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字
2020/10/31书写出来之后, 就不需要作者了
埃莱娜·费兰特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作者埃莱娜·费兰特一直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和出版社的通信中,埃莱娜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随着《碎片》的出版,中文读者也得以知晓。《碎片》是埃莱娜·费兰特 20 余年来的书信、访谈和散文集,ta延续了自己作品中对女性、家庭等主题的探索,不断挖掘人的内心欲望。从中我们能看到,一个作家有多擅长玩文字游戏,不管什么内容,埃莱娜都能写得有滋有味,作家本可以凭此写不少讨好人的话语,博得更多名声和金钱,但是埃莱娜选择坚持自己的信念。重要的,只有作品本身。
好巫婆的礼物
亲爱的桑德拉:
上次我和你,还有你先生见面,我们相谈甚欢,你问我打算为《烦人的爱》(我现在已经习惯这本书最终的名字了,真是太好了)的宣传做些什么。你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我,同时你锐利的眼神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当时没勇气回答你,我觉得我跟桑德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表示绝对支持我的选择,我当时希望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即使只是开玩笑。现在,我通过书面形式回答你,因为文字可以抹去长时间的停顿,抹去我的犹豫和妥协。
我不打算为《烦人的爱》做任何宣传,也不想参与任何公众活动。我为这部长篇小说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把它写了出来,如果这本书有价值,那就够了。假如将来有人邀请我参加研讨会和辩论会,我不会去参加。即使颁奖给我,我也不会去领奖。我永远都不会去推广我的书,尤其在电视上,不管在意大利还是在国外。我只想通过文字和读者交流,即使是通过文字,我也希望尽可能少参与。我下了很大决心,家人也支持我,我不希望被迫改变决定。我知道这会给出版社带来一些困难,我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们,我很欣赏你们的工作,我不希望给你们增添任何麻烦。 如果你们无法支持我的决定,请马上告诉我,我理解你们,我也不是非要出版这本书。
《烦人的爱》书封
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你知道,我很难说出所有理由。 我只想告诉你:我与自己打了一个小小的赌,我要坚持我的信念。我相信,书写出来之后,就不需要作者了。如果一本书有内涵,它迟早都会找到读者;假如它没什么价值,那就算了。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我喜欢从古到今那些作者无法考证、很神秘却充满生命力的书。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夜晚发生的奇迹,就像小时候在主显节晚上等待礼物一样,夜里异常激动地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能看到礼物,但从来没见过送礼物的老巫婆“贝法娜”。无论是神秘精灵在家里创造的小奇迹,还是让人惊异的人间奇迹,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才是真正的奇迹。我保留了这份天真的念想,到现在,我还渴望见证大大小小的奇迹。
亲爱的桑德拉,因此我要明确告诉你:如果《烦人的爱》没有带来任何反响,那也没什么,这说明我们错了。如果它带来了极大反响,那它要表达的都很清楚了,我们只能感谢我们的读者,感谢他们的耐心,他们捕捉到了这本书里的信息。
此外,宣传难道不是很花钱吗?不参加这些活动,我会是出版社最省钱的作者,我的出场也省了。
一个热情的拥抱!
注:
这封信写于 1991 年 9 月 21 日。
埃莱娜
贝法娜(Befana)是传说中在主显节前夜会给儿童带来礼物 的丑陋的老巫婆。
母亲的裁缝
亲爱的桑德拉:
这个奖项让我很激动。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内心混乱不是因为我的书获奖了,而是这个奖叫“莫兰黛奖”。我想写几句感谢的话,向这位我一直都很热爱的女作家致敬。我开始在她的书里寻找适合这个场合的段落。我发现,我越心急就越难找到。我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任何一句合适的话,但实际上,我觉得我记得很多句子。那些话从书里逃走了,让书看起来像空空的墓穴,我需要反思一下这是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挡住了我的视野?我要找的是莫兰黛通过女性视角描写母亲的一段,但是,她虚构的男性声音迷惑了我。我很清楚,那些文字都在小说里,要找到那些句子,我需要回想我第一次读那些文字时的感觉。当时我觉得,作者男性语气里隐含着女性的情感和声音。为了找到那段话,我只能重新匆匆读一遍她的作品,找到想引用的段落。小说都是非常复杂的有机体,开始几页,就会在读者内心勾起某种情绪、波澜,那些深深打动我们的段落,是我们内心最汹涌的时刻:我们重新寻找这些段落时,那些好像专门为我们写就的句子,要么消失了,要么再次看到时, 它们会变得很普通,甚至有些老生常谈。
艾尔莎·莫兰黛(Elsa Morante,1912年-1985年),意大利女作家。
最后,我找了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段落,我本来想把这段话用作《烦人的爱》的引言,但又不是很合适。现在读这段话时,我们会觉得它的意思昭然若揭,莫兰黛用嘲讽的语气,揭示了南方男人将母亲的身体精神化的态度。因此,假如你们觉得有必要引用这段话,让我感谢的致辞变得更容易理解,那我把这一页抄在这里。在这段里,莫兰黛笔下的人物朱迪塔遭到羞辱,结束了表演生涯,回到了日常生活,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在这段文字中,莫兰黛概括了朱迪塔对儿子说的话,指出他身上的西西里男人的特点。
朱迪塔抓住了他的手,吻了无数下。这时候,他摆出了一副西西里男人的样子:就是那种一本正经、爱面子的男人,总是很担心自己的姐妹被别人占便宜,不希望她们晚上出去,不要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不要涂脂抹粉!对于这种男人,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母亲:年老而神圣。母亲衣服的颜色永远都是黑色的,或者顶多是灰色或者褐色。她们的衣服总是不显身材,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会有一具女性的身体。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没有任何重要性,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这些年老而无形的女人的眼睛是神圣的,她们不会为自己哭泣,只会为孩子哭 泣;她们的嘴唇也是神圣的,她们不会为自己祈祷,而是为孩子祈祷。在儿子面前,如果有人叫他们母亲的名字,那就麻烦了!麻烦大了!这是致命的羞辱!
拜托你们,在朗读这段时不用太激动,声音要平稳,不要像那些糟糕的戏剧演员一样,用声情并茂的语气。朗诵这段时,只需要稍微强调一下这几个词:不显身材,母亲的裁缝,女性的身体,没有任何重要性。
下面是我写给这个奖项评委的信,我希望大家明白,莫兰黛的话到现在一点儿也没过时。
再次对给你们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
埃莱娜
尊敬的委员会主席,敬爱的评委:
我热爱艾尔莎·莫兰黛的作品,我脑子里有很多她的话。在给你们写这封信之前,我在她的小说里寻找这些话,就是想引用一些句子,挖掘它们的深度。我明明记得这些话都在她的书里,但我却没找到几句,好像很多话都隐藏起来了。还有一些句子,尽管我找的不是它们,但我在翻阅时发现,这些句子比我找的更迷人。有些句子在读者脑子里会产生什么效果,这很难预料。除此之外,我要寻找的是关于母亲形象的段落,那是莫兰黛创作的核心,我在《谎言与占卜》里找了,在《阿杜卢的岛屿》里找了,也在《历史》和《阿拉科埃里》里找了,最后,我在《安达卢西亚披肩》里找到了我大概要找的东西。
你们当然比我更了解莫兰黛,所以我不用把这些句子写出来。那个段落说的是儿子心目中母亲的形象:她们一直处于老年,目光神圣,嘴里说着圣洁的话,总是穿着黑色或灰色的衣服,衣服最鲜艳的颜色也只是褐色。刚开始,莫兰黛谈论的是那些刚强的儿子:“那种一本正经、爱面子的西西里男人,总是会很担心自己的姐妹被别人占便宜。”但写了几句之后,她就不再谈论西西里——在我看来——她开始展示一个不怎么乡土的母亲形象。在“不显身材”的表述出来之后,她的语气就发生了变化。母亲的衣服一般都“不显身材”,她们唯一的年纪就是“老年”,也没有身材。莫兰黛写道,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会有一具女性的身体。”
我觉得那个“没有任何人”,非常意味深长。“不显身材”这个界定非常有力、强大,限制了“母亲”这个词。在女儿或儿子的心目中,当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她的身体没有应有的形状,或者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会带着一种排斥。即使是母亲的裁缝,即使她们同样是女性,也是女儿、母亲,她们也无法接受母亲的身体。她们会按照习惯,不由自主地裁剪出掩盖母亲的女性特征的服装,就好像身为女人是母亲的错误,像是麻风病。母亲的裁缝就是这种态度,这样一来,母亲的年龄就成了一个谜,也并不重要,“老年”成了母亲唯一的年龄。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母亲的裁缝”意味深长。她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尤其是如果我把她们和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直都让我很好奇的话联系在一起:“量体裁衣。”在我童年的想象里,这句话里隐含着恶意:一种恶意的侵犯,粗暴地毁掉身上的衣服,让人赤身裸体;或者更糟糕,就是通过一种神奇的艺术勾勒出你的身体,让你丢人现眼。现在,我觉得这个表达既不邪恶,也不粗暴。相反,我对裁剪、穿衣、言说之间的关系充满兴趣。我觉得“量体裁衣”是魔咒一样的说法。假如裁缝用剪刀剪去母亲身上的衣服,让她们的身体裸露出来;假如母亲的裁缝能做出一些贴身的衣服,能凸显母亲的身材,那么她们的身体、年龄就不再是秘密,也不再无关紧要。
也许,莫兰黛谈到母亲,还有她们的裁缝时,是在谈论要给母亲找到真正的衣服,要揭示让“母亲”这个词汇变得沉重的习俗,或者事情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想起了她笔下的其他母亲形象(可以让人想到“母亲症候”,比如说,“对麻风病体编织一种清凉的爱意”),如果能深入研究和追溯这些形象,会展示新一代裁缝如何和“不显身材”做斗争。
注:
费兰特没有去领第六届“普罗奇达,《阿杜卢的岛屿》—莫兰黛奖(1992 年)”一等奖。以上是她给出版社写的一封信,编辑在颁奖仪式上念了这封信。1993 年,这篇文章经过整理和修订,被收进让—诺艾·斯奇法诺和迪乌娜·诺塔尔巴托洛编著的《艾尔莎·莫兰黛笔记》。文中引用的莫兰黛的小说片段选自《安达卢西亚披肩》,艾诺蒂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207—208 页。
奉命写作
亲爱的桑德拉: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我很乐意为出版社成立周年写点儿东西。我发现,奉命写作是可行的,有人甚至写得津津有味。现在会发生什么呢?就像把塞子揭开,水池里的水都会往下流?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写什么都可以。你们下次会不会让我参加你们新汽车的庆祝会?我会回忆起我第一次坐汽车的情景,一行行写下去,祝福你们有了新车子。你们会不会让我祝福你们家猫生了小猫?我会提起我父亲之前送给我的那只猫咪,后来他受不了猫叫,就把猫丢在了那不勒斯郊外,赛贡蒂阿诺路 边。你们会不会让我写一篇文章,介绍今日的那不勒斯?我会提到,之前我很害怕出门,担心会遇到一个多事的邻居,有一次我母亲生气了,曾把这个邻居从家里赶了出去。我会在文章里表达出我对暴力的恐惧,这种恐惧到现在还让我心有余悸。这时候正好是新旧政治交替,我们还不知道该支持谁。我是不是应该心急火燎地许个愿,学会爱自己的母亲?我要讲述小时候,我母亲在路上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从这个细节开始写——仔细想想,我还真有点儿想写这个。我还记得那种皮肤接触的感觉,她紧紧拉着我,我很想摆脱她,跑到那些坑坑洼洼、满是危险的路上,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我自己也很害怕——我会找到语言,来完成我的人物,顺便引用一下露丝·伊里加雷(露丝·伊里加雷(Luce Irigary,1932— ),生于比利时,法国哲学家, 语言学家,女性主义者。)和路易莎·穆拉罗(路易莎·穆拉罗(Lusia Muraro,1940— ),意大利历史学家,作家,女权主义者。)的话,写下来一些句子,会引出后面的话。写出一页说得过去、还算优雅风趣的文字,并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情,任何话题都可以写,无论庸俗还是高雅,简单还是复杂,重要还是不重要。
该怎么办呢?拒绝那些我们爱的、信任的人吗?这也不是我的方式。那些纪念性的话语我之前写过,我想尽量告诉你们我的真实态度:我欣赏你们的勇气,这些年你们一直都在进行着一场高贵的斗争,现在这场仗更难打赢了。
那不勒斯
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说的,我祝福你们。这一次,我从一串青榴写起,后面我不知道我会写什么。我本应该用记忆、思绪和心情,用通常的套话淹没你们。这要费什么力气呢?我感觉自己提笔就可以写现在的年轻人、电视里那些恶俗的东西,写一下贾科莫(萨尔瓦托雷·狄·贾科莫(SalvatoreDiGiacomo,1860—1934),意大利诗人,作家,法西斯分子,那不勒斯文化的重要声音之一,曾为那不勒斯民间诗歌复兴作出贡献。)、弗朗西斯科·约韦内(弗朗西斯科·约韦内(FrancescoIovine,1902—1950),意大利作家,记者,著有小说《埃娃夫人》等。),打哈欠的艺术,写一个烟灰缸。契诃夫,伟大的契诃夫,当一个记者想要知道他的小说源自哪里时,契诃夫顺手拿起了距离他最近的东西——正好是一个烟灰缸——他说:你看到这个了吗?你明天来找我时,我会给你看一篇题为《烟灰缸》的小说。很有趣的轶事。发生的事情什么时候,怎么才能变成文字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写作有很让人沮丧的一面,尤其是牵扯到比较敏感的问题时。有时候,即使讲出事实,也像是假的。因此我要消除误解,我在后面附上我对你们诚挚的祝福,没有青榴,没有文学和其他,这些都是我发自内 心的祝福。再见。
埃莱娜
我小时候住过很多房子,其中有一栋,每年春季,向东的墙壁上都会长出一丛青榴。那堵墙是石头砌成的,中间缝隙很大, 没有种子,也没有一点儿土。但那丛青榴总是长得很茂盛,还会开花,颜色很优雅,我现在脑子里还能回想起青榴开花的样子, 充满了温柔、节制的力量。那个把房子租给我们的农民每年都会把那丛青榴割掉,但没用,每年它还是会长起来。后来那个农民用石灰把那面墙粉刷了一遍,在上面涂了一层让人无法忍受的天 蓝色涂料。我等了很久,充满信心,我希望那丛青榴能顶破那层墙壁的表面。
现在,我想要给出版社说几句祝福的话,我感觉,那丛青榴真的长了出来,外面的石灰裂开了,那丛青榴开始冒芽了。因此,我祝福 e/o 出版社,要继续对抗石灰的斗争,对抗所有那些通过抹杀差异制造和谐的一切。你们要一季接着一季,坚持推出自己的书,要让青榴开出花朵。
注:
e/o 出版社创立于 1979 年,1994 年 9 月,出版社成立 15 周 年时,费兰特给出版社写了以上的信。这篇短文被收入出版社书 录中。
封面图为《肮脏的爱情》(改编自《烦人之爱》)电影截图
本文摘自《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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