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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9

一个业余者的尝试

许知远
在上周六举行的第一届文景历史写作奖颁奖典礼上,许知远以“一个业余者的尝试”发表了主题演讲。许知远的作品《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被评为第一届文景历史写作奖十强作品,单读出品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也在此列。在演讲中,许知远谈起自己写作梁启超传第二卷时的经历和困惑,分享了他对历史和历史写作的理解。

一个业余者的尝试

我想建议下次颁奖可以在晚上举行,大家可以先喝点,再坐下来聊。因为我觉得历史不仅是清醒的、旁观的,也是强烈的、介入的,甚至充满胡闹的,那也是历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今天来这儿其实很高兴,因为这里有一些是我的师长,有的是亲老师,我选过他们的课,或者读过他们的书。他们也是中国历史写作新的方式的开创者。我也看到了我的同龄人,还有更年轻的一代。我看到了一个小小共同体的诞生。对于任何学科也好,门类也好,一个共同体是多么重要。我们看到彼此间的鼓励、激发、批评,可以诞生新的创造力。

我在这里讲“一个业余者的尝试”,是对我自己某种意义上的定义,也跟我最近的困惑有很大的关系。我正写到梁启超 1902 年在横滨创办《新民丛报》,恰好距今 120 年。他就是在《新民丛报》上开始谈论新史学的,他认为中国史学经历了一场革命。现在 120 年过去了,正好是两个轮回。从那个时代起,从 120 年前,我们慢慢开始被一个现在已经被接受的线性的时间观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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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在演讲现场

我翻阅那本杂志的时候陷入了非常多的困境。那里谈到了新的历史的观念、新的地理的观念,杂志封面上还印了拿破仑和俾斯麦的肖像,可以看得出当时的时髦感。我经常感到某种困惑,我想找到一把钥匙,就是梁启超在 1902 年的横滨和东京,他到底怎么样理解这些杂乱的知识。这些知识从国外流到日本,又从日本转进当时的中国,从康德到卢梭,再到达尔文,以及德富苏峰的一代,所有这些传统,如此庞大的信息量,梁启超都要消化。

当时的人都没有经过我们现代的学术训练,他们以高度业余者的方式去思考、去想象。这些观念有什么关系?从这个语境当中理解达尔文到底意味着什么,斯宾塞意味着什么?现代匈牙利是怎么建立的?他们怎样想象自己的故土?一个匈牙利的流亡者怎么面对自己国家的重建?这又给中国的重建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刺激?我陷入到这样一个庞杂的网络当中,试图去理解欧洲历史,理解所谓现代人权的兴起、现代国家的兴起、现代宪法的产生,进而去理解这些理念如何经过权力的流转来进入到东京,进入到一个中国年轻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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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理念我在大学里多少读过,西方政治思想史也好,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也好。平时也会用其中的概念、名词,但说到“social contract”究竟怎么去理解,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些思想、这些信息的认识是如此模糊不清。所以这使我陷入空前迷惑的此刻,也是对我整个知识结构重新校正的一个过程。

在抽象的思想概念的理解方面,我并没有那么敏感的天分。怎么面对这样的困惑呢?我觉得对我来说,到现场去,算是一种自我挽救的方式吧。这跟我的个人际遇也有某种暗合。

2020 年初,我去马来西亚旅行。很快疫情爆发,我就开始了漫长的滞留在海外被迫放逐的生活。开始是在马来西亚,我去了槟榔屿。孙文、康有为、梁启超都在那里流亡过。我就开始想象那样的一个英国人留下的殖民世界,也是马来西亚多种族共存的世界,那种热带的感觉,当时也有一场全球性的鼠疫正在袭来。我还发现了中国现代医学的创始人之一,在哈尔滨抗疫的口罩的发明者伍连德,他就出生在槟榔屿。

我想象一个多世纪之前,孙文和康梁等人去马来西亚筹款,那里的海外劳工、海外商人,是他们最重要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基础。他们去到那里,说服当地华人接受这些新理念,然后用海外力量促使国内力量发生变化。他们在那里吃什么样的食物呢?他们怎么样看待那个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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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一路游荡到了东京、横滨,后来去了夏威夷,赶上全球疫情刚刚开始。恰好是在 1900 年,也是 120 年前,当时梁启超也曾经去过夏威夷。他原本准备从夏威夷去美国本土,但当时席卷全球的鼠疫正从广州出发到香港,然后蔓延到美国、欧洲,最后在 1910 年穿过西伯利亚来到了哈尔滨。1900 年时,鼠疫来到了夏威夷,当时叫檀香山,梁启超无法展开他的行程,只得滞留在檀香山。鼠疫大流行的时候,夏威夷刚刚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也存在一个临时的过渡性政权,也是一个重大变革发生的时期。兴中会为什么是在夏威夷创办的?这些人又是怎么理解远方的中国正在发生的变化呢?

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想象世界的。在檀香山,本地的居民们并不把中国人作为异端,白人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他们很少参与政治的变化。原住民们看到自己的国王去世、女王被废除,他们在更小的世界里更容易卷入政治当中,所以他们有政治觉悟,又受到基督教的影响。梁启超到来的时候,他目睹整个唐人街被毁,感觉到一种新的羞辱。因为当时檀香山政府认为中国人跟病毒有关系,所以封锁了整个唐人街,又认为消灭病毒只能靠火烧,而在焚烧一个染病华侨房子的时候火势失控,整个唐人街都在大火中被烧毁了。当时梁就在这种情况下,去游说当地华人如何建立一个现代的中国,帮助他们应对外来世界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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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烧在唐人街的染病房屋,檀香山

梁还在那里陷入了一场恋情。如果你在旅行当中不断看到景色的变化,你是多么渴望一些温情的更私人化的感受啊。因为梁的日常生活被公共性所左右,他整个人被一种恐惧、焦灼,一种总是在漂泊的感受所占据着,他被传统的价值系统、读书的方式,包括家庭的伦理死死控制着,除了在诗作和朋友的信中,或者偶尔和朋友相聚,他很少展现自己的情感。这样一个才 20 多岁的年轻人,他面对某种意外的情感,或者说一份迟来的爱情,他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联想和感受。后来他还写了 24 首诗来回顾这场恋情。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怎么样感受到这些历史,怎么样让他们成为我们生活中的某种存在和延续。历史从来没有真正过去。就像当年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说过,“过去从未消逝,它甚至从未过去”。我在来之前读到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说的话,原句我记不得了,但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大概的意思是,在现在看来,可能历史写作是一种相对边缘的写作方式,尽管在场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雄心和信心。但其实历史写作从来不只是一种写作,从来不只属于历史,历史写作也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通过这个维度,我们不仅关注历史本身,还可以关注整个社会的命运,关注每一代人的变化。期待我们从这里开始,也期待下一届更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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