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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3开始以为她要爱 最后发现她要自由
Editor's Pick
本周 Editor's Pick 当班编辑冯琛琦,她推荐的书是美国作家保拉·麦克莱恩的《绕日飞行》。
单读编辑冯琛琦的推荐语:
人生能做成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驯马与飞行,柏瑞尔·马卡姆在非洲这片土地上,将这两项充斥着“自由”和“勇敢”的事业发挥到极致,留下一个女性野蛮生长的身影。阅读此书的过程,像是拼凑一张属于柏瑞尔的自画像,同本书的封面一样,炫彩、迷人、充满神秘感。拼凑的过程就是自我成全的过程:独自一个人的生活,既不是谁的女儿或母亲,也不是谁的妻子或情人,完完全全自己一个人。
这部由保拉·麦克莱恩书写的传记小说,按照时间线索讲述了柏瑞尔的童年成长、家庭困境、驯马事宜和早期的飞行课程训练。不同于柏瑞尔的自传《夜航西飞》,本书更加关注主人公是如何走上飞行员这条道路,有时候过程比目的地更重要,好奇“第一位单人由东向西飞跃大西洋的飞行员”这个最瞩目的标签下,真实人物是何种模样。
可能是一种”勇“吧,勇敢奔跑在非洲大草原上狮口脱险,勇敢在婚姻生育里体验,冒着生命危险去见情人最后扑了一场空,也勇敢接受风流情事所带来的口水与污名。开始我以为她要爱,最后发现她要的是自由。
在城市钢铁森林中阅读《绕日飞行》的文字,思绪是跳跃的。想到了新闻报道里西雅图偷飞机的那个少年,他只是为了去看一眼背着幼崽尸体在海里游了 17 天的鲸鱼;想到了宫崎骏动画里那位潇洒不羁、义气十足的魅力”猪先生“;甚至想到了《阿凡达》里参天神树和人连结的瞬间,颤栗着仿佛在跳舞。
是的,本书具有画面感的文字描述,营造了一种“飞”的氛围,适合每位乘客坠入。现在也邀请你加入。
绕日飞行
撰文 | 保拉·麦克莱恩
1
在肯尼亚被称为肯尼亚之前,在几百万年亘古常新的岁月里,这个名字属于当地最雄伟的大山。我们的农场在恩乔罗,站在农场里,你就可以看到它。这座山位于英属东非领地,较远的那端山脊界限分明,一直延伸到金黄的草原上。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就像给山戴上了冰雪皇冠。我们农场的后面是马乌森林,森林里笼罩着蓝色的薄雾。农场前面,龙盖峡谷倾斜向下,逐渐加宽,直到与梅南加伊火山口相连,当地人把梅南加伊火山称为“神山”。农场的另一边则是阿伯德尔山脉,四周环绕着蓝灰色的山丘。黄昏时分,紫色的烟雾在山中弥漫,山丘变得影影绰绰,渐渐隐没到夜色之中。
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是在 1904 年。那时,这座农场仅仅是一百五十英亩的野生灌木丛以及三间饱经风雨的破木屋。
“就这些?”我母亲问道。周围的空气好像被她的愤怒点燃了,飞溅着嗡嗡作响的火花。“你卖掉一切家产就是为了换来这些?”
“别的农场主情况更糟呢,克拉拉。”我父亲说道。
“可你压根不是个农场主啊,查尔斯!”母亲大声吵嚷,接着哭了起来。
实际上,我的父亲是一名骑师。他所熟知的是骑马障碍赛和猎狐,每天接触的是英国拉特兰郡的驯马赛道和马场的篱笆围栏。但他有一次看到了传单上的消息,说有人以低廉的价格在帝国领土上购得了大片土地,这事便从此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我们离开了我的出生地威斯菲尔德,跋涉七千英里,途经突尼斯、的黎波里和苏伊士运河。河上的浪花就像灰色的大山,不断吞噬着天空。接着,我们穿过了基林迪尼港,来到了蒙巴萨港口。这里到处散发着刺鼻的香料味和死鱼的臭味,我们搭上了开往内罗毕的火车。铁路像蛇一样蜿蜒向前,车窗上布满了红色的铁锈。我睁大眼睛看着四周,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不管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它一定跟我所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
我们在这里住下来,并努力使它更加宜居。我们试图与荒野对抗,但它又裹挟着一切将我们打败。我们的领土没有明确可见的边界或篱笆,我们的木屋也没有合适的门。狡猾的疣猴成群结队地穿过罩在窗户上的粗麻布。这里连一根水管都没有。晚上当你想要方便的时候,只能走到黑黢黢的屋外解决。那里有各种意料不到的危险,你得把臀部翘高一点儿。如果你感到害怕,只能用吹口哨的方式驱散心中的恐惧。
德拉米尔爵士和他夫人是离我们最近的白人邻居,他们住在七英里外的地方。我们两家之间生长着大片的灌木丛。他们俩是男爵和男爵夫人,但这些头衔并不能使他们免于住在泥土和茅草搭建的小屋中。D 夫人在她的枕头下放了一把上膛的手枪,并建议我母亲也照做——但母亲并没听从她的建议。母亲不想杀几条蛇来当晚餐, 也不想先走上几英里路去打水,然后才能洗个像样的澡,更不想在这种孤单的环境里一住就是几个月。这里没有任何社交活动,她的双手一天到晚都脏兮兮的,这里的生活实在太艰难了。
两年后,我的母亲订了回英国的车票。我的哥哥迪奇也要跟着她一起走,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适应不了非洲的气候。那时,我还不到五岁。开往内罗毕的火车每周有两趟,母亲和哥哥登上了车,带着旅行箱,握着手帕,穿着旅行鞋。母亲吻了我一下,她面罩上的羽毛轻轻颤抖。她告诉我要勇敢坚强,她知道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因为我是个健壮的大姑娘了。她还保证会给我寄一盒在皮卡迪利街买的甘草棒和梨子糖,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吃,不用分给任何人。
我注视着火车行驶在黑色的铁路上,心中并不敢完全相信母亲真的走了。当最末端的那节车厢被远处黄色的山丘吞没,父亲转过头来看了看我,随即回到农场继续他的工作。直到那时,我还认为这一切都是个错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然后纠正这一切。母亲和迪奇会在下一站下车,或者在内罗毕掉头,第二天就回来。可是,这些事并没有发生。我只能别无选择地等着,一边听着火车开走的呼啸声,一边看着遥远的天边。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跳动着,生怕错过什么。
好几个月过去了,没有母亲的消息,甚至连简短的电报都没有。接着,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糖果。装糖果的盒子很重,上面只写着我一个人的名字——柏瑞尔·克拉特巴克,是母亲惯用的花体字。看着母亲的字迹,看着那些熟悉的点和圈,我不禁泪眼蒙眬 。我拿起盒子夹在胳膊下面,然后找了一个隐秘的角落,放声痛哭。我吃掉了一大半已经碎成渣的糖,直到胃实在装不下,又吐了出来。
后来,因为喝不下父亲煮的茶,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最害怕的事:“母亲和迪奇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父亲看着我,表情十分痛苦:“我也不知道。
“也许她在等着我们去她那儿。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表示她也许是这样想的。“现在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他说道,“我还没有放弃这个地方,你呢?”
父亲给了我选择的权利,但做出选择并不容易。他提出的问题并不是“你想和我一起待在这儿吗”,那个决定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做出了。他想知道的是我会不会像他一样热爱这里的生活,我会不 会爱上这个地方,即使母亲永远不会回来,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也许永远都没有母亲陪伴。
我该如何回答?环顾四周,空了一半的橱柜提醒着我,母亲和哥哥已经离开了,橱柜里曾经放置的东西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四个带金边的茶杯、一副游戏牌、项链上的琥珀串珠——那条项链是母亲最喜欢的。母亲的离开仍然对我触动很大,让我心痛不已。我不知道该怎样忘记母亲,父亲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我耷拉着长长的胳膊和腿,身上有一点脏,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森林边上,一群蹄兔发出尖利的叫声警告同伴,我们养的一只灰狗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又趴到火堆边舒服地睡着了。最后,父亲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用双手举起我,注视着我已经干了的泪痕,轻轻地亲了我一下,然后把我放到地上。
2
Miwanzo 在斯瓦希里语里的意思是“开始”。但有时,只有当原有的一切分崩离析、消失殆尽之后,才能够新生。母亲的离开正是如此,只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心情沮丧、痛苦万分。我的父母离婚了吗?妈妈还爱我们、思念我们吗?她怎么能就这样扔下我呢?我没准备好问父亲这些,因为他并不像别的父亲那样,总是那么温柔,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分享这些隐秘而悲伤的情绪。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在我们农场的边缘,靠近马乌森林的地方,生活着一些基皮西吉斯人。他们住在用泥巴和树枝搭建的小屋里,屋子周围环绕着高高的带刺植物“博马斯”。不知道他们从哪里了解到了我的情况,还没等我开口,就主动来帮我了。其中一位年长的妇人抱起我,低声吐出一连串充满魔力的词语,同时将一片玛瑙贝系在我的腰上。她的动作十分郑重,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这片玛瑙贝被穿在一根皮绳上,来回晃动,好像是在模仿我双腿间紧闭的“贝壳”,从而将我体内的那些恶灵驱散。每一个基皮西吉斯女孩降生时,他们都会这样做。虽然我是个白人女孩,是他们白人老板的女儿,但我身上发生的事使他们义不容辞。在非洲,没有哪个母亲会丢下自己的孩子,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曾有过,何况我很健康,既没有残疾,也不是体弱多病。所以,他们主动向我迈出了第一步,接受我作为他们的“拉克维”,就是“小女孩”的意思。
我很瘦,走路有点内八字,淡金色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但我的新身份很快就使我强壮了起来。我整天在小山丘和基皮西吉斯人的村庄间跑来跑去,很快,我的脚上就长出了坚硬的茧。这片土地曾经使我感到恐惧,但现在我已经对它非常熟悉了。同样日渐熟悉的,还有床上铺着的斑马皮。每当夜幕降临,我就会爬到斑马皮下躺好,等待家里的男仆光着脚轻轻走进我的房间,点亮马灯。有时,突然亮起的火光和灯芯燃烧的“咝咝”声会把墙上的小蜥蜴吓到,它们快速爬进墙缝里,声音就像是小木棍敲着草垛。而白天活动的昆虫,例如黄蜂和壁蝇,也开始陆续回巢换岗,它们的巢就在我房间的墙壁上。我会这样待上一两个小时,注视着房间里家具的影子变幻摇曳,这些家具都是用装石蜡的箱子做的。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直到父亲不再发出声响,我会从开着的窗户中溜出去,溜进漆黑的野地里,去找我的朋友齐彼,他家就在一堆点燃的篝火旁。
这样的晚上,齐彼的妈妈还有其他基皮西吉斯部落的妇人喜欢围着火堆,一边喝着用树皮和荨麻煮的黑乎乎的茶,一边讲万物起源的传说。我的大部分斯瓦希里语就是从她们那儿学会的。同时,我也越来越喜欢听她们讲故事。从这些故事里,我知道土狼是怎么崴了脚,变色龙是如何有耐心。我还知道风神和雨神曾经都是人,后来他们因为严重的过失而被罚去天上掌管风雨。这些妇人大多皮肤皱巴巴的,牙齿也掉光了,身体像软绵绵的乌木。在她们褪色的衣服“舒卡”下面,是肌肉干瘪的四肢。我很喜欢她们和她们讲的那些传说,但我更想像齐彼和其他“托托(男孩)一样——成为守卫村子的战士、年轻的“莫兰。
村子里,女孩子的职责是待在家里干活。但因为我身份特殊,打破了这一传统。至少,在那个时候,部落里的大人们同意我跟齐彼一起训练扔标枪或者猎疣猪。齐彼的爸爸麦拉是村里的“阿拉普”——守卫战士的首领,也是我的偶像。我和齐彼一起跟他学习战术行动。在我心目中,他代表着无畏和力量。我学会了制作弓箭,用箭射猎斑鸠、蜡翅鸟和漂亮的八哥。我知道如何剥下犀牛皮制成皮鞭,还会用绳子系在木棍上制成套索,然后稳稳地甩出去,命中猎物。我很快就长得跟齐彼一样高了,接着超过了他。我可以像他一样飞快地穿过草地。草地上长满了高高的金黄色草丛,我们俩的脚都在草地里踩得灰不溜秋。
齐彼和我常常往夜色中走去。农场周围有新割下来的草,用来标记农场的边界。我们越过边界,一直往前走。高高的草丛带着露珠,打湿了我们的大腿。我们爬过绿山,来到了森林的边缘。夜晚的森林里有豹子出没,我曾见过父亲用山羊引诱它们。我和父亲蜷伏在水箱上,以免被豹子伤到,那只被当作诱饵的山羊似乎嗅到了豹子的气味,开始大叫。父亲调试着他的步枪,希望能够一次命中。森林里到处都是危险,但我们听得懂每种声音是谁发出的,也了解声音背后的信息。发出这些声音的有蝉、树蛙和胖胖的长得像田鼠一 样的蹄兔,其实蹄兔和大象还是远亲呢。有时,我们也会听到大象从远处跑来的声音,但它们非常忌惮马匹的气息,所以不会太靠近这里。树洞里住着蛇,它们会盘在树上,像绳子一样摆来摆去,或者仅靠光滑的腹部缠绕在同样光滑的桃花心木上。
在那几年里,我和齐彼一起度过了无数个美妙的夜晚。在漫长的午后,我们一起打猎或者骑马。我们用砍刀劈,用绳子拉,用脚踩,用盐撒,终于把野树野草除尽,将这里变成了适宜耕种的地方。父亲在这里种上了玉米和麦子,它们都长得很好。父亲用赚到的钱买了两台旧蒸汽机,我们将蒸汽机放在磨坊里,它们就是磨坊的心脏,而绿山农场就是恩乔罗最重要的动脉。没过多久,当你站在山顶, 越过那一块块梯田和一人高的玉米地向前看去,你就能看到一辆辆拖着粮食的牛车流水般地把谷物送进磨坊。磨坊一刻不停地运作着。我们雇用的工人数量增加到了之前的两倍,接着是三倍。我们雇请了吉库尤人、卡维龙多人、南迪人、基皮西吉斯人,还有荷兰人。他们挥舞着鞭子,赶着牛车往前走。我们的小铁棚拆掉了,在原地建起了一间马厩,接着又建了好几间。围栏里放满了干草,还有非洲最好的良种马——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还说这些是全世界最好的马。
夜里躺在床上,听到四面八方喧闹的声音,我仍然会不时想起母亲和迪奇。他们从没给我们写过信,至少没给我写过信,所以我很难想象他们现在的生活。我们在英国的房子被卖掉了,他们如今住在哪儿?英国的树木和星星跟我们在恩乔罗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英国下的雨也不一样,住在那儿的感觉、下午阳光的颜色,统统跟恩乔罗不一样。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多个月,这么多个下午。
渐渐地,我很难再回想起母亲的样子,包括她跟我说的话,还有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我前面的日子还很长,比我能想到的还要长。时间会改变一切,梅南加伊火山口的形状以及肯尼亚那些坚硬的蓝色山峰都会被时间改变。对我而言向前看更安全,因为我可以将母亲推到记忆的边缘,推到她无法伤害我的地方。那样我就不用再去想她了,即使我想起了她,也可以把这当作一种必要的考验。我把母亲的离去当作成为基皮西吉斯的“拉克维”所必须完成的一项考验。
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属于这个农场,属于这块土地。我已经融入了这些刺树、高高的悬崖、长满植物的山坡、深深的岩缝、茂密的野草, 我是它们的一部分。我在这里重新活了过来,就像拥有了第二次生命, 真正的生命。这里是我的家。尽管也许有一天它会像我指缝中的红土那样流散,但至少在我的整个童年里,它是我最完美的天堂。我真心爱着这个地方,我就是为它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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