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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28

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贾行家
短暂地躲避沉重的现实,今天稍息一下,回到八十年代的中国。去年年末,铸刻文化联合单读推出了老安的摄影集《稍息:1981-1984 年的中国》,这次,跟随贾行家的讲述,我们再度观看老安照片中的细节、背后的深意,也了解老安独特的人生体验,从早一步发展的意大利来到变革刚刚开始的中国,现代化及后现代化、文化差异和全球化,与他的成长产生了奇妙互动。 40 年过后,全球进入了一个新周期,经济不再快速增长,社交媒体重塑了生活,逆全球化与全球化并行,积重难返的矛盾以暴力的方式显现,难怪怀旧成了新的时尚。 对于当下,老安用了一个词总结:“是躲,躲避的躲。人们正在努力地躲避新冠病毒,躲避一些责任,因为大家终于积累了一些财富,想保护这些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感;如果想要做出更大的改变,是需要很大理性的。”

老安:在中国寻找新的逻辑

撰文:贾行家 

有一本摄影集,最近正在越来越多地被谈论。谈论者包括哲学家陈嘉映,艺术家陈丹青、栗宪庭、刘小东,还有作家李静,音乐家崔健和彭磊……这本摄影集是一位名叫安德烈·卡瓦祖缇(Andrea Cavazzuti)的意大利青年摄影家在 1981 年来到中国拍摄的,前后历时 3 年,足迹遍及半个中国;照片曾经在中国和意大利展出过,最近由铸刻文化、单读和上海文艺出版社重新结集,题目叫做《稍息》,就是“立正、稍息”的那个稍息,这个名字让了解八十年代的人很会心,很传神。

从那以后,这位安德烈就没有离开中国,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老安,成了一位活跃在国内文化艺术圈里的摄影家、独立纪录片导演,见证了中国四十年来的发展历程,他和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化艺术的标志性人物都有密切的交往和合作,我们今天能看到的王小波的影像,正是由老安拍摄的。刘小东和老安是老邻居,他在序言里说,老安的中国话好到可以只说半句,就把该传递的情感就递到,把该逗笑的人逗笑,你只有看到他像赛车手一样开车时,才能想起来这个人是从意大利来的。老安还是中国女婿,有两个户籍信息登记为汉族的孩子。

我打开这本摄影集《稍息》,直接感受是来自意识深处的召唤。我在八十年代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这些景象是我对世界的印象底片,这些照片是黑白的,我却可以调用记忆补上颜色。接下来的就是陌生感,我过去还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式拍摄中国。从图像的观感可以判断出来,这些照片是出自职业摄影家之手的,但是,他要表达的是什么呢?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法国摄影大家布列松来过几次中国,拍了不少具有历史价值的照片。布列松有个有名的说法,你应该听过,叫“决定性瞬间”。具体的意思,他本人没有明确解释过。初学者理解的决定性瞬间,好像就是在大事件里拍下关键的人,或者抓拍一个有强烈感染力的动作或者表情,那是一种新闻式的、叙事性的照片。布列松不是这个意思,他在拍照的时候似乎更关心构图和空间感受问题,只有当在场景里的构图呈现出他眼里的完美几何形态时,才是他说的决定性瞬间。

每个摄影师都有自己的“决定性瞬间”标准,这既是不同的风格,也是不同的世界观。按英国艺术史家约翰·伯格的话说,当摄影师按下快门,就等于告诉世界:“我已做出决定,我之所见是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他为什么拍这个不拍别的,为什么是这个角度、这样的光线,为什么不提前一秒或延后一秒,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事儿。

我的幸运是有机会捧着这本摄影集当面去问老安本人,比如下面这张。不过看照片是要放大到一定尺寸细看的,照片比视频凝结着更多的细节,这些细节往往才是摄影师的意图、风格和性情。所以这本摄影集需要大 8 开本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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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是他 1983 年在苏州街头拍到的。我们初看的时候,他好像只是随手在街头拍了一个走到镜头前的女子。可是,如果你了解透视学,有一些看油画的经验,就会发现这张照片的构图大有深意,老安是在用这个近处的人把我们的视线引到她身后一架梯子上去,而这架梯子搭在路边的电线上,有个工人正在上面作业。这个对角线结构让我想起了鲁本斯的名画《上十字架》。老安说,他当时也是被梯子上的工人吸引了,好像工人也注意到了他。接下来的就是怎么拍的问题,他一共拍了三张,正好等到这个女子走到合适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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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十字架》

他拍的图像不动声色,有一种舒缓的诗意,又不是中国传统的诗歌境界;不是对风土人情和故事的猎奇,而是平和、内敛的观察和呈现,他不会把个人态度强加给拍摄对象。老安那时是国内难得一见的“老外”,而他的性格是和拍摄对象保持礼貌的距离,就常常要等到自己融入环境,大家不再注意他,气氛重新变得平静下来以后,才开始举起相机拍照,通常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于是,他拍下的是值得反复细看的、蕴含着韵律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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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为老安

他会去拍佛像、石狮子。他发现在那个时候的中国,这些石刻造像脱离了原来的意义,常常出现在奇怪的地方,他来自一个宗教生活里充满了雕刻神像的国家,所以对宗教雕塑有特别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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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好像是在拍一片农田,但是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农田上面有几点船帆的影子,原来他的意图在不能从画面直接看出来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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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拍在阳光下排成一排的几只茶杯,这是最日常的景象,可是你看到这些搪瓷水杯、玻璃罐头瓶改的水杯和带盖的陶瓷马克杯摆在一起时,就像是看到一群那时候的人,而且每只杯子后面也确实都有一个人。这张照片还会让你想起意大利画家莫兰迪的瓶子。读书有素读,就是不带自己的观点,先看书的本意;看这些照片也可以“素看”,不一定非要知道主题是什么、有什么附加的信息,只要你仔细地看照片本身,就会发现来自那个时代的生活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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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老安本人,我还发现了下面这张照片的秘密。这是他在福建拍到的一位扶着自行车的年轻姑娘,是摄影集里很难得的正面肖像。这位姑娘很美,按那个年代的话是“可以上挂历”的,出奇的是,她怎么会笑得这么自然、这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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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从上世纪的老照片里是可以看到不同的时代表情的,我怀疑其中也许有误会,不同年代的人,对于照相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他们和镜头的关系也不一样。一百年前的中国人几乎没见过相机,所以在照片里的表情普遍是紧张、恐惧或者木然的;四十年前的中国人,照相还是一件不经常遇到的事儿,在镜头前就过于端正、拘谨,笑容难免僵硬,或者笑得太过。而这个姑娘的表情为什么不一样?我看着老安的大眼睛,一下子想起来他那年 25 岁,是可以当电影明星的英俊意大利小伙子,原来那个姑娘是在冲着拿相机的老安这个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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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老安

“稍息”这个题目是老安自己取的,他说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开始松动,刚刚走出紧张的时代,又还没有开始进入迅猛的高速发展,大家在经历罕见的、短暂的沉静时刻。能总结出这个词来,你就知道他对中国当代社会是非常有感觉的,这个词要和八十年代的过去和将来做比较才能得出来。

老安形容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中国的时代发展有一个短暂的时差,他出生于 1959 年,从小经历了意大利二战后的经济繁荣,他说,自己小时候看到的意大利暴发户和九十年代在中国看到的手拿“大哥大”的大款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相当有趣的人。少年时代,他迷上了美国五六十年代的文学、音乐,神游于美国的经济繁荣。22 岁作为威尼斯大学中文系的大三学生到中国做交换生以后,又亲历了中国经济繁荣的全过程。老安说,一生能经历三次经济繁荣,这真是前人极少的运气。中国人即将经历的,老安刚刚经历过,这也许是他的照片里那种从容和深度的来源。

他喜欢拍的一类场景是橱窗,从空间角度来说,窗子是画中画,橱窗代表着人心中的理想生活景象。他指着一个摆了很多蜡制水果的橱窗照片,讲了一件我们都不太记得的事儿:当年,即便在上海,街上也是很难买到水果的,北京就更惨了;几年以后,农产品才开始陆续进入自由市场。他在意大利的时候也没把出门喝水当成一回事儿,到了中国才发现,出门必须得带着水壶才行。他发现,“(过去)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儿),现在知道了,那是一代一代的技术、劳动和远见所创造出来的”

要是你读这本《稍息》的时候,觉得看照片不那么容易进入,可以先来读《稍息》后面老安写的几万字的《气呼呼的小词典》和后记。他在文章中说 “能投入正在塑造的历史中,亲眼目睹十几亿人民突飞猛进地改变自己及其生存环境,在我是一特权。

“我相信,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中国是世上最值得生活的国家。中国是我们迄今熟悉的全球文明扩张的最后一道边界。中国之后是岔路口。我愿意想象并冀望,以我的生活选择,一旦抵达岔路口,我和我的孩子们有可能知道如何识别路标。”他引用过希腊艺术家库奈里斯的话,“我们到中国来寻找什么?寻找一个新的逻辑”

怎么样,老安的中文文笔也相当精彩吧?“我,一个本质上游移于体制之外的人,拒绝规条并死守独立,却在一个被视为恰好相反的国度里如鱼得水达数十年之久,这从何解释?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宏观层面上的。借助巴勒斯和麦克卢汉的文字,我对日益全球化的世界已有准备,它无非是物流运输、电脑技术和电子通讯的迅猛发展,与此同时,渐渐出现了我们当下的状况:幽闭。在中国的多年生活使我免于沦为这种幽闭状态的牺牲品,那是我这种性格的人最为惧怕的状态。中国让我感觉自己像外星人,在一块辽阔的、不同的、与世界其他角落相对隔绝的土地上走失了,生活在几乎彻头彻尾的疏远中,远离我原有文化中的符号和痼疾。”

“习惯”是他讨厌的词,对他来讲,“那就是放弃、服从、妥协、让步、丢弃尊严的同义词”。他发现中国现代历史就是“习惯”的天敌,现在谁还让你保持你的习惯?时代早已经把文化、风俗、职业、待人接物和居住的方式等“习惯”一阵一阵地否定了、推翻了,弄得天翻地覆。

当老安用文字来观察记述中国的时候,我们就更能看清楚他的视角了:他说,“新的高铁站楼有几个共同点:巨大,贼高,特空。想象力不太丰富,只善于复制,只比高大。等车的时候,你没法受到艺术熏陶,周围全是大灰墙、高灰顶、麦当劳和肯德基”,这也是一种对中国的素读。有关这本《稍息》,他最喜欢的一条评论是一个年轻中国姑娘所说的:“如果把我扔回到八十年代去当个游客,我也想这样去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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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近照

所以我问他,对 40 年前的中国,你准确地总结了“稍息”,你对当下又总结了什么主题词吗?他说:是躲,躲避的躲。人们正在努力地躲避新冠病毒,躲避一些责任,因为大家终于积累了一些财富,想保护这些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感;如果想要做出更大的改变,是需要很大理性的。不过,这只是现在的判断,再过些年,可能又会有新的结论。

(以上内容来自得到 APP《文化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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