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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5

戈尔巴乔夫,生活高于理论

杨潇
1991 年 12 月 26 日,维系了近半个世纪的国际政治格局迎来了一场大地震,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世人记住了一个名字,戈尔巴乔夫,苏联的最后一任领导人。2022 年 8 月 30 日,已经 91 岁的戈尔巴乔夫逝世,如何评价这位政治人物的争议却仍未止息。 一方面,他被指责为造成苏联解体的罪魁祸首,转轨后的国家经历的经济危机、社会动荡,他难辞其咎。另一种则是褒扬,他应难而上推动国内改革,也在解决波斯湾危机、德国统一和外交关系正常化等世界和平问题上做出了贡献。 今天单读重读杨潇的《在晚期》,回到苏联解体的历史时刻。杨潇采访了三位俄罗斯知识分子和戈尔巴乔夫的秘书波利亚科夫,询问他们如何看待戈尔巴乔夫,以及苏联解体前后的社会变化。虽然经历的是同一段历史,但是他们的感受和见解并不相同,成败难以就此下定论,戈尔巴乔夫和苏联解体给后人留下的,是有关政治经济制度改革的复杂课题。

在晚期(节选)

撰文:杨潇

十一

1982 年到 1983 年之间,卡加尔利茨基和杜金相继被捕。前者是因为组织了一个被称为“青年社会主义者”的左翼讨论团体,后者则是因为在一个有 30 人参加的地下音乐会上演唱反社会主义歌曲。杜金后来对媒体回忆克格勃的审讯,“和电影里一样”,强光打在他的脸上,审讯者的五官浮现于光晕的边上,声音熟练而疲倦:“你凭什么唱‘苏维埃的灭亡’?苏联会永远不倒,这是一个永恒的事实。看看我们的脸。再看看你自己的嬉皮样,你算老几?”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了,部分原因是 1980 年代初的苏联早已不是斯大林时期的苏联,部分原因是勃列日涅夫的去世。那时候奇若娃已经大学毕业,在学院教书,学校组织集体收看勃列日涅夫葬礼的直播,“他的棺木正在移动行进,行进的方式非常古怪,我们正看着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电视信号就被掐掉了,后来重播时这一声被掐掉了,可我们当时都看见,就都忍不住笑了。我笑得太厉害,还从椅子上摔下来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觉得那么可乐,可能是看到契尔年科那些老家伙的样子吧。”

我分别问了奇若娃、杜金和卡加尔利茨基一个有“后见之明”嫌疑的问题:当你身处“晚期”的时候,你会意识到那就是晚期吗?

“你知道那时候我已经读了很多东西了。我知道这个社会不正常,很疯狂,也不该如此,但我发誓,我当时压根想不到这个国家有一天会完蛋,我以为苏联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是奇若娃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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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镜子》

“我认为human being(人)首先是thinking being(思考者),而不是eating being(进食者)或者breathing being(呼吸者),但在当时的苏联,一切都是反过来的。生活的唯一内容就是活着,完成活下来需要做的事情:吃饭、呼吸和工作。……如果你停止了思考,你就不再成为人类了。”这是杜金的回答。

只有卡加尔利茨基说,“我当然知道!”他们一直在萨米亚特上发表苏联正在衰亡,体制终将裂解,我们得为下一阶段的政治做好准备之类的文章。在卡加尔利茨基被捕又获释的时候,他曾被安排去向一个克格勃长官汇报思想,以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事,他问长官什么时候可以给他打电话,长官告诉他,你避开晚上九点一刻到九点半的时间就行。“这个意思就很清楚了,我们九点有整点新闻,前十五分钟是关于政治局和苏联取得的成就,后十五分钟是国际新闻,再之后是电影。人们只在九点一刻才打开电视机。克格勃和我们一样,也不看那些宣传新闻。”

十二

几天后,我去莫斯科城北拜访戈尔巴乔夫基金会。这是一栋宽大的建筑,看起来更像一座剧院,苏维埃风格的那种。电梯上到四层,出来是个还算宽敞的候客区,墙壁上谢顶的戈尔巴乔夫双手撑在桌上,目光炯炯冲我微笑。其他几面墙上还有不少他当年的新闻照片,和撒切尔的寒暄,和里根的握手,等等。那是终结了冷战的一代领导人,而他们奠定的世界格局和思维方式到今天还在影响着这个世界。等待的时候我在手机上读了《纽约时报》一篇关于戈尔巴乔夫的特写,记者描述他打车来到这栋建筑时的场景:在得知他要拜访的人是戈尔巴乔夫时,出租车司机轻蔑地说了一句,he has no balls(他很没种)。

基金会日常办公区域只占据了四层的一半,据说其主要收入来自房租和戈尔巴乔夫的稿费。1991 年 12 月 25 日辞去苏联总统一职后,戈尔巴乔夫写了许多本书,较新的被译作中文的一本是《孤独相伴》,里面让我印象最深的细节是,1996 年,他在毫无胜机的情况下参加俄罗斯总统大选,有一个广播电台年轻女记者在圣彼得堡跟了他半天,只希望他回答一个问题:“你现在还在为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吗?”这个细节反映了许多俄罗斯人对戈尔巴乔夫的态度:他是一个叛徒,与西方合谋搞垮了苏联这个超级大国。

“全是宣传机器开动的结果!”戈尔巴乔夫的秘书波利亚科夫两手一摊。他是一个瘦削的人,凑巧也出生于 1957 年,当年在莫斯科国立大学学国际关系,毕业后任塔斯社记者,驻非洲多年,认识撒哈拉以南非洲每一个国家的领导人(“穆加贝为了接受我们的采访,等了三天” “曼德拉除外,他当时还在牢里”),1980 年代后期波利亚科夫回到国内,跑政治局新闻,苏联解体后他接到戈尔巴乔夫的邀请,来打理新成立的基金会,直到今天。“这可能是某种俄罗斯特色吧,每一代领导人都责怪前一代人给他们留了一个烂摊子,叶利钦责怪戈尔巴乔夫,普京也责怪戈尔巴乔夫,就在两天前,他还在奥利弗·斯通的纪录片里说,戈尔巴乔夫犯了错误,没有和北约签署不许他们东扩的协定……他忘了当时还有华约这一回事吗?怎么可能提出这一主张呢?每个人在谈起改革时都是事后诸葛亮,可是他们当时做了什么?”

“戈尔巴乔夫先生在任时,他没有责怪个人,他责怪的是整个体制。”波利亚科夫加重了语气。1985 年 3 月,戈尔巴乔夫出任苏共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开始推动改革与透明化(Perestroika and Glasnost),“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相信我们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实事求是,认识到生活高于理论,尊重生活的道路及其逻辑,不再将我们自己视为笑柄。”戈尔巴乔夫在《孤独相伴》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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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金用“非常有趣的异化过程”来概括苏联 1980 年代后期的改革,“每个人说的都是斯大林时期下来的官方议题,但他们不再相信公正,相信苏维埃价值,反而被西方的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所深深腐化和吸引。体制从最核心处开始异化。党内出现了两个小党,一边是自由派、西化派,一边是民族主义者,他们被称为保守派,但他们不是,他们希望复兴一种基于民族主义的共产主义。他们都是六零世代。戈尔巴乔夫夹在中间,最后他倒向了自由派。人人用的都是共产主义语言,但意义却大相径庭。没人说真话,没人说出他们的真实意图,人们被忽悠了,他们没法从他们的发言里做出决定,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依此采取的行动也是完全错误的。这是所谓改革(perestroika)的大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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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西伯利亚的理发师》

波利亚科夫对杜金的观点不屑一顾,甚至拒绝谈论这个“疯子”,他告诉我,戈尔巴乔夫当时完全相信一个“人性面孔的社会主义”存在的可能性,只是当他开始政治改革时,才明白这个体制需要改变,“但这种改变是从社会主义到社会民主主义,直到今天,他仍然是一位社会民主主义者,他相信北欧的体制,也相信这是最适合我们国家的。

“我想你们中国人会明白,苏联人和政权有一种家长式(paternalistic)的关系,”奇若娃说,“回到 1980 年代初,我敢说大多数苏联人都是厌恶共产主义的,因为他们不想再被短缺所困扰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并不梦想着言论自由、个人自由什么的,而今天,当他们或多或少有了自由生活,却想着像过去一样,让国家像父亲一样包揽一切。”她说,大多数俄罗斯人讨厌戈尔巴乔夫,只是因为他毁掉了那个“父亲”,而她认为戈尔巴乔夫是 20 世纪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因为他敢于这样做。”

奇若娃说,戈尔巴乔夫的改革终于让她能够从憋闷的社会里透一口气,卡加尔利茨基也有类似感觉,2008 年他去越南参加学术会议,那些官方学者非常坦诚放松地和他喝酒聊天,让他想起了当年苏联的改革。杜金一边批评改革,一边利用了改革带来的自由,在戈洛温的建议下,他加入了一个叫 Pamyat(记忆)的组织,这个组织原本致力于重建莫斯科被毁掉的教堂和建筑遗产,后来——得益于戈尔巴乔夫改革带来的社会松动——演变成了一个致力于东正教和道德复兴的反犹极右翼组织。这也许是所有改革的悖论:在释放人性的同时也会释放曾被专制压制的魔鬼。

我和波利亚科夫在戈尔巴乔夫会见宾客的房间聊了一个多小时,那间屋子里绿植满满,墙上挂着意大利和日本画家送给他的画,还有一幅爱新觉罗·启骧的字,写的是《枫桥夜泊》,张继的这首名篇作于安史之乱之后。后来我又参观了他的办公室,看到桌上他和女儿、外孙女的合影,有两秒钟我差点儿没认出那个非常老非常老的人,因为头脑里戈尔巴乔夫的形象还停留在将近 30 年前,也就是出电梯时看到的那张照片。其实他已经 86 岁,和他同时代的政治人物多已不在人世,里根、撒切尔夫人、叶利钦……那个下午我和波利亚科夫聊到这一点时有点唏嘘,“也有一些人还在,比如老布什和科尔。”他说。

走时波利亚科夫带我下到二楼,那里有一个关于戈尔巴乔夫和改革的博物馆,说是博物馆,也只是走廊上的几面橱窗,上面有他的照片和来自全世界的礼品和奖状,我还看到了一小块柏林墙的砖石。我问波利亚科夫,有没有考虑过筹建一个真正的博物馆,让公众更好地了解改革?他说,钱是一个问题,又说,叶卡捷琳堡正在建一所叶利钦的博物馆,“非常非常大。”

那是 2017 年 6 月 16 日,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到了德国前总理科尔去世的消息。

十三

1991 年的 8 月 19 日,苏联的保守派进行了最后一次挣扎,他们在黑海边软禁了戈尔巴乔夫,控制了军队,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并且把坦克开进了城内。而当时已经赢得越来越多民意支持的叶利钦拒不服从,号召民众起来抗议。在莫斯科,四万多民众走上街头,去保卫叶利钦所在的白宫(俄罗斯议会)。

在莫斯科,杜金与保守派保持着联络,他建议他们采取重大行动,去平息“叶利钦阵营制造的骚乱”,“我当时很年轻,但有自己的想法,也非常确信应该参与所谓的‘镇压’,但我已经注意到他们在犹豫了。”在圣彼得堡, 34 岁的奇若娃和成千上万市民走向广场,声援保卫白宫的莫斯科人,一路上人们纷纷传说,坦克已经靠近城里了,上面已经下令镇压。她当时怀着自己的小女儿,但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去广场,“如果死在那里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就死在一起。”在广场上,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聪慧的面庞和明亮的眼睛”,“我太自豪了,我能在那里出现太自豪了”,二十多年后,她还经常告诉小女儿,是的,你也参与了 1991 年 8 月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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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士兵之歌》

保守派最终没有采取军事行动,政变失败,戈尔巴乔夫返回莫斯科,却事实上失去权力,苏联作为一个超级大国也即将走到历史终点。那是历史的另一个欣快时刻,但也结束得很快,就像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一位音乐家的感慨:“现在我就经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头上见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处?他们怎么样了,都离开了吗?”整个 1990 年代,叶利钦带领俄罗斯开始了向资本主义的急行军,俄罗斯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掠夺式的转型。从 1990 年到 1993 年,卡加尔利茨基在莫斯科市苏维埃(Moscow city soviet 工作,他们成立组织推动民主改革,结果后来发现他们的主要任务变成了反对私有化。“当时的舆论是,苏联遗留下来的东西没有任何价值,谁愿意去买下那些国有财产,你得感谢他们主动承担了这些负债,就好像他们都是些拯救者似的。”离克里姆林宫 5 分钟脚程的一家酒店卖了 1000 美金,卡加尔利茨基去那家酒店调研,当时酒店大堂还有一个巨大的支形水晶吊灯,他问了同去的一个古董生意商人:如果我们把这个灯卖给你,你愿意出多少价?商人说,我愿意出 1200 美金。“你看,私有化就是这样进行的。”

1993 年叶利钦解散了最高苏维埃,卡加尔利茨基去了学术界,因为在国际上有知名度,他偶尔会受邀去北美的大学讲课,那会儿俄罗斯话题在国际学术界还时髦着。他用美金补贴自己在国内的微薄收入,当时国内机构也知道这点卢布根本养不起学者,对他们出国短期任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回国就行。”卡加尔利茨最有名的著作之一《边陲帝国:俄罗斯与世界体系》(Empire of the Periphery: Russia and the World System)就是在 1990 年代开始写的,他写书极快,但那本书他用了 12 年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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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金告诉我,他的世界观在“八一九事变”那三天里发生了“唯一的、根本性的转变”。“从前我是反苏的,但那个八月过后,我发现相比于那些自由派,我更支持维护苏联的人。我这辈子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我在共产主义终结的时候成为了一位民族主义共产主义者。……”

如果说晚期苏联有点像一个校园的话,那么在 1990 年代,俄罗斯人一夜之间被逐出了校园,他们被迫可怕地、在一夜之间长大了。“那些时候,经验在跟人们开着非常残酷的玩笑,”一位受访者在《世纪大拍卖》里说,“人生的经验与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矛盾。结果是,很多人当时非常消极。正如他们一直在上班一样,他们还是接着这样做。直到 1994 年,他们才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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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镜子》

“在苏联制度下长大的大多数人可能都害怕竞争,但任何体制下都有一群人,他们有点野性,有点病态,很乐意去在各个领域展开竞争。”奇若娃就是这样的人。她换了好几个工作,最后去了一个家具厂当副总经理,负责和客户维持关系,有三年时间工作到每天凌晨两点回家,收入是她的历史学家丈夫的 400 倍。1990 年代,和中国的东北一样,在土耳其也出现了大量“倒爷”,把本国生产的便宜货倒卖到俄罗斯。那些小货船在黑海穿行,运货的同时也会带一些旅客,1996 年 12 月下旬,奇若娃就在这样一艘船里,她刚刚在伊斯坦布尔度完假,准备去克里米亚的辛菲罗波尔和丈夫会合,后者在那里进行鞑靼人的田野调查。

半夜,有人敲醒了她,船着火了。她去找船长,被告知船上有两艘救生艇,都已经着火,求救信号也已经发出,土耳其方面说,你们已不在我们的海域,我们管不了;乌克兰方面说,如果他们的直升机有燃油的话(当然没有),他们可以去救他们。那是寒冬,水温很低,船长说,如果跳海求生,人在这样温度的海水里最多能活 40 分钟。

奇若娃顺着楼梯爬上甲板,见到了她这辈子最难忘的景象,“海和天都是一片漆黑,甲板上火舌直冲上天,船员们都裸着上身,个个手里拿着渔叉,只能把已经着火的货物挑落下海……根据我事后的理解,那就是地狱的化身,不论是圣经还是什么其他地方描绘的,绝对是地狱的样子。”

她回到房间,开始和上帝对话。她不算一名教徒,也很少去教堂,但她开始向上帝解释她的情况:她一直想当一个作家,从前是没有自由,后来是没有钱,再后来钱和自由都有了,她却没有了时间……她说了很久很久,后来船上的火被扑灭了。等他们在辛菲罗波尔靠岸时,奇若娃告诉自己,够了,我不要再做生意了,开始写吧。她写得非常勤奋,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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