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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6

真正重要的事, 都不可说

吴琦
在今天的环境里,批评成为禁忌,辩论难以展开,看到问题出现,敢怒而不敢言。我们常常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在《单读 29·当代剧作选——今天全部停止》这本书里,几位国外当代青年剧作家的作品,言辞犀利,直击社会问题的要害,批判性十分鲜明。阅读这些剧本,竟也成了我们应对现实的喘息之地。 “生活与戏剧完全颠倒了位置。”主编吴琦只好这么写。总有读者期待他的卷首语。这一次,他再次退守到个人生活,只写和几位神秘友人的几次散步。友人化身为角色 abc,场景和对话一幕接一幕,仿造戏剧的形态——你能猜出他们是谁吗?而他真正想说的话、关注的问题,全部都在这几部剧作里了。

散步与散步之间

撰文 :吴琦

我和 A 在珠江边散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此前都是耳闻。其实想象的世界纯度更高,意外被叫到一起工作,彼此多少有些无措。好在最后证明我们之间还是有许多隐隐相似的部分,于是也就很快熟络,决定一同打发此行空余的时间。这个陌生的城市,A 是第一次来,我虽住过,也不觉得亲近,不知道去哪,也不想动脑筋,两个南方人的简便办法,就是去河边走。路上聊各自读的书,我明显薄情许多,读得快忘得也快,不像 A,遇到喜欢的书就反复读。实在爱不释手,对他人的译本感到不满足,自己就来动手,兴致勃勃跟我谈起翻译的苦恼和心得。我虽做过翻译,但只是应朋友之约,大体上没有入门,许多问题答不上,觉得怎样都对。说着说着又觉得语言始终外在于人,可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就更不好说。这种恍惚与怅然,我在 A 的小说里读到过。初春的江上,没有真正的行船,只漂浮着观光用的邮轮,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水路。走累了坐在台阶上,视野被一排景观树完全挡住,倒不妨碍聊天,也没人专心在看景。那几日我正犯咽炎,而 A 是鼻炎患者,我们都随身带着药,往呼吸道里喷,像紧急跃出水面的鱼。也像 A 翻译的诗,“这不休的划桨,厌倦透了这片动荡不安、生满泡沫的荒原”。

我和 B 在重庆散步。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因为恐高而忌惮这里,随处一个楼梯或者窗口都深不见底似的。B 久居此处,依然水土不服,尤其抵抗不住夏天的热,随时在肩上搭一条毛巾擦汗。就这样的两人,偏偏要在夏天纠集一伙人去闯重庆的夜色,从磁器口上沙滨路,几乎又绕回沙坪坝。夜晚的确遮盖了地势落差的恐怖,灯光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反而修饰了黑暗的轮廓,使其戏剧化起来。汗水却无法抑制,汩汩地往外流,流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干脆不理了,和许多事情一样,只能硬着头皮等。那时我手上的译稿正在最后的修改阶段,怎么看都拿不出手,B 就教了各种办法,换字体、换顺序、换环境甚至换纸,总之要不断捏在手里磨。平时工作的间隙,B 也会独自出来走路,不干别的只是走。又说,虽然热爱工作,但人的本质是无用,后者更能说明人是神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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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刺杀小说家》,取景地为重庆

我和 C 就在北京散步。同在北京却很少见面,倒也不算稀奇,毕竟这座城市本就大而无边。之前在外地遇到,还更亲近些,结果我意外上演一出闹剧,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我拿说出去的话毫无办法,只好接受这份尴尬,反而是目击者没有上下文,莫名觉得抱歉。于是 C 约我吃饭,无辜地尽一份安慰的义务。我们快速跳过上次的事故,转向更常态的话题,工作中积累的困顿、平时的消闲、媒体人坚持做媒体的难处等等。原本只说吃一顿饭,不知怎的又在周围逛了逛,走了好几站路,才各自坐上回家的地铁。都说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而散步是对它最好的谅解。途中我们经过一间家具店、一座著名的立交桥和好几栋高档写字楼,交换彼此喜欢的播客和剧,在不断弹出的话题间跳跃,如同在密林里走。

我和 D 在海边散步。突然降温,我把行李里的衣服都套上,还是觉得冷,D却不以为然,坚决走在寒风中。这个英勇的人,一路数落我,面子薄,没出息,当网红,越说越对,羞愧之余竟有点鼓舞人。批评越是成为禁忌,就越比赞美有用。一路往前走,有个公园冒出头,我正犹豫,D 已经买好票往里冲,此时离关门只有十几分钟。快走,D 说。这一走就走到了我国的水准零点,也就是说海拔都从这个海平面开始算。见到这么重要的地理坐标,我心情立刻有点郑重,D 却大笑起来。我定睛一看,在空旷的海陆交界处,黄昏正要降临,粉与橙混合出的天色,照着公园里的各色雕塑,似乎集合了历史上各种存在或不存在的与大海有关的人物:郑和、麦哲伦、库克船长、威廉·基德、加勒比海盗、发现号潜水艇、海螺姑娘、海底龙宫、姜太公和一尊硕大的金色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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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大小谎言》

我和 E、F 在更南的海边散步。冬日临近,岛上也起风,却并不十分冷。处于一种介于荒凉和辽阔之间的气氛。野沙滩上没有人,一只用来养殖水产的空箱子兀自守在岸边,像个介于潦倒和洒脱之间的男人。许多贝壳和贝壳的碎片,被早晨的浪头拖拽,在沙滩上划出了逆向的纹路,暴露了潮水倒退的影子。环伺四周的巨型风车在风中凛冽地转,声音又被风声盖过,偶有一只一动也不动,像是那个男人随行的坐骑。我们的环岛之旅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有 E 在地图上发现的一处琉球驸马墓,决定要去看。结果选错了一条野路,三人在礁石上攀爬,离海越来越近,似乎跨过一个拐角便可至,结果证明有些拐角是不可逾越的。我们嘲笑 E 的安排,各自出了一身汗,就迅速开车窜回城里,不到十分钟便见到新的开发区和高速路,幕间转场太快会有致幻的效果,如同做了一个介于逃跑和决斗之间的梦。

记忆不被允许,未来无可期待,生活与戏剧完全颠倒了位置,我们都被卡在此刻。疫情以来的两年,美妙的时刻屈指可数。

D 是陈思安。感谢她带来了本辑《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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