点正好和明初筹划的北城墙重叠,地图上那一道线,瞬间凝冻,变成过去城市的“影子”了。

这和修筑城墙的技术有关:城墙的土芯足够宽,因此里面是夯土还是别的什么并不重要。大将徐达和他的士兵放弃蒙古人的北城墙,在南边本来是城内的位置重新修筑一道城墙,仓促间,城墙地基覆盖到的区域来不及全部拆除,便把元大都的住宅也包筑在了里面,就像是“活埋”,不光是住宅,其它建筑物乃至城门也有类似的情况,在拆除西直门箭楼台基中,发现元代和义门城门的城台,券门及城楼也被“活埋”在其中,甚至上面的元代人题记也墨迹如新,另外,在城市的一部分地面上直接夯筑,不管原来是什么:“寺庙遗址中,石碑、旌杆等均立在城墙之中,碑刻非常完整……”

一般而言,城市新旧赓续会引起功能、形式的嬗变。按照当代建筑学,这种变化在某种程度上是连续的,比如利用西安明城墙的设计竞赛中,我们看到有的方案提议保留城墙的外表,但在里面挖出可以利用的空洞,把城墙改造为一座窑洞般的房子。但是就北京这些城墙的前身今世而言,我们看到的是“突变”,乍看之下,功能形式都不一样了。新城墙内居然有座不能进入的住宅,“旧”潜藏在“新”的里面,你可以感受过去,但不能确知,一切如同鬼魅。除非发生拆除这样非常的情况,一般情况下你是看不到,也理解不了新旧的关系的。

有意思的是,我们这里主要谈的是元大都土城,但接替它的明清城墙的命运也很类似,这次新旧更替,因为拆旧布新的工程队更强大,就连土城那样的遗迹都没有剩下。二环路,也可以说是过去明清北京城的“影子”。从本体到幽灵的“突变”更为剧烈,因为环路和城墙的形态完全不一样,分割和警慑的功能却暗暗肖似。

每个时代和每个时代的城市都有不同的“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它们的意义不仅仅是提供继续建设的基础,更从根本的意义上,它们影响了人们对于城市的“看法”。比如过去的城墙主要是区别内外,这种区别是通过一种赤裸裸的歧视造成的:我可以进来,但你只能在城外仰望,但是替代旧城墙的环路,却用在它上面飞驰的车流达到了同样的效果。一来,是让想要通过环路的行人望而却步,他们只能措身环路特定位置才有的立交桥下面,在巨大而污浊的阴影里,心惊胆战地躲避着各种横冲直撞的小客车、公交车、电动车、共享单车……行人无比谦卑的姿态,活像是从前经过城门的小生意人,在九城守御的吆喝中低眉顺眼。二一来,虽然这些水泥墩子筑起的新城墙并非绝不可穿越,那些在天空中纵横的车流如此之快,事实上筑起了一道更坚实的钢铁屏障。当代版的“五陵少年”们,喜欢开着豪车十三分钟环行北京 [3],并没有兴趣漫步在只有旅游者才爱去的胡同之间。

为了复活久远之前的“基础设施”的意义,有关部门围绕着土城设立了和元大都有关的新地名。对于这些“基础设施”的改造,早在元明交替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安贞门与健德门一样,都是大都最北面的城门,名字都和《易经》的卦辞有关,安贞门应着“安贞之吉,应地无疆”,健德门则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蒙古统治者非常重视健德门,因为这是他们和北方草原联系的重要门户,无论是出城度夏还是返回大都,都是由此出入的,他们生活里浓郁的游牧色彩,让城门口少不了牛羊滚滚,外护城河上的桥,俗名“挡羊桥”。羊,和“祥”相通,明洪武元年(1368 年)八月,徐达率军攻克元大都。元朝的末代皇帝元顺帝,也正是由健德门北逃回蒙古老家的。徐达放弃了大都基本上空置的北半部,转手把健德门和安贞门往南移至今天北京二环路的位置,重新命名了“德胜门”和“安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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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都和义门瓮城城门遗址, 1969年拆除北京西直门箭楼时发现。图源:《考古》杂志,1972年第1期

“应地无疆”,蒙古人没有“边界”的概念。“得胜回朝”“使之安定”显然是更汉族的文化观念。在这方面,元大都曾经开创了一个不一样的传统:城中除了宫殿和住区,还有尺度异乎寻常的自然景观,北方民族不羁的空间观念,和汉人内向的街坊并存。除了不像后世的都城和小城市那样包砌城砖——相反,只有披盖芦苇,所以被称为“苇城”——城墙本身围定的一大片土地,并不就是我们今天心目中的城市。

小时候反复记诵的文天祥《正气歌》,前面有这么一段同样让人动容的序言:“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这间诗人不厌其烦描绘的囚室的境地,正衬托作者笔下“正气”的必要,因为“……当此夏日,诸气萃然”,囚室之中,充斥着“水气……土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这些恶气,是雨潦、涂泥、薪爨、仓腐、汗垢、圊溷、毁尸、腐鼠……这些可怕玩意儿的叠加。那时候,从未注意到,建筑史上不大会记录的普通房屋的细节,正是因为流芳千古的作者的名气,才得以在历史中呈现,更想不到去查询一下,“广八尺,深四寻”的大都建筑是个什么样的古怪规制。按宋元时一尺合今 31.68 cm,一寻八尺,相当于文天祥身在一个大坑里,也就两米多宽,但却深达八九米!历代讨论这一不朽诗篇的人,并未指出这个数据是否修辞夸张,还是符合当时建筑的实际。   

或许也可以认为,深是建筑的“进深”,但这不符合中国古代建筑面广和进深的一般关系。不管怎么说,古代城市因此变得具体、形象了。至少不都是没谱的传说故事,刻板的用地规制,宫殿建筑的式样,城市中轴线的位置……即使“广八尺,深四寻”,每一种简单的数据都搭配着真实无比的感受,可能再也难以确认或复原。

青花瓷,天净沙,都是我们熟悉的元代,它们还应搭配着颓坍的红墙,野蛮人的毡帐,黑夜里鬼魅似高起去的中心阁(说是“中心”,它在大都的具体位置尚是个疑问)。大都多风尘,随着蒙古高原上的寒流,转夜散尽后,风尘落(念 lào)定,又是蓝蓝的天金色的秋阳。在那个城市中,普通人的命运无从改变,时间仿佛委顿于途路,使人绝望的宁静里,同时是古代世界的繁华和流言。烈士壮心,碧血黄沙,但响蓝的天底下,毕竟还有和我们一般的人类,他们栖身的空间也应该符合普遍的人性。是我们感到陌生的,和富有魅力的,是在我们不易想象的时刻里,这些空间有所夸张,扭曲,变形。

3

不光是(相对实际容纳的人口数量)大得匪夷所思的大都,还有已经成为一座荒城的上都(位于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以及建成后只是短暂使用过的中都(位于张家口市张北县)。去过这些城市不止一次,倘佯其间时,我都忍不住生出同样的问题:如此巨大的黄土围墙,如今的寂静后面,到底都有什么已经永远消失?

比起它永远消失的部分,大都的物理遗存要少得多。我们从影视作品中感到无比熟悉的,其实在文献中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但历史并不总是语焉不详,就像《正气歌》的例子那样,它只是渲染了主角和他们的故事,略过了背景与故事的舞台。后者,对于当时代人和距离那个时代不远的人,不是问题,空间,与诗人所要叙说的主体,本是如影随形,只是,这些影子的来源已化为灰尘——奇怪的是影子本身还继续存在,一切就显得分外诡谲。

北京奥运会前后,距离我第一次看见土城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有一段时间,我借住在北影小区里面,每次出门,都可以看见、或者路经北土城、西土城。我注意到,现在这个区域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遗址公园。遗址北边的一截,高度不大,时断时续,即使老年人也可以轻松地登临,附近还配有红红绿绿的锻炼器材,相对更受人们的欢迎,高峰时常常人声鼎沸。西边那高峻的一条,设计成了野趣景观的样貌,土丘上茂密的树林,点缀着小巧的亭台,可能爬上去有点儿费劲了,大路的尺度与土城相配,两侧的车流也更迅猛——就只见到遛狗的人,零星出没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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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都遗址公园,图源:wikipedia

回家的时候,天色往往已经晚了。本来,当余晖穿透朦朦的土丘,这里该有些斜阳草树的意趣,但是,如果回得太晚,就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片。即使对历史完全没有认知的人,恐怕也会感到异样,因为在周围 10 万加房价的高楼丛林里,这硕大绵展的一条,绝不是自然生成的。那,恰好是游牧人曾经的想象力,以另一种方式显形在当代生活里。

白天的情形就完全两样了。现在,这些“城”这些“门”的名字重现在轨道交通的站名中,无数讨生活的人记住了它们,然而大多数从未指望在这些地方看到一座真正的城门,至多,是通往新的生活,或者,逃离旧的生活的一扇大门,在这里,人们实际看到的是重庆小面、链家地产。这些追加的地名没有实质的形象:最多,有什么东西在夜晚跃跃欲出,但是永远不可能真正摆到你的面前。

安贞门站,在地铁 10 号线启用之前,让老司机牢牢记住的是“安贞桥”,甚至“门”字本身都不复存在。光熙门,是元大都东部北侧的城门,它的遗址其实并不在 13 号轻轨线光熙门站那里,而是大致位于和平里北街、柳芳北街的连接处,比城铁柳芳站略北。“柳芳”这听起来诗情画意的名字,其实是“牛房”的谐音,近年来才雅化了,这一段的土城已融入了城铁的路基,东侧那不再花红柳绿的土沟(青年沟),以前倒真有可能是大都城的护城河。

建筑学家们爱说,地铁及其地下管道,是城市的潜意识,深邃结实的下水道是近代城市的良心。只是到最近,东方大都市才普及这些玩意儿,不习惯往下盖房子,城市的新旧关系都明白摆在地面以上,后者尴尬地成为前者的影子,两者莫名其妙是一回事,却绝不相似,联想都无法联想。好比“健德门、安贞门,光熙门……”并没有门,“黄寺”“白塔”都是中原以外的传统,它们已经毫无疑问是“北京的”,但难以立刻就是某个具体的“古代的”,不仅因为不远处咄咄逼人的个别高楼大厦,还因为现代城市已经破坏了历史氛围复现的基础。

如果要讲好一个关于过去城市的故事,空间、人物、路线——还有故事的动机,缺一不可。对于大都寻古,最著名的有关元代场景的对话,由李好古的杂剧《张生煮海》中家童的问题开始:

……“我到哪里寻你?”

侍女云:“你去那羊市角头砖塔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

和少数幸存至今的真正古迹一样,“万松老人塔”八角七重檐,依然矗立在还叫“砖塔”的胡同的东口,迎着每天清晨的阳光。可是,西四北大街太喧嚣了,羊市和总铺早已不见踪影,倒是小小的塔院扑满了人。如果你真的要寻找元大都,还应该去城市北边背阴的那一带,那里并无什么具形惹眼的古迹,但是有古代城市的“影子”。

注释:

[1] 由于结构的问题,夯土城墙的宽度均大于高度,明清北京城城墙大多不超过 12 米,底部宽度则可达 24 米,高宽比达 1:2。元大都城墙的截面则是更明显的梯形,底阔上窄,高度也更高,可达 16 米,高宽比推测是 2∶3。

[2] 于书香,《说说西直门和北城墙的变迁》。

[3] 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长安渭北的咸阳原上,分布着汉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共五座陵墓,汉代人迁富户至“五陵”陵邑,后世人遂称富贵人家子弟为“五陵少年”。李白《少年行二首》:“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北京都市传说中,某些年轻飙车族喜驾车快速巡回没有红绿灯的二环路,最快 13 分钟,是为“二环十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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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阴影中理解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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