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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8

变态杀手从何而来

科马克·麦卡锡
美国当代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老无所依》被翻拍成电影后,故事中的冷血杀手 Chigurh 随之成为无数影迷心中的经典反派形象。而在他的另一部小说《上帝之子》中,麦卡锡通过讲述主角巴拉德——另一个被虚构出来的“怪物”——被社会逐步抛弃在外、直至从流浪汉走向变态杀手的完整一生,从而将矛头指向整个社会,直斥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1974 年,《纽约时报》给这本在当时刚刚出版的小说作出如下评语:“用词艰涩,场面令人作呕,无病呻吟,不管多么努力地想要呈现作品的悲剧性,最后却实在令人郁闷。”而今我们看到,麦卡锡笔下的故事在现实世界中一次次上演,甚至愈演愈烈。

巴拉德——上帝之子

十二月上旬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巴拉德腰带上挂着一对松鼠从山中下到了蛙山公路处。他回头望向道路转弯的地方,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发动机发出低缓的突突声,蓝色的烟雾盘旋上升,汇入冰冷的晨光之中。巴拉德穿过公路,趴倒在草丛里,匍匐着爬过树林,来到了山口转弯处的上方。那辆车还在那边空转,里面却看不到任何人。

巴拉德沿着路旁的草丛往前爬,等到离那车已经不到三十英寸时,他站起身观察起来。他能听到引擎有节奏地运行着,以及在这个宁静的早上山坡的某处地方传来的一段微弱的吉他弹唱。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住了,一个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广播,他自言自语道。

车里没有有人的迹象。窗上起了雾,但里面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

他踏出草丛,往下走了几步,来到汽车旁边。要是有人管闲事问起,他只不过是来抓松鼠的,路过而已。趁着经过那辆车,他往里看了一眼。前排座位是空的,后排却躺着两个半身赤裸、四肢摊开的人。一条光溜溜的大腿。一只高举过头的胳膊。两瓣毛茸茸的屁股。巴拉德继续往前走。突然他停住脚步,两只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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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又走回那辆车的旁边,小心翼翼地透过车窗向内窥探。一堆杂乱的衣服和扭曲的四肢中间露着另一个人毫无表情的惨白脸孔,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地睁着。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巴拉德轻轻敲了敲玻璃。广播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下一首歌特别献给所有身患疾病和卧病在家的人们。山上,两头奶牛尖细凄厉的哞叫回响在寒冷寂寞的空气之中。

巴拉德打开车门,手中的来福枪蓄势待发。一个男人张开四肢趴在女孩的大腿之间。嗨,巴拉德说。

采来鲜花献我主,

姹紫嫣红永盛开。[1]

巴拉德坐在驾驶座位边缘,伸手越过方向盘将广播关掉。发动机还在突突突地响。他低头找到了钥匙,将车熄了火。车里变得非常安静,只剩他们三人。他跪在椅子上,向后座俯下身体,仔细地打量着那两个人。他伸出手拉了下男人的肩膀,对方的手臂立刻从座位上滑向车厢地板,巴拉德没有料到这个动作,猛地向后一退,头砰的一声撞在了车顶上。

他竟然没有骂人,而是跪在那里盯着那两具尸体。这些狗娘养的死透了呀,他说。

他能看到女孩的一只乳房。她的上衣敞着,胸罩已经推到了脖子边上。巴拉德盯着那儿看了好久。最后,他伸手绕过男死者的背后摸了一下那只乳房。很柔软,凉冰冰的。他又用大拇指的指腹抚摩了一下已经完全变成棕色的乳头。

他还抓着枪。他从座位上退下来,站在路上四下张望、聆听。周围很安静,甚至听不到一声鸟叫。他先把松鼠从腰带上解下,放到车顶上,又把来福枪竖着靠在翼子板上,然后重新爬进车里。他朝座位俯下身,抓住那男人试着将他从女孩身上拽下来。尸体摊开如有千斤重,死人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巴拉德将他侧过来拖拉,可他却卡在了前排座椅的背后。现在他能更好地看那女孩了。他伸出手抚摩她的另一只乳房。他摸了好一会儿,然后伸出大拇指将她的眼皮合上。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天气太冷,巴拉德关上前车门。他再次伸手抓住地上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挂在了那里,身上穿着一件衬衫,裤子松松垮垮地堆在鞋面上。巴拉德心中隐隐地泛起了些憎恶,他抓住那人冰凉赤裸的髋部,将他拉了过来。他翻了个身,从两排座椅之间滑落,仰面躺倒在地板上,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半闭。

见他妈的鬼,巴拉德骂道。这死人套着个湿嗒嗒的黄色安全套,直挺挺地指向他。

他从车里退出,捡起枪,走到可以看见公路的地方。他走回车旁关上门,又走到汽车的另一侧。天气冷得刺骨。过了许久,他重新钻进车里。女孩合眼躺着,乳房从敞开的上衣里探出来,雪白的大腿叉开。巴拉德爬上了座位。

死掉的男人从汽车地板上看着他。巴拉德踢开他碍事的腿,从地上捡起女孩的内裤嗅了嗅,放进口袋里。他从后窗向外看去,又仔细听了听。然后,他跪在女孩的两腿之间,解开纽扣,脱下了自己的裤子。

他像个疯狂的体操运动员似的卖力操练。他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想对女人讲的话滔滔不绝地灌进那只苍白的耳朵里。谁又能说她听不见呢?完事之后,他立起身,又朝外看了一下。窗上蒙着雾气。他扯过女孩的裙边擦了擦身体。他站在死男人的腿上,那家伙的玩意儿还竖着。巴拉德提起裤子,爬过座椅,打开车门走回公路。他把衬衫塞进裤子,系好扣子。接着他拾起枪,开始沿着公路往山下走。没走多远,他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放在车顶的那对松鼠。他将它们放进衬衫,打开车门,探身进去转动了一下钥匙,按下了启动按钮。寂静中那车嘈杂地发动起来,发动机重新恢复了活力。他看着汽油表,指针显示还剩四分之一箱油。他瞥了眼后座上的尸体,关上门,又走回了公路上。

他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就又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直挺挺地瞪着前方。妈的,管他娘的,他说。他开始再次沿着公路往回走,走着走着还跑了起来。

他回去的时候,那辆车还在突突突地响。巴拉德跑得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吸着冷空气,从喉咙灌到火烧火燎的肺里。他猛地拉开车门爬进去,俯身探到后座去拽男尸的裤子,他摸到后袋里的钱包,便伸手进去拿。他把钱包掏出来打开。泛黄的玻璃纸相框里镶着家庭照片。他拿出一沓薄薄的钞票,数了数,一共是十八块钱。他把钱叠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又把死者的钱包放回他的裤子里,接着他倒退着爬出汽车,关上了车门。他又把钱从口袋里拿出来点了一遍。他正要捡起来福枪,却突然停住了,转身又爬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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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在后排地板和座位上各扫了一遍,又摸了摸两具尸体的下面。接着他看向前排。女孩的手包落在了座椅旁边的地板上。他打开包,拿出里面的零钱包打开,找到了一小把银色的钱币和两张揉成团的钞票。他胡乱地在包里翻了一通,拿出口红和胭脂塞进自己口袋,然后啪地合上包,把它放在腿上坐了一分钟。他瞄到仪表板里的手套箱,于是伸手过去按下按钮,箱盖随即向下打开了。箱子里是一些纸、一只手电和一品脱瓶装威士忌。巴拉德取出瓶子,举起一看,里面还剩了三分之二瓶酒。他关上手套箱,爬出汽车,把酒瓶放进自己口袋,关上车门。他又看了一次那女孩,便沿着公路往山下去了。他只走了几步就又停下来回头。他打开车门,伸手进去打开广播。周二晚上我们会在布尔斯加普学校,广播里说道。巴拉德关上车门,继续往山下走。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掏出酒瓶喝了几口才又重新上路。

快到山脚的公路岔口时,他最后一次掉过头去。他转过身,回头看了看上面的路。他在路中间蹲下,枪托点地,双手握紧前支架,下巴则搁在一只手腕上。他吐出一口唾沫。往天上看看。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又一次开始沿着公路往回走。一只鹰隼乘着风在山坡上空升起,羽毛和翅膀把阳光滤得有些泛白。它盘旋,滑翔,直冲云霄。巴拉德正在匆匆赶路。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却绷得紧紧的。 

***

他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把她扛在肩上,才走了一英里就累得筋疲力尽,只得双双躺倒在树林里的落叶上。巴拉德静静地呼吸着寒气。他找到一块凸出的石灰岩,把枪和松鼠埋进了那下面的一堆黑色树叶里。做完了这些,他驮上女孩,挣扎着起身,继续上路。

他穿过屋后的树林走下山,踏着茅草丛生、枯草遍地的野径走过谷仓,扛着她通过狭窄的门口进到屋内。他将她放到床垫上,盖好,然后拿上斧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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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他手里抱着一捆柴火,等在壁炉里生好火,他坐在火前休息起来。然后他把脸转向女孩。他脱下她身上所有的衣物,仔细地审视起她的身体,仿佛能够看出她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随后他走到屋外,通过窗户看她全身赤裸地躺在火前。当他回到屋内时,裤子已经解开,只待将两腿从裤管里拔出,走到她身边躺下。然后拉过毛毯,盖在了两人身上。

***

下午,他回去取了枪和松鼠。他把松鼠放进衬衫里,又检查了枪的后膛,发现已经上好了子弹,便继续往山上走去。

当他穿过冬天萧索的林子来到山口转弯处的上方时,那辆车还停在那儿。发动机已经不转了。他蹲坐在脚跟上望着车子。它很安静。隐约能听到下方传来的广播声。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吐了口痰,最后打量了那地方一眼,便转身下山去了。

清晨,山坡的迷雾中黑黝黝的小树像刀子般矗立着,两个男孩穿过空地,走进了巴拉德的小屋,他正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身子蜷成一团,身边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女孩的尸体摆在另一个房间里,以免温度太高不好存放。

他们站在门口。巴拉德猛地从地上弹起,怒目斜视对方,口中发出号叫,吓得他们连连后退,差点儿摔倒在院子里。

妈的,你们要干吗?他嚷道。

他们站在院子里。一个握着杆来福枪,另一个则拿着把自制的弓。我们是查尔斯家的表兄弟。拿枪的那个说道,你不能赶他走,他们说我们能在这里打猎。

巴拉德看着那对表兄弟。滚到别处打猎去,他说。

走吧,阿龙,拿枪的说道。

阿龙怨恨地看了巴拉德一眼,便和他的兄弟一道离开了院子。

你们最好离这里远点,巴拉德站在门廊上喊道,屋外的寒气冻得他直打哆嗦,你们最好都这么做。

待到他们走进干燥的树林,消失在视线中时,其中一个掉头骂了几句,但巴拉德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就站在他们刚刚待过的门口,从那里向屋内看,想要用自己的眼睛重新确认刚才他们都看见了什么。什么都不确定。她躺在一堆破布下面。他进了屋,重新生上火,蹲在壁炉前骂骂咧咧。

他从谷仓回来的时候,手里拖着一架粗制滥造的手工梯子。他把它搬进女孩所在的房间里支了起来,一头伸进了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方洞里,然后爬了上去,将头探进阁楼内。屋顶摇摇欲坠,就像是冬日天空背景上的一块特别棘手的拼图,借助一格格昏暗的光线他认出了几只装满梅森玻璃罐的旧箱子,罐体上落满了灰尘。他爬进阁楼,在松松垮垮的地板上清理出一块空地,用几块破布把那片地上的灰擦了擦,然后就又爬了下来。

她对他来说真的太重了。他用一只手够住上面的梯级,另一只手搂住死去女孩的腰肢,她荡在半空,身上穿了一件破破烂烂、胡乱缝了几下的睡裙。爬到一半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住,又往下爬了回去。他试着让她环住自己的脖子,却也没能爬得更远。他只好带着她坐在地上,嘴里猛喘粗气,在冰冷的房间里凝成一片白汽。后来,他又去了趟谷仓。

再进屋来的时候,他拿来了几段旧的犁地用的执马绳,坐在火前拼接起来。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把绳子绑在那具苍白尸体的腰间,拿起另一头爬上梯子。她从地板上升起,肩膀向后跌去,头发全部垂向地面,她开始上升,在梯子上撞来撞去。到了一半的地方,她停住了,荡在那里。过了片刻,她又开始向上升去。

注:[1]这两句歌词出自美国乡村歌曲《主的花束》(The Master’sBouquet,1959),原唱是美国老牌乐队“斯坦利兄弟”(theStanley Brothers)。

本文摘自《上帝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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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 科马克·麦卡锡 
出版社: 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译者: 杨逸 
出版年: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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