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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0

那些为性命担忧的 人们能去哪儿?

简·克里斯托弗·韦彻曼
这是一个“在残酷无情的时代里,一个家庭绝望求生的故事”。生活在洪都拉斯的五兄弟,因为当地黑帮肆虐,生命受到威胁,在父亲的支持下逃往北方,去美国生活。但是这一路是“把人变成动物”的过程,女人被强奸,你会被勒索,只有强大的才能活下来。到了美国之后,痛苦还将继续,他们被当作廉价劳动力,还因为严苛的入境政策,随时面临被驱逐的窘迫。死亡笼罩着这个家庭。 作者在文中写道,洪都拉斯五兄弟“身处今日世界核心问题的震中:那些为性命担忧的人们能去哪儿?谁能接纳他们?”这样的处境并非奇闻逸事,甚至此刻也正在世界的一些角落发生着。造成本土一片狼籍、人们性命朝不保夕的原因,需要被一再地反思并追责,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为何不能欣然接纳自己的同类,则又是另一个问题。 在预告《单读 26·全球真实故事集》时,我们曾经提到,这本的封面灵感来自里面的一篇文章。今天揭晓答案,灵感正来自《五兄弟》。《五兄弟》是 2019 年全球真实故事奖入围作品,本文系节选,如果想阅读完整的故事,欢迎大家购买《单读 26》。

五兄弟

撰文 | 简·克里斯托弗·韦彻曼(Jan Christoph Wiechmann) 

译者 | 魏玲

他们形影不离,直到被洪都拉斯黑帮逼到偷渡美国,再被美国打上“非法移民”的标签。这是关于在残酷无情的时代里,一个家庭绝望求生的故事。

他们是迪亚兹五兄弟(Díaz 5)。一年出生一个,亲密无间,长相都随爸爸,块头结实,体格一样,发型一样,就像五胞胎。

五兄弟不仅外表相似,连生活也过得差不多:一起在家乡波特雷里约斯(Potrerillos)的尤文图斯(Juventus)俱乐部踢球,都娶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友,早早当上了爸爸,在郊区盖房,又相继加入父亲的生意:一家以他们的 妹妹“苏珊妮”(Susany)的名字命名的巴士公司。

他们活得谜之同步,也过上了在洪都拉斯这种地方所能获得的最和谐安稳的日子。

五年前,两样东西闯入并一点点地击碎了他们有序的人生:街头黑帮 MS-13 和美国移民政策。如今,五兄弟中一个死了,一个残疾,一个在逃,一个被驱逐出境,还有一个住在被毒枭控制的地盘上。迪亚兹一家的命运在洪都拉斯算不上特别,这儿人人都因为残暴嗜血的黑帮 MS-13 和 18 街黑帮(Barrio 18)痛失过挚爱,人人都曾送过亲人冒死逃向 3000 公里外的美国。然而不寻常的,是厄运降临在他们头上的剧烈程度,还有这些兄弟们是如何为彼此牺牲的。他们是一个国家政府缺位的受害者,又成为另一个国家政府侵扰的受害者,他们身处今日世界核心问题的震中:那些为性命担忧的人们能去哪儿?谁能接纳他们?

我们历时 18 个月,在三个地点追踪迪亚兹兄弟的故事:从他们的家乡波特雷里约斯到得克萨斯州边境外,从新泽西州的拉美裔社区到亚拉巴马州的监狱,再到洪都拉斯毒枭的偏远地盘。

洪都拉斯

改变了他们人生的那场巨大灾难,其发生时间可以精确到具体的小时。五年前的 2013 年 11 月 2 日下午 3 点,50 岁的一家之主亚历克斯·迪亚兹(Alex Díaz)被传唤到黑帮 MS-13 总部,领回小儿子奥斯卡(Oscar)。黑帮头目抓走了奥斯卡,声称他对他们的一名毒品运送员无礼。MS-13 与其说是个帮派,不如说是超级黑手党,一个活跃的跨国犯罪集团。它有几十个地方分会,和政府、司法系统的最高层都有来往。他们在靠近加勒比海的波特雷里约斯等地建起了一个“国中之国”,政府和警察都知道,但默许了他们的存在。这儿遵循着古老但最近重新流行的法则:势力最大、最有权和最暴力者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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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都拉斯大行其道的黑帮

爸爸迪亚兹想跟黑帮头目谈谈,毕竟他在镇上也算个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是个成功的商人,世代居住此地,有六辆中巴车,他和五个儿子开着它们往返波特雷里约斯和圣彼得罗苏拉(San Pedro Sula)。他一向准时给 MS-13 交保护费,每月 3000 美元,在这个三万人口的城市,这是最高级别的缴费额。

他在克拉瓦辛(Clavasquín)山区的黑帮指挥部找到了被吓坏的儿子,24 岁的奥斯卡。在一个所有居民都能看见的运动场上,黑帮头目詹卡洛(Giancarlo)随便审问了几句就做出裁决:打死。他唤来九个马雷罗(marero,这是他们对帮派分子的称呼)“处理掉”(他们的用词)迪亚兹家最小的儿子。

奥斯卡是五兄弟里最安静的。妈妈最喜欢他。一个心地柔软的大块头,同时继承了爸爸强健的体格和妈妈温柔的心肠。

“他们拿枪指着我的头,”爸爸迪亚兹回忆道,“我不得不全程眼睁睁看着,心里清楚:我要失去他了。对父母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马雷罗们遵照命令用刀柄和枪托连揍带踢地折磨奥斯卡。他们轮番上阵,隔三分钟换三个人。奥斯卡被要求双手背在身后,不许防卫,连把身体蜷起来都不行。有那么几分钟他无法呼吸,昏死过去。爸爸迪亚兹之后这样回忆那几分钟:“我看见了‘死亡’。他们就是要让我看这个。”

奥斯卡能活下来是因为迪亚兹家的邻居 —— 一个年纪大些的马雷罗 —— 最后说他们该停手回去干活了。他们把半死的奥斯卡留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撂下狠话,“我们会杀光你全家”。

爸爸迪亚兹拍的伤痕照片根本看不出那是个被虐待的人,更像是一堆肿胀的肉:伤口遍布身体,胸部变成了青紫色,骨头断了数根,脑袋肿到找不到眼睛。两天后奥斯卡开始咯血,这些都被警方记录在了编号 0511538-2013 的档案里,后来这部档案在迪亚兹五兄弟的人生中扮演了事关重大的角色。

黑帮只暗示了行凶的真正原因:爸爸迪亚兹这次没有立即支付涨价 20% 的保护费。近十年来,这位一家之主每周为每台车交 5000 伦皮拉(lempira,洪都拉斯货币单位)保护费,是他给政府纳税的 10 倍。

城里的所有生意都得交保护费,面包店、银行、理发店。你不交,黑帮马上杀了你,这种私刑已成了洪都拉斯的日常,目的就是为了规训其他老百姓。说白了,活在这里就得拿钱买命。

这也是当时洪都拉斯的谋杀率居全球首位背后的原因——每 10 万人中就有 79 人被谋杀,同比数字在德国是 0.8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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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风骚律师》剧照

袭击后第二天一早,亚历克斯·迪亚兹把他的七个孩子召集到一起,宣布了一个他们早已预料到的决定:五个儿子逃难去美国。不带妻子和小孩,由他支付蛇头、交通和食物的费用。

2013 年 12 月 3 日,奥斯卡刚恢复些,五兄弟就跟妻儿道别——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开始了 3000 公里的亡命之旅,经由危地马拉和墨西哥前往达拉斯,他们在那儿有亲戚。

他们五个人是:

奥斯卡,24 岁,迪亚兹 5 号(最小的),有三个孩子, 重伤在身。

安吉尔(Angel),25 岁,迪亚兹 4 号(第二小的),比兄弟们块头稍小,有四个孩子。

小亚历克斯(Alex,Jr.),26 岁,迪亚兹 3 号,有三个孩子,家里最机灵、最有商业头脑的。

米格尔(Miguel),28 岁,迪亚兹 2 号,有四个孩子,除了当司机,还在学平面设计。

路易斯(Luis),29 岁,迪亚兹 1 号,有三个孩子。他其实是老亚历克斯最小的弟弟,被他当儿子带大了。

两个妹妹苏珊妮和金伯丽(Kimberly)留下。“我亲自保护她们,”这成了爸爸迪亚兹铭刻在心的信条,“我必须权衡各种可能性:留下,她们会被黑帮威胁,但逃亡,会在途中被蛇头强奸。”

逃亡

五兄弟坐大巴从波特雷里约斯出发,到危地马拉边境时已经是第三天,他们遇到了第一个阻碍:边境官要收 1000 美元才能放行。这类腐败很常见。移民大流动已成了一桩 10 亿美元的生意,交易链条上除了蛇头,还有警察、 边境巡逻队和收容所。

父亲最初的话一语成谶。在边境上的一间暗室,小亚历克斯(迪亚兹 3 号)目睹了一个移民女性被“土狼”(蛇头,甚至可能就是人贩子)强奸。这只是女性难民面临的重重危险之一——很多人最后都会失去自由,被强迫卖淫。回忆这幕惨剧时,小亚历克斯所说的话让人心下惨然:“我决定不插手。我不能拿我们的目标冒险。逃难时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

五 兄 弟 从 危 地 马 拉 继 续 向 北, 经 过 韦拉克鲁斯(Veracruz)和坦皮科(Tampico),这是毒品、黄金和难民的运输线——我们这个时代的丝绸之路。10 天后,他们在临近墨西哥湾的雷诺萨(Reynosa)到达美国边境。

在 3200 公里的漫长边境线上,这里是最重要的逃生通道。2017 年有 13.8 万移民在这儿被捕。墨西哥毒枭——在本案中是洛斯·泽塔斯(Los Zetas)—— 向过路难民额外收取“通行费”,每人 1000 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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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边境杀手》剧照

“我们和另外 30 人在一间旧酒吧等了一周,”米格尔回忆,那是个“藏匿屋”,也用来存放毒品和武器,“蛇头在等待穿越格兰德河(Rio Grande)的最佳时刻,美国那边的线人会提供情报。”

米格尔记得那种反常的寒冷,饥饿的小亚历克斯,还有一有情况就紧张的路易斯。因为怕咳嗽声可能引起边境官的注意,感冒的移民会被留下。在浓雾弥漫、没有月光的第 7 天午夜,他们划着充气橡皮艇穿越格兰德河,穿过一个红外摄像监控区,顺利地到了对岸。他们穿着迷彩服,用布包起鞋子以免留下脚印。蛇头有夜视设备和加密通信器以确保通信安全。

但最困难的部分刚刚开始。为避开通路上的边境巡逻队,他们必须在沙漠中徒步三天,每人只带 5 升水。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起初五兄弟能应付,连负伤的奥斯卡也行,毕竟他们是尤文图斯队的主力运动员。之后,最瘦的安吉尔开始出问题,第三个夜里他喘着粗气说,“你们走,别管我”。但兄弟们扔掉了些补给(玉米罐头和饼干),以便在一些路段背上他走。

那些得不到帮助的只能掉队,比如两名来自萨尔瓦多(El Salvador)的孕妇,五兄弟再没见过她们。这些人很可能命丧沙漠,加入边境地区年均 400 人的死者队伍。但这也没法证实了,因为美国国土安全部和《亮点周刊》(Stern)后来联络到的蛇头都拒绝谈这个。

“这一次,我还是没插手,”小亚历克斯后来说,“一旦开始逃亡,你就从人变成了动物。只有最强壮的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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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边境杀手》剧照

到了法夫里亚斯(Falfurrias)郊外,五兄弟被几辆小货车接上,藏进后座底部,载到休斯敦的一座仓库。他们交了第二笔钱。但蛇头又说,“因为成本上升了”,每人必须再交 1000 美元,不交就一直关在这儿,不给衣服和手机, 以免他们跑掉。

“这是绑架。”米格尔说。

“随便你怎么说。”蛇头回答。

五兄弟联系爸爸,爸爸凑凑钱,又借了些,通过西联汇款转给蛇头。西联汇款是偷渡生意中获利最大的机构之一。钱到账后,五兄弟被送到了休斯敦的一个工业区。

终于,在他们踏上亡命之旅的四周后,洪都拉斯的家人收到了让人松口气的消息:“我们成功了。而且我们还在一起。”

美国

在得克萨斯,和妻儿分开的前几周最难熬。兄弟们原本各有房产,现在全住在小亚历克斯的岳父母家里。九个人挤在两居室里,五兄弟挤一间。他们不懂英语,但在他们住的这个地方,人人都说西班牙语。他们带着这样的认知生活:我们失去了很多,但我们至少还活着。

兄弟们习惯了过去在洪都拉斯时每天干 14 个小时的苦力活,所以很快就找到专门给“非法移民”准备的、也是维系社会运转的必要工作:割草、洗车、打扫旅馆房间。这就是美国人爱说的“双赢”:新来的难民赚到在一个中美洲人眼里相当不错的 6.5 美元时薪,企业则得到干劲十足的临时工,还用不着给他们交社保。

经济上说,他们不是难民,是企业求之不得的大量廉价劳动力。

法律上说,他们属于“非法移民”,一种对逃命者的讽刺称呼。在入境时没申请庇护,这可能有违程序,但他们担心在边境处就直接被赶走。

政治上说,他们是 21 世纪人们面临的挑战。这些人的存在,就是抵抗战线形成、民族主义者集结、政府分裂、国土概念重构的原因:如今,一共有 6850 万这样的人流落于世界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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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执政时期的美国难民营

美国对“黑户”的政治立场十分明确:一旦被捕就会遭到拘留,然后驱逐出境。即使在奥巴马时代也是这样, 直到他修改法案,为逃离臭名昭著的“北部三角”(洪都拉斯、危地马拉、萨尔瓦多)的未成年人提供临时保护。

在新国家过了四周之后,五兄弟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分开。他们担心突击检查,怕被集体抓捕。米格尔奔向寒冷地区,投奔他们在新泽西的叔叔。小亚历克斯在达拉斯干理发。奥斯卡在郊区卖玉米。路易斯搬到佛罗里达打零工。安吉尔去了休斯敦。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彼此,从此重聚无期。

安吉尔——迪亚兹 4 号

在安吉尔眼里,休斯敦显得不大真实——这个美国第四大城市的街道像从制图板上抠下来的,轿车跟货车那么大——但他很快安顿下来。他在洗车行和建筑工地两班倒,不到 6 个月就攒够了妻子苏莉亚(Suria)和三个孩子的偷渡费:寄给蛇头 8000 美元,另有 2000 美元应对途中可能发生的绑架、贿赂或勒索。

安吉尔是五兄弟里最古怪的,精瘦结实,精力充沛, 代谢水平堪比青少年。他把胡子修理成一条细线状,身上文满跟战争有关的图案。

安吉尔为他在休斯敦的苦干付出了代价。因为他老在两份工作之间赶路,警察在一次道路突击检查中抓到了他:一个无证“黑户”。在多数州,他只会被罚款,因为警察无权向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报告。但这是得克萨斯,美国最保守的州,警察通知移民局并拘留了他。

安吉尔在休斯敦监狱蹲了两个月。兄弟们请了律师,花掉 4000 美元。安吉尔申请了政治避难,编号 0511-538- 2013 的文件显示,他确实性命堪忧,原本必须在入境时申报才行。2015 年 6 月,安吉尔被奥巴马政府(执政期间驱逐超过 200 万人,多过他之前所有总统)未经审判就遣返回洪都拉斯。

他是第一个被迫离开的迪亚兹,但不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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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都拉斯社会活动家反对美国封锁边界。

在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波特雷里约斯的局势持续恶化。现在迪亚兹家不光欠 MS-13 保护费,还欠 Barrio 18 的, 迪亚兹家的巴士终点站——工业城市圣彼得罗苏拉落入了这个黑帮手中。没交钱的人运气好的话会收到警告—— 但下次就是子弹了。已经有 12 名公交司机被杀害。

像安吉尔这样在美国待过的人被看作有钱人,得交 “移民保险费”,每月多加 300 美元。 

尽管如此,最小的弟弟奥斯卡决定回来陪安吉尔。“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他回忆,“我是我们五个逃亡的原因,现在安吉尔却独自变成了黑帮的目标。”此外,奥斯卡想亲自接妻子和三个小孩。他不放心他们单独踏上偷渡去美国的危险之旅。

安吉尔又开始为家里的生意跑车。为了赚到足够的钱回美国与妻儿团聚,他不停地工作,一周 7 天,每天 14 小时,直到 7 月 13 日,一个星期一,爸爸跟他说:“今天别干了。你需要休息。”

“今天不行,”安吉尔回答,“周一上班高峰赚得多。” 

当晚 7 时 30 分,安吉尔在暮色中驶过拉斯布里萨斯(Las Brisas)附近,快到终点站,准备交班。最后一个乘客下了车。三个男人走近中巴车,朝里瞥了一眼,开枪射穿了侧窗。三枪分别击中安吉尔的腹部、肩膀和脖子。

在终点站等着他的爸爸仅仅三分钟后就赶到了,爸爸先是试着唤醒他,然后把他搬到后座,开车去红十字会。奥斯卡也赶来了,“(中弹的)应该是我,他们搞混了,我们迪亚兹家的男人看着都一样。”

被遣返四周后,晚上 7 点 45 分,安吉尔死在父亲怀中,五兄弟中第一个离世的。现在只剩四兄弟了。

后来奥斯卡说:“我不得不永远带着哥哥为我而死的事实活着。这叫人怎么活下去呢?”

爸爸迪亚兹

一块抛了光的石板覆盖在坟墓上。塑料花插在可乐瓶里,十字架上用精致的字体刻着安吉尔·亚历山大· 迪亚兹· 莫拉莱斯(Angel Alexander Díaz Morales),2015.7.13。

这是 2018 年初的一个炎热的暑天。爸爸亚历克斯弯下腰,把花理了理。“我想你,儿子。”他低声说。

他脸色阴沉,额上皱纹很深。亚历克斯·迪亚兹是个大块头,肌肉和脂肪一半一半。他话很少,工作和小孩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刚五十岁,却似乎已经命不久矣。安吉尔的周围埋着的,也都是死于谋杀和黑帮斗争的年轻人。这是洪都拉斯最常见的死因。墓地里到处都是男性,女性死于黑帮之手的很少。“女人都争着勾搭那些马雷罗,”爸爸迪亚兹厌恶地说,“他们是大人物,跟摇滚明星似的。”

他是在含沙射影地说安吉尔的遗孀苏莉亚·洛佩兹(Suria López)。丈夫遇害后,她开始跟一个马雷罗约会。“她遭到报应了,”老亚历克斯低吼,“那个马雷罗被杀了,现在她又找了下一个。” 

我悄悄去见了苏莉亚。她很苗条,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脸上写满恐惧。她起先编了些借口,后来承认了,“我是为了孩子。与那些掌权的人交往是最安全的。”

她顺从了一个叫人不安的逻辑: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可以保障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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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落的洪都拉斯

这是片法外之地,圣彼得罗苏拉往南 30 公里,全世界凶杀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波特雷里约斯被城市化糟蹋了,它在一条公路干线上,周围是甘蔗田和低薪工厂(也就是出口加工工厂)。每个商铺门口都站着武装警卫。每 一栋房子,不管多破,都围着高高的栅栏。每条街都曾是犯罪现场。银行建得像堡垒。洪都拉斯的国内新闻充斥着操纵选举、谋杀环保人士之类的内容。在这个可以说是已经陷落的国家,生活就在世界末日的边缘。

爸爸迪亚兹开车来到案发现场,一条玉米地和废弃工厂间的荒路。他每天都来。他在脑海中还原犯罪现场,想象那三声枪响,好像还在努力理解发生了什么。他掏出被杀害的儿子的照片——上面是安吉尔防腐后的脸——那样子就像他久久地溺在儿子们遭受的暴力中。

你想过复仇吗?

“经常。我想过雇杀手,但马雷罗会杀光我的孩子。”

黑帮怎么没杀你?

“他们知道杀我的孩子对我更要命。” 

警察调查过吗?

“他们都是一伙的。警察会传信给黑帮。所以我从没起诉过。这件事确定无疑:我只想要一份罪行记录,不会起诉。”

他没有选择。他必须沉默。这个国家的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条不成文的箴言:Mire y callese(睁大眼,闭上嘴)。

以及继续送你的儿子们,往北方去。


……

(本文系节选,完整版请见

《单读 26·全球真实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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