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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5

自由恋爱曾是 妓女的特权

斋藤茂
“七夕”被现代人过成了另一个情人节,但正如牛郎织女的故事所揭示的那样,在父权制的封建社会,自由恋爱是稀缺品。旧社会讲究男女有别、门当户对,男女成婚奉的是父母之命,为的是完成家族延续。虽然也有和睦的夫妻,但爱情通常不在此产生。社会规范之内的女人被禁止与男人交往,男人则投入社会规范之外的妓女的怀抱,以获得身体和精神的愉悦。唐代开始,社会风气转变,出现了不少以妓女为主角的恋爱诗。妓女虽然仍然是男性剥削的对象,但她们比起其他女性还拥有些自由,她们被允许拥有才智,留下了稀罕的女性情欲表达。 在很长的历史中,自由恋爱是对社会规范的反抗,还是女性对父权制的反抗。而有趣的是,当代年轻人因为难以在经济上摆脱对父母的依赖,反倒开始屈服于父母的婚恋安排,对稳定社会地位的渴望开始押过对浪漫自由恋爱的向往。

转换期的唐代

南北朝时期就开始出现以妓女为主题的诗,但那时仅仅是将妓女作为描写的对象,虽然注重于妓女的歌舞及姿容,但忽视了妓女的个性以及内在的精神方面。但是,到了唐代,妓女被作为具体的个人加以描写,并且被视为能够进行精神上的交流的对象。

唐代的这种新的倾向,基本上顺应了文学整体上发展的趋势,同时,出现这种倾向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进入唐代后,人们对妓女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从历史上来看,可以认为唐代是妓女的作用发生变化的时期,那就是在妓女本来具有的“技艺”和“性”的作用的基础上,又新增加了“才智”。 如前所述,在唐代,理解诗文、善于辞令、令客人舒心愉快的妓女开始受到较高的评价。当然在南北朝时期也有善于辞令、才思敏捷的妓女,可几乎并未留下任何记载,这恐怕是没有像唐代那样对妓女进行积极评价的缘故吧。唐代以后留下诗文的妓女显然增多,我认为其一大要因就是整个社会出现了欣赏妓女诗作的风潮。此外,除了诗文和言谈技巧以外,从酒令这一宴席上的游戏来看,妓女的作用也发生了变化。如第二章所述,唐代后半时期开始流行含有诸多音乐要素的更加复杂的酒令,既熟悉音乐和酒令又善于临机应变、巧妙对答的妓女如同贵重的宝物,她们常常担当主持酒席的酒纠。这种场合,也是需要富有机智、才思敏捷的妓女。

如上所述,妓女的才智开始受到瞩目,也是因为与妓女寻欢玩乐的一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为官僚、文学家,士大夫们成为新时代的中坚人物,他们早在科举应试或者中举的庆贺酒宴上,或者在就任下级官吏或地方官以后,就常常有机会与妓女接触,并与之保持亲密的交往。士大夫和妓女之间的距离,较过去明显地贴近了。南北朝时期,诗歌描写的对象主要是宫妓和家妓,因为她们是酒宴的主人——皇帝或贵族——的附属品,即使描写妓女,描写的重点依然是酒宴的主办者,而对妓女则持有一种蔑视态度。但是,到了唐代,出现在诗歌中的多是官妓、家妓、民妓,因为士大夫们 与妓女的接触方式也更加直接,所以对待妓女的态度也随之发生变化,开始以近乎对等的、亲密的态度来对待妓女。如此一来,妓女不仅被视为性的交往对象和有技艺的人,并且她们也被认为是有才智、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的女性。

唐代曾被誉为恢复和倡导尊重人格的时代,妓女在唐代也同样开始得到承认,她们所具有的人格也得到了尊重。正是这种开始以亲近的态度对待妓女的方式,使得士大夫们在诗歌创作中,对个别妓女进行具体的描写,或者与妓女作诗赠答交流,对妓女个人的技艺以及多舛的命运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宋代以后,在文人们的诗会中,在富有雅兴的游乐中,妓女成为不可缺少的角色,这一基础主要是在唐代确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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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猫传》想象的唐代盛景

妓女写的诗歌

唐代以后,不仅限于前章介绍的薛涛、鱼玄机以及柳如是等一流的诗人,普通的妓女一般也都能作诗,日常她们与客人用诗进行交流。薛涛等人的作品甚至能与一流诗人相媲美,充分显示了她们的诗作才能;而一般妓女作诗的水平也并不见得低劣,因为来妓院的客人也并非都是一流的诗才,按照一定的格式尝试的话,日常她们能与客人应对也就足够了。请参照第六章介绍的北里的妓女和客人之间的唱和诗,这里对一般妓女的诗作介绍从略。下面主要论述歌谣中所表现的与妓女的关系。

《子夜歌》

作诗是妓女们与客人进行个人交流的手段,她们也为促进各个时代流行歌谣的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她们不仅作为歌手传唱歌谣,而且有时自己也创作。古代歌谣中很可能也有妓女创作的作品,有明确记载的是 4 世纪在东晋时期的京城建康(现在的南京)以及西部的荆州(湖北省)流行的《子夜歌》。据说,这是名叫子夜的女子开始唱的,歌谣一般是五言四句的形式,歌唱男女之间的爱情。 妓女们不仅演唱,同时也结合各自的体验写新的歌词。

《子夜歌》包括各种变化形式,共留存下来一百多首, 现从中选几首欣赏。首先看一下男女对口说唱的两首 :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像歌坛上男女对歌一样,歌谣中也有许多像这样男女相互对唱的形式。尚不清楚这两首歌谣是否必须分男女一问一答,但从内容来看,可以说是适宜于妓女与客人在妓馆宴席上相互对唱的歌谣。

歌谣中包括谐音等语言游戏也是这种对唱形式的一大 特点,例如 :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棋。

这首歌谣的后半部分,从空局(没有围棋子儿的棋盘)引出“未有棋”,以“棋”的谐音“期”,以示相会无期之意。其他还有,如《口中立碑》,以“碑”的谐音“悲”,表示极度悲伤之意等,可见富有意外的表现力。最后再看一首表现妓院情调的作品 :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之后,具有同样风格和内容、被称为“读曲歌”的歌谣流行,并有许多这类作品。

《挂枝儿》

一般百姓的歌谣,不仅限于东晋时代,各个时代都广泛地传唱,因为都是口传,若士大夫没有记录下来的话,流传到后世是很困难的。即使唐代、宋代,一般百姓的歌谣保存下来的也不多。接下来,看一下从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到清朝初期,主要在妓院区广泛流传的歌谣,就是叫作《挂枝儿》(又叫《打枣竿》)的歌谣。明末以小说家、编辑著称的冯梦龙(1574—1646,参照下一章短篇小说一节)收集当时主要作品编选了民歌集《挂枝儿》,1610 年出版了 10 卷册,这种歌谣更加受到好评,同时能够一直完好地保留到现在。《挂枝儿》歌谣的定式为“八八七五五九”,但实际上作品形式多种多样。在此,举二三例加以介绍 :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 

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

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 

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拥抱》


前日个这时节,与君相谈相聚。 

昨日个这时节,与君别离。

今日个这时节,只落得长吁气。 

别君止一日,思君到有十二时。 

惟有你这冤家也,时刻在我心儿里。

——《相思》


想起来你那人,使我魂都消尽。 

看遍了千千万万,都不如你那人。 

你那人美容颜,又且多聪俊。 

就是打一个金人来换,也不换你那人。 

就是金人,也是有限的金儿也。 

你那人有无限的风流景。

——《金不换》

这些都是妓女写的思恋男人的艳歌,分别表达了期盼客人不安的心境,是风尘女子的内心倾诉。最后一首,因为妓女自身受金钱的束缚,表达了内心渴望得到金不换的男人品格。这些歌谣与宫中以及达官贵人宴席上歌咏的诗歌截然不同,妓馆妓女的服务对象一般是普通百姓,歌谣轻松调侃、风趣诙谐。现存的 400 多首歌谣中,包括怨恨的、诙谐的,以及歌咏季节或物品的各种歌谣,体现了民间歌谣内容丰富、种类繁多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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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诗

中国的男女关系

中国社会,早在古代周王朝时期就确立了父权家长制度,并且将儒教视为国家思想体系的理念。当时,男尊女卑的观念很强,生活方面明显地存在男女差别。《诗经》的《小雅·斯干》篇中所描写的男女不同对待的生育风俗一直延续到后世,即,若是生了男孩,“乃生男孩,载寝之床。 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大意是:生下男孩全家乐,给他睡的是炕床。给他穿上锦衣裳,教他玩耍碧玉璋。男孩啼哭声洪亮,朱红蔽膝更堂皇,成家立业当君王);与此相对,若是生了女孩,“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大意是:生下女孩莫霉气,让她睡在沙土地。给她穿上襁褓衣,教她玩弄纺缍瓦,行为端正不 邪僻。厨房膳食要熟识,莫给父母添忧虑)。不仅是出生后的仪式不同,且对女子仅仅教诲需遵从的事项,体现了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孩子出生后马上就要接受男女有别的教育,因性别不同则规定了在家中的地位、从事活动等各方面存在的差别。《礼记》中规定孩子长到 7 岁的时候,男女之间就不能在同一个炕席上就寝了,也不能坐在一起吃饭了,士大夫等上层身份的男女之间,也必须避免亲手交接物品、直接语言交流(因此需通过仆人或侍女为中介)。

男女结合的婚姻,同样也是以生男孩继承家业为主要目的,当然男女双方是不同姓氏的家族,且门第、年龄 等般配也是基本的成婚条件。婚姻大事由家长主持决定, 一旦决定后子女要服从,不能违背家长的意愿。此外,为了得到继承家业的男孩,除了妻子以外可以纳妾。不用说王侯贵族和官僚阶层,即使富裕的农民和商人,一夫多妻制也是通常的家庭形态。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亲密和睦的夫妻,并有不少向妻子表达爱情的诗歌及故事。 不过,因为夫妇间的爱情,是在父母包办的婚姻基础上培育起来的,与双方按自由意志建立的恋爱关系有所不同。不必说已婚女子,即使未婚女子也禁止直接与男人交往,以双方的感情意志为基础、通过恋爱结为夫妇通常是不可能的。(实际上,青年男女未经父母许可秘密 保持恋爱关系的也并不少。但是,表面上要恪守社会规范。)因此,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在娶妻纳妾等正式婚姻以外,很难公开寻求按自由意志发展起来的男女爱情, 或者是以不受“家庭”规范约束的女子为自由恋爱的对象。由此,以恋爱为题目的文学作品,即使在前面提到的民间歌谣、民间故事中早就出现了,但是在以士大夫阶层为创作主体的文学创作领域并不多见。

恋爱诗的创作和妓女

可是,妓女与以“家庭”为主的妻子不同,可以成为自由恋爱的对象。妓女具有的“性”交往,本来就具有自由这一面。妓女身为贱民被排斥于社会之外,她们不受日常规范的制约,反而具有这样的自由。但是,与妓女的关系毕竟是个人隐私,即便在前述的歌谣中也有所反映,但在以文人雅士为创作主体的文学领域,大多诗文题目是以历史和具体情况为背景创作的,与妓女恋爱的内容不易公开表现。但是,到了唐代中期以后,妓女本身具有一定的文学理解力(一般不要求妻子具有文学方面的教养),与士大夫们进行诗歌交流,精神方面的交流趋于日常化,以与妓女之间的恋爱经历为创作题材,向妓女直率地表达恋情的诗歌等文学形式已经为人们所接受。向妓女倾诉恋情的诗歌以及 心爱的妓女死后为其写的哀悼诗开始大量出现,也是因为这种意识上的变化。率直地表现男女之间情感的恋爱诗中,最著名的恐怕应该是晚唐杜牧的《赠别二首》(《樊川文集》卷四)。以下,举其中人们熟知的第二首为例 :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曾在扬州任职两年,历任淮南节度推官、掌书记, 于大和九年(835)在告别扬州回长安任监察御史时,写了这首诗赠与自己喜爱的妓女。从诗中可以感受到浓浓的难舍之情。作者超越身份差别,抒发了对心爱人依恋难舍的情感。

李商隐的恋爱诗

这种率直地表达恋情的方式,在中唐时期的元稹、白居易等人的作品中已有所见,但是,开拓了前所未有的恋爱诗新领域的则是李商隐,他与杜牧几乎是同时代人。因为在第一章中曾介绍了李商隐的《中元作》,大家对其诗歌作品的特征应该有所了解吧,其诗作品抛开具体背景,利用各种各样的典故象征性地描述普遍存在的爱的世界,诗风蕴藉含蓄、典雅瑰丽,深受人们的喜爱。尤其是《锦瑟》、《碧城三首》及《无题》等一些作品已为人们熟知,下面看一下《无题》一首(《玉溪生诗集》卷二):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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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

李商隐的恋爱诗歌穿插各种各样的典故,表现了其喜用典故的特点,并且常常采取“无题”形式,舍弃个别的具体的情况,具有描写普遍的爱的强烈倾向,不过这首作品有些例外,可以看到诗歌创作背景中含有其自身的体验。这与其自身在“兰台”(即秘书省)的经历(考中进士后,任秘书省校书郎)有相重合之处,诗中反复回味相遇的时间和地点,给人以亲临其境之描写,表现手法更加明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与知心人相逢,接下来在宴席上度过了幸福时光,但随着黎明的鼓声敲响,又回到了作为秘书省校书郎的生活。这两者形成了鲜明对比,通过转换点的“嗟”一语,甚 至有种听到李商隐自语声音的印象。可是,在这里相遇的女子,或许是举办宴席的主人家中的妓女。“画楼”、“桂堂”这样的描写可以说是外观气派的妓馆,但这里是指富贵人家的豪宅。从两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感的印象来看,对方的身份与家妓更相适应,是“可望不可即的 女子”。这一李商隐恋爱诗中出现的女子形象,意味深刻。

值得注意的是,与女子在一起不同于平时的生活和作为官僚供职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描述了被分隔在两个世界的主人公的身影(“转蓬”一词鲜明)。想重视个人私生活的时间与以公务为重的官僚社会的常规相抵触而萌生的紧张感,可能是使他创作出情意深刻的恋爱诗的原因吧。他深知也许会遭到官僚社会的责难,但他还是超越常规朝新的恋爱诗领域跨出一步,表现了作者具有高度的诗人素养。

李商隐之后,这种创作风格被继承和延续了下来。但是,像李商隐和杜牧一样富有新意和张力的作品并不多见。 唐代末期,出现了露骨地歌颂女性的性爱而引起争议的诗人,但最终以仅仅追求新奇而告终。宋代以后,也有一些优秀的作品问世,但无论是诗歌还是词,日常的作品通常都是歌颂对妻子、妓女的爱情诗歌。从这种意义上说,恋爱诗已不再是特别的作品,可以说通常一般的人都能够写作。


本文摘自《妓女与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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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日] 斋藤茂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译者: 申荷丽 
出版年: 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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