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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8

算命师对我说,要记住爱

公开信
2021 年快结束时,晓宇给好友吴琦写了一封信。以往,提笔写公开信,两人便恪守“公开”,习惯向外看,分析我们共同看见并身处的社会生活,而这次,晓宇选择了往里刨自己的生活。不光因为这时局让“爱与痛”有了不同以往的意涵,也因为如何处理感情和命运,是无法用知识框架、理性分析解决的难题,只能硬着头皮感受领悟化解。虽然做到很难,但是晓宇在信里写道,希望我们还是“要记住爱”,“持续地拥有和实践那一种近乎病态的幽默”。

要记住爱

57,

年到头了,是不是也该有总结了。今年有太多的想不到,但求上天别继续给我小说素材了。《咖啡公社》里有一句话,“生活是喜剧,写它的人,都是受虐狂的喜剧段子手”。我同意。上天有一种接近病态的幽默感。那位被塔利班处决的喜剧演员纳扎尔,临死前也不忘给敌人讲个笑话。他的嘲讽有三重意义啊,对暴力的执行者,对命运的肆意,对自己的职业之死。幽默是面对死亡的方案,把最后的剩余的严肃的意义都瓦解到一干二净。大众印象中的结局,对方要说一句,现在你笑不出来了吧。但最后还是要笑出来,以魔法打败魔法。

今年看的喜剧里,让我不能忘怀的是越南作家武重奉的《红运》,讲二三十年代越南街头小混混一步步爬到社会上层精英的故事,笔间充满了辛辣讽刺。主人公发迹,靠打网球开始,读到最后,我以为主人公的伪装要被揭穿,滚回街头,没想到他就这么一直“成功”下去了。在充满矛盾虚伪的上流社会,他的假也变成了货真价值的真。武重奉自己呢,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写了九部长篇小说,七部长篇纪实,数十篇短篇。作为越南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二十七岁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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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重奉作品书影

真假虚实的交错,在胡安·鲁尔福的三部曲中,我又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笔触就不同了,冰冷,无情,不带调侃和戏谑。我在北京日趋寒冷的夜里读《佩德罗·巴拉莫》的时候,汗毛竖立,书里流露出来的彻骨的孤独感胜于恐怖片。书里突然有一刻,死人们都开始说话了。我就知道中了拉美作家的计。那几天睡觉也不踏实,风一吹窗帘,便觉得有人要飘进来,跟我絮叨家族年谱了。鲁尔福自己是轮胎销售员,50 年代出了名后反而不写了,直到 80 年代去世。

你把作者生平掺到作品里看,是不是能明白“病态的幽默感”。看别人的故事和文本是没什么用的。说什么要跳出来,看自己的处境,就没那么困扰了。用旁边者的心态,观看自己的经历,无疑是怯弱的置身事外。不能靠跳出来,要往里面刨。话虽如此,今年接受各种算命占卜超过了以往的总和。一改从前的态度,近乎邀者不拒。一旦开始,就发觉身边的人好像都在算命。我理解,在不确定的时代寻觅一点精神依托的需求。我们都在对自己的世界失去控制。越是往里刨,越觉得找不到那种过去的秩序了。

想必算命师看到了什么令人不安和阴暗的东西。她对我说,“要记住爱”。这与我今年痴迷黑泽明所得出来的感受一致。整个夏秋,就是黑泽明陪伴了我,以及看电影时点过的螺蛳粉、冷面和部队锅。黑泽明罕见的温情都洒在《红胡子》里。养着茂密胡须的三船敏郎扮演的暴躁医生,具有双重意义的“揭开”:旁人要揭开他表面的怒气和不近人情,看到温存的底色;与此同时,医生在揭开世间暴虐和苦难。红胡子把病重的少女解救出来,他控诉般,说不明白这样的残酷,把少女托付给见习医生时说道:这是你的第一个病人,你要把她治好。被揭开的无序中的真相,就是这么“托付”给我们的。每次碰到事,一位朋友只会发“没有撤退可言”的表情,我常把这视作敷衍,但确实,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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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红胡子》

要记住爱,不是说说就能做到。韩炳哲不是说《爱欲之死》吗,相爱是愈发困难了。爱的对象是无法超越的他者,总有不熟悉的、不理解的和让人痛苦的部分。丧失部分的自我是爱的条件。韩说,我们现在都在同质化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影子,渴求的关系要是连绵的欢愉,越是异己的成分越要根除掉,于是剩下便利的色情能持续满足我们。所以爱欲死了,我们对真正的他者不会产生爱慕了。爱是要对未知出发,这个未知,多少是要对熟悉的我发起冲击和进攻。常说的“坚持自我”,在韩看来是同质化的意识形态的洗脑。北京是一个难以相爱的城市,东城可能还行,但我难以想象在海淀这样的地方相爱。哈哈哈,对不起高校的学生了。在一个自我绩效被推到极致的空间里,你要怎么说服人去接受可能带来混乱和失序的他者。我能想到的是配合良好、共同“进步”的同盟,但这和爱相去甚远。

冬天跑了两次 798,我不知道苏伟关于俄罗斯“转调”的展还在不在。里面有一个叫音乐监狱的作品,说的是古拉格生活的内部八项规定,著名的忏悔诗“自深处”也是八行,王尔德在狱中的给同性情人的信取名叫“自深处”,而古拉格最初的目的是用政治犯开挖莫斯科运河,同样要“自深处”。因为这些奇妙的关联,我对“自深处”(De Profundis)这个名字着迷了。那种在暴力的胁迫(“劳作”)或者孤独的囚禁(“隔离”)之中,往下挖,能从黑色粘稠的焦土中,挖出来一个怎样的自己呢。惩戒的背后期待忏悔,要新人的诞生,和过去断裂,和罗伯特·格雷夫斯的书名一样:向一切告别。那个展的墙上,还有一句话摘自过去:“知识分子有各种各样的流氓性。不能有温情主义,不要认为搞得过火了、面宽了等等。今天不痛,将来不知道要怎么痛,将来就痛得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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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调:u/n multitude 与‘政治乐谱’”展览现场

将来会不会痛得不可收拾,如果要爱的话恐怕是必然。快到年末,又有很多的出国送别。我讨厌这样的场合,但现在都会赶到,如今的告别是真刀真枪了,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时间。告别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不痛,将来不知道要怎么痛了”。这两年以来,感官被消磨,变得迟钝起来,对外面的世界失去判断力。是不是到了一个要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刻了。新时代的召唤来得急不可待了。我不会轻言告别。但不觉得吗,我们到了一个关口,要“自深处”了,希望到最后,还能持续地拥有和实践那一种近乎病态的幽默。

新年快乐,

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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