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20/12/08

不要因为以为是本 畅销书就不读它

罗丹妮
《候场》出版后,豆瓣上点赞最高的短评写道,“说毫无意义的人,你要么精神裸奔一下子?”确实,这是李诞写的一个叫“李诞”的人的故事,一本勇敢地冒犯自我的小说。 今天分享《候场》编辑罗丹妮的一篇编辑手记。罗丹妮说,“这种诚实、不作假,勇敢地冒犯自我,正是《候场》特别打动我的一点。它给了我一种坦然,即便我们违背了一些畅销书的规律,《候场》仍会找到它的读者,不光是现在的,还有未来的。”

冒犯自我

——《候场》编辑手记

《候场》以前,我对李诞所知甚少。

没有看过《脱口秀大会》《奇葩说》,也没读过他的《冷场》。第一次跟这个名字发生联系,是同事们兴奋地告诉我,李诞在微博上推荐了《冬泳》,后台立刻好多人下单,那是 2018 年 10 月书刚刚上市、还在预售的阶段。

再后来,10 月底,天昭七十万字的长篇《无中生有》出版,李诞在微博上写,“无中生有是件不断发生的事,人生是个分形,天昭看见了,并且写下来了,现在该我们看了”,寥寥几句,说到要害。我在微博上关注了李诞,偶尔会读到他发出来的短诗,非常喜欢。李诞是我几位作者的朋友、真读者:这是当时的我对他唯一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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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中生有》
刘天昭 著
理想国丨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
2018-10

后来,因为一个误会,我们成了“微信好友”。记不清是哪一本书想在上海做一场沙龙,编辑提出,要不要试试邀请李诞。营销部的同事说,估计很难,在前东家那会儿听说有人联系过他的助理,说这种活动光出场费就要 x 万…… 大家很快否掉了这个方案。下班回家,路上我给朋友发微信,原本转述了事情,问,这是真的吗,我怎么不太信。没想到几分钟后,一个人请求加我为好友,竟是李诞,赶紧通过后,诞发来了语音留言:罗老师,我必须跟您解释一下,您听到的那个传言绝对是传言,从来没有替我发声的助理,我也问过我的经纪人,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这种荒谬的要求……查回聊天记录,这是 2018 年底的事情。

再联系,就是 2020 年 3 月底了。当时,我已经从理想国辞职,还没到新公司入职,在朋友圈看到诞新写了一部小说,想到应该跟诞讲一声自己的近况,就发了个消息说了下自己的动态,最后加了一句:“我一直想着跟您约您的诗集”。

这时的我,以为这部新小说很大可能已经签给了之前的出版方,《笑场》的新版刚出,百万级的销量;再加上自己的现状,刚刚离职,此前又没有操作畅销书的经验,内心毫无底气争取诞的新小说。但他的诗,是我读过大半的(几乎都贴在了他的微博上),真喜欢,也觉得诗集或许是自己能做得来的,所以才能打出这么一行字。

大概半个多月后,李诞把小说发给了我:“一切就先等你的意见了”,《候场》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

今天,再试图准确表述自己第一次读这个文本时的感受,十分困难,过去的几个月里,它已经被叠加了许多新的情绪、想法,又因他人的评论、解读在发生变化,所以我找出了当天读完小说后发给李诞的信,截取其中片段,放在这里,权当是一个读者分享第一次的阅读心得:

……(阅读)过程中,有羞愧、有唏嘘,也有很多心疼(对你、对建国、也对我自己)以及,更多的疑问、困惑和难受。

我觉得,这是个好小说。它有我们文学传统里很稀缺的一种东西——“忏悔”意识。今天市面上大部分的文字,特别小说,都是写一些表面的事情,有些挺精彩,但好像都在某处“滑过去”了,大家都不太能认真严肃地动真格的。好多人把真事儿等同于真实,好像写真人真事、写非虚构,就很真实。可我的感觉是,反而读很多人的小说,会让我觉得难为情:好像那里暴露出更真实的一部分作者。我自己,更喜欢直面真实的文字,不管是什么文学形式、什么文体。

……在我看来……它完全是你自己、跟他之间的,一对一的,交流。你是写给自己的,也是写给你心中的他,是一个交代、一个告解,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写出来,说出来,为了免于羞愧,是一种自救……你写这个,是做一个努力,尝试找回心跳,让自己重新活下去。把你舌头下面那个太硬的石头,刚硬的心,软化。

直到这时,我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成为这部书稿的编辑。虽然表达了自己对这本书的喜爱,但我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来做李诞的编辑:一个畅销书作者的编辑。前面几个月,我一直是以朋友的身份,跟李诞一起和之前的几个出版公司沟通新书的出版事宜,越聊越发现,自己此前的做书经验在这样一本书面前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如何做一个新作者的第一本书,做一本起印数在一两万之间、保证不给公司赔本的原创书,我心里还算有数;可当我听完前辈同行分享他们是如何把一本书做到十万、百万销量的,听到来自渠道、电商反馈的各种意见、策略后非常沮丧:以我的经验、能力,已有的资源、所在的平台,很难配合大家的需求……

意外的是,当我跟李诞表达了自己的种种难处后,他就回了一句:你就按你的思路自己来做吧,能卖多少卖多少,没关系!你怎么做别的书,就怎么做这本书。动作不要变形!

从这一刻开始,我从《候场》的读者,变成了《候场》的编辑。我打算,按照我的方式做这本书——事实上,也根本没有“我的方式”这回事。“我的方式”,就是把《候场》当成一个新人的第一本书那样做;就是最大限度尊重一本书原本的气质、面貌,不撒谎、不作假、不夸张,尽量得体地呈现它自己。上市前,我们做了一个没有封面的试读本,送给一些作者、读者、同事,征求他们的阅读反馈。就像做单读书系的前几种一样,我们希望在上市前就听到来自各方面的真实意见。不光是认可、赞许,也有批评、质疑。带着这些宝贵的反馈,我们努力为这本书找到它合适的表达形式。

整个书从封面、到内文,再到海报、长图,都是单读的设计师李政坷做的,我们的方案,无论是装帧草稿、还是具体文案,都是一稿过。这几乎是从没有过的经验。新书上市,政坷在朋友圈发出自己设计的海报,写下一句话:“黑暗中的唯一出口是镜中的自己”,说出了我们心中的《候场》:它只能长成这样,它就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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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背后,当然是一些不合畅销书规律的操作。它不该选进口纸:成本高、制作运输周期长,不方便及时补货;它不该选镜面纸:一般的镜面纸容易有划痕、无法压印只能手工贴,工期长、费人工,不方便及时加印;它不该选黑书方案:你不知道出版界有个不成文的金律吗?黑书都卖不好的!但我们又省了别人都不省的工:没有护封、也没有腰封、甚至连前后勒口都没有。

当这一本《候场》终于跟各位读者见面,作为它的编辑,我还是会忍不住跟以前一样,啰啰嗦嗦写上几千字,跟读者分享我对它的喜爱。

要说的第一句,就是最初我在头一次读完稿子跟李诞讲的那一句:我觉得,这是个好小说。

我不是一个文学出身的编辑,读的小说非常有限(特别外国文学方面),文体意识很弱,在头脑中,没有“一个好的小说应该长成某个样子”的自觉性,更在意的是,故事、人物、情节背后,从那些字、那些话中间跳出来的,直击心脏的,不是靠读就能发现的东西。

如果我们同意,“小说处理的是那些无法衡量的事物,那些用其他方式无法表达的事物”(理查德 · 福特语);也同意,“写作的艺术首先应将这个世界视为潜在的小说来观察”(纳博科夫语);并且赞同王小波所推崇的,文学的妙处在于参差多态,相信,“小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以荒唐之言,抵达自由与诚实”(李静语),那么,《候场》这样一个以李诞的故事为原型、“不顾文法一口气写完不回头修改的书”,就可以说是一部小说。

正如作家李敬泽在读完《候场》后所写的感言中所说,“它或许只在一个意义上可以被称为小说——它是小小的说,一个人对着自己,推敲自己,僧敲月下门,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扇门”。

的确,《候场》未必是一部典型的小说,但李诞以他的说、他的话,创造出了多态中的“一态”:这部独白体小说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人的内在生活,他的疑问、焦虑和决心:如何急迫地寻求“自我”而不可能;如何体验和观察到精神上的人类相食,爱的缺乏,死亡时时蹲守在角落……

《候场》,让我想起了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金斯堡的《嚎叫》,“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霍尔姆斯在 1952 年向美国公众解释“ beat ”一词时,是这样说的:

这个词不只是令人厌倦、疲惫、困顿、不安,还意味着被驱使、用完、消耗、利用、精疲力竭、一无所有;它还指心灵,也就是精神意义上的某种赤裸裸的直率和坦诚,一种回归到最原始自然的直觉或意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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垮掉的一代俱乐部,左起:格雷戈里·科尔索,拉里·里弗斯,杰克·凯鲁亚克,大卫·阿姆兰和艾伦·金斯堡。图片来源:John Cohen/Getty Images

当年,就有不少评论家对凯鲁亚克等人不加节制的语言风格和美学原则提出质疑,认为他们只是在简单粗暴地抒发情绪,凯鲁亚克则坚持认为,艺术家创作活动的生命力和意义本身不在于完成的作品,而在于创造行为本身,生活、行动的意义始终高于作品。时隔半个多世纪,当我们回头再看这部作品时,就能明白,“《在路上》被证明只不过是记录了一个人参与体验的整个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的挣扎,它的意义就在于此。如果说《在路上》是反传统、反形式的,那么其原因仅仅在于生活比艺术重要,传统的形式不足以表达 20 世纪中期美国正在变化的社会现实”。他们以自白式的、没有收敛的“狂野的形式”,“没有抽象,没有解释,用强有力的方式唱出人类真实的忧伤的歌”。

而《候场》,正是生活在 21 世纪的李诞——一个被大家认作是大众文化的代表人物、一个明星,对今天的现实发出的一声嚎叫。他在这部作品里所做的努力,正是尝试用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写话”)来表达他自己独特的生活体验。正像书中所说,“这本书如果有什么社会价值,那就是一个像我这样,莫名其妙代表了不少今时今日现代人困境的人——不然我也真想不通我是怎么成为一个受人喜欢的人的,我就是代表了困境,不是幽默,不是睿智,不是年轻有才华,就是因为我代表了一种困境”,就是要把“这些愁苦和自我厌恶都写进去”。

小说看上去是在进行诚挚而又残酷的精神自剖,可它又不是一个自说自话的独白,更像是一场场表达不同观念、有问有答的激烈对话,是作者抛给过去的李诞、现在的李诞的,也是抛给此刻的你、此刻的我。萨拉马戈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做出回答,迟迟不来的是提问的时机”。虽然从小说里摘句子是辜负作者的行为,可我还是想粗暴地把这些问题摘出来,李诞给出了他的版本,我也期待,每一个读者也能提出自己的问题:

为何不说出来呢?

我做这个干嘛呢?

有人问过它的感受吗?

这样的梦想当然可以追求但值得鼓励吗?

为什么呢,你觉得你比人家高级一些?

脱口秀是创作吗?

打字是否让很多人感到一种被理解?

才华怎么样才算不有限呢?

对自己不诚实,是否才是真的受生活所迫?

 

是麻木地跟随气氛,还是觉得就该如此,气氛就该热烈?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呢?

那活着是什么?

可是我们为什么非要笑出来呢?

被婚姻限制了的自由是什么?

将来我们都永远活下去,问题就没了吗?

人和人真能交流吗?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诚实可以依赖吗?

不过,我想提醒各位读者的是,这本小说可能未必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它的结尾,一点都不酷。试读本发出后,就有朋友说,这个结尾如果停在十二、十三的时候会更好。就此,我还问过李诞:

是不是你怂了?这个结尾,太光明了。有点像,写到结尾,酒醒了。

答: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的。解完恨,我已经好了,我要回去过我的生活了。

 

问:有人就会觉得这个结尾不过瘾,应该停在前面。

答:没必要。因为它越是这样一本小说,就越不应该来这个。

 

问:哪样一本小说?

答:就是它越是一个这种跟生活若即若离的小说,你去追求一个决断,一个结局,这都是很不对劲的。它没结局,我还活着。它没法结局。小说里我不是说了,要诚实,所以我不能作假。

我想,这种诚实、不作假,勇敢地冒犯自我,正是《候场》特别打动我的一点。它给了我一种坦然,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出版这本书,不因为他的作者是一个公众人物、一个脱口秀演员就感到羞怯(今天貌似只要是公众人物出书就必然不严肃,畅销书的编辑就必然只懂市场、不专业),不因为《候场》是一本未经上市就被分类为畅销书的书就动作变形(真的很难想象“畅销书”可以作为一种图书分类标签存在)。我相信,即便我们违背了一些畅销书的规律,也没能想出更有创意、更有策略的方式去推广营销它,《候场》仍会找到它的读者,很多很多的读者,不光是现在的,还有未来的。我也相信,此后,这本书会不断地勾起自己在这一年与《候场》有关的记忆,它们参与了我的过去,也势必成为我未来的一部分。

罗丹妮

2020 年 12 月 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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