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墨：说话 比文字更有温度

社会的能量和秘密总是潜藏在语言里

周奇墨 X 贾行家

亚当·斯密说，语言是思维之光。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有时让我们忘记了这一点。

当互联网代码把整个世界都进行了改写，当人们的感官被极大地开发和充盈，把每一个平面都改造成超高清3D式体验，人与人之间最基本也最本质的交流工具，其实依然是语言。

语言细密地编织出我们的日常生活，说出了人们那些抑制不住的热望，也留下了秘不示人的私语。而更显而易见的标志是，在每一个具体的年代里，语言都会作为一门深入人心的艺术形式，掀起现象级的文化事件。

单田芳的评书，曾经造成万人空巷。赵本山的小品，曾是亿万人在大年三十晚上共同的盼望。郭德纲的相声，也业已成为许多人聊以自慰的声音。而今天，脱口秀再次通过语言把观众聚在一起，一个接一个的“热点”与“炸点”，让它成为2020下半年最引人注目的公共议题。

那些我们最习以为常的语言的重组游戏，为什么会再次浮出社会表面，成功吸引人们的注意？那些舞台之上、聚光灯之下的表达抒发，说出了哪些我们未能说出的话，击中了现代生活中哪些最有共鸣的笑与痛？一代人的思想和情感，又是如何通过语言和盘托出、一览无余？

《与思想者同行》第三期，我们通过语言来追问语言本身。下面有请脱口秀演员周奇墨和作家贾行家，先从脱口秀开始谈起。

说话比文字更有温度

周奇墨

如果不是看到他在台上谈笑风生的样子，很难相信周奇墨是一位脱口秀演员。采访开始前的几个小时，除了开门时羞涩地打了个招呼，周奇墨一直在剧场的角落里独自对着电脑，安静地写稿。

作为中国最早一批脱口秀演员，周奇墨竟然说，自己从小就是个内向的人。

在进入脱口秀这行之前，周奇墨在一家英语机构任教，每天重复自己。和许多人一样，他非常偶然地在网上看到一段视频，是美国著名脱口秀演员宋飞（Jerry Seinfeld）的专场，在仅仅一个小时的表演里，宋飞仅靠一个人一张嘴，就点破了社会中那些虚假的面具，反手给了一个漂亮的回击。这让正陷入庸常生活的周奇墨，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共鸣。

更令他惊讶的是，表演结束后，全场观众起立，掌声经久不绝。一个人，一个凳子，一杯水，竟然可以产生如此魔力，周奇墨想要这样的人生。他随即在网上搜索，报名加入了一个俱乐部，正式开始做起了脱口秀演员。

这让他亲身验证了，内向的人也可以说脱口秀。而且终于有机会摆脱一直所受的“乖孩子”教育，痛快地说话，舒展地活着。他说：“脱口秀对我来说是个出口，在舞台上说的话，别人不会太当真，我可以释放另一面，做我想做的那个人。”

彼时脱口秀在中国才刚刚起步，如何熟练老道地掌控语言的力道，全靠演员自己摸索。最早那一批演员都是凭感觉在讲，用观众的笑声作为最直接的评判。周奇墨甚至说，“观众对演员来说是试金石，也是磨刀石，我们所有的技艺都是在观众面前练出来的。我们这行没有观众就不存在。”

但他也不允许自己完全迎合观众。他心中的标准，就如同最早看到的宋飞一样，既要带领观众体验情感上的过山车，也要试探生活的边界，突破语言的禁忌。最理想的表演状态是，创造出一个脱离日常的具有魔力的场域，让观众释放自我，也让演员尽情表达自我。唯有如此，语言才能真正被打磨成一门手艺，或者一门能够接受众人检验的大众艺术。

经过5年的表演与打磨，直到今年的《脱口秀大会》，周奇墨才算真正进入大众观众的视野。虽然得益于多年在舞台表演的磨炼，他在业内早已被封为“线下之王”，但流量和关注也必然带来了质疑，有观众批评他名不副实，段子陈旧，缺乏综艺感。这让他必须并入新的赛道，因为拥有亿万观众的综艺和听众只有百人的线下表演，规则全然不同，整个行业的发展也和5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语言本身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在迭代。

他必须像一个陀螺般迎接这一份新的挑战，并且将自己卷入其中，一如他投身脱口秀的那一刻。因为语言最终映照的是我们自身，往往只能从自己身上的些微痛苦，或者从自己附近可感的悲剧与荒诞中，才能发掘出真正的笑料。如果没有这样的价值观作为支撑，语言或者表演就会变得轻浮。

到最后，任何艺术都要回答人应该怎么活，如何和世界相处的问题。周奇墨选择了脱口秀，脱口秀也选择了他。一时走红的喧闹，很容易让我们看不清焦点，而更长久的职业生涯几乎必然来自于相信。他说自己相信 “说话比文字更有温度，更有热乎气儿”，而我们时代的脱口秀，蕴含着抚慰和疗愈的潜力。

脱口秀的一个难点在于平衡表达自我和迎合观众“好笑”的需求。但周奇墨认为，演员的讲述，本质上不可能超脱观众的认知范围，即便大家以为演员讲出来的东西他们从未想过，其实也早已经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他脑子里。人类的语言本身就存在着一个非常广阔复杂的中间地带，人们的口头表达都有意无意在其中游移腾挪，这正是一个脱口秀演员挑选素材的空间。

所以，一个段子好不好笑其实有其根基，正是因为演员表达出观众平时不太表达的东西，才会产生好笑的效果。周奇墨一直认为，不存在悬浮的、没有根据的笑，“好笑”是一种由落差导致的反应。演员能够分享的最独特的东西，就是落在观众没有意识到、但又完全不超出他们认知的那部分。正如国外的一位脱口秀演员曾经说过一句话：“你永远无法在舞台上教给观众新的东西。”

这就再次回到一切文化形式的根基，首先考验的是对生活的洞察力。我们总是更习惯于歌颂那些看起来自由挥洒的创造，但其实任何创造都首先是从生活的水平面上起飞，或者说，众人的生活是一条蕴含了无限可能的河流。努力感知外部的世界，凝视具体的生活，在平常的风景中发现玄机，这不仅决定了观众会在哪一刻发笑，更决定了我们的目光能看见怎样的画卷。如果人们不再关注彼此，不再互相懂得，那么语言也就丧失了生命力。

洞察的前提是真诚。我们的生活中本就遍布了诸多禁忌，让人不敢轻易表达，而脱口秀似乎吹起了一股“百无禁忌”的风潮，让人们同时获得快乐和勇气。就连周奇墨自己也说，脱口秀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的最大帮助就是，“学会承认房间里的大象”。

这是脱口秀演员的基本功，场子里出现任何状况，演员都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要承认它，调侃它，把观众的注意力先转移到那里，再转移到演员本身。演员如果感到紧张，那就把紧张说出来，如果遇到所有人都意识到但都没有说出来的状况，演员的任务就是要把它戳破。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面对矛盾和冲突，面对难言的紧张，突然的尴尬，抑或一段陷入僵局的关系，缺乏的正是这样一份诚实的直面。说出来！承认那头大象的存在，才是解开难题的开始。

没有人在空闲的时候会拒绝一场喜剧。对观众而言，脱口秀是一种陪伴，很多人习惯了一边做事一边听，仿佛让屋子里都有了人气和温度。而对演员来讲，同样需要观众，这是双方共同完成的演出。周奇墨说，疫情期间，演员缺少跟观众的交流，就像花没了水，慢慢就枯萎。只有不停地跟观众交流，才能让想法源源不断地得到验证。

正是在这种良性的互动和交流中，最好的脱口秀才被创造了出来。因而，这门手艺天然地包含了反宏大叙事，反规训的精神，它的内核永远是鼓励自由，鼓励表达，鼓励以宽容而开放的心态看待世界。如果你总是找不到准确的词语说出难言之隐，也许有人可以帮你说出，下次再需要表达意见时，不妨试试直抒胸臆，就算不能在所有问题上达成一致，那么至少可以去欢笑和聆听。

周奇墨海报肖像摄影师：胡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