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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4

张亚东:我愿意 成为音乐的工具

十三邀
过去三十年,张亚东在大众与小众、古典与流行之间不断跨越。他为窦唯、朴树、王菲等知名歌手制作过专辑,是华语乐坛最重要的制作人之一。张亚东是许知远的多年老友,在许知远的印象里,张亚东“很安静,非常认真,他始终在那,成为了流行文化审美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七月初,许知远与张亚东见了一面。许知远觉得,在一个价值混乱的时代,美会凸显出来,因为它提供某种确认的标准。因此,许知远想和张亚东聊聊在不同时代对审美和音乐的判断,在这个日益嘈杂的时代,美与时代精神的关联。本期「十三邀·夏日特别版」中,许知远会与张亚东展开一场对美的探寻。

纪律带来新的自由

许知远:你每天都来(办公室)吗?

张亚东:我基本上每天来。

许知远:我特别喜欢的一个纽约作家,他都 80 岁了,在纽约的律师楼里面弄了一间小办公室,他每天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来上班,写他的书。他还每天去楼下转一转。保持一种工作习惯,他觉得那很重要,这种纪律性本身是特别重要的。

张亚东:没错。你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继续写出东西,不然的话会拖延。

许知远:而且纪律给他带来一种新的自由,否则自由反而是混乱的。

张亚东:没错。 

许知远: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

张亚东:就是我觉得不能等,喜欢就是做牛做马一样,你必须得一直在,如果你没在那个岗位,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你就错过了。

许知远:我好像快到 40 岁才意识到这一点。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意识的?

张亚东:我也差不多 40,就是你没有激情了,所以只能让它变成习惯,就像你到点就会饿。最好找到那个可能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的规律,还挺有意思。

许知远:认识到习惯会带来新的自由,是个很有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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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的神秘部分摸不透

许知远:疫情期间你什么音乐听得最多?

张亚东:疫情的时候爵士乐最多。因为那时候你也没啥创作欲望,所以就是学习的好机会。我在那段时间大概就听那些我平时会觉得比较费力的东西,正好给我一个时间去消化。因为我都不只是听,我必须要把它全部东西都肢解了,明白它为什么要这样。

许知远:要解剖它。

张亚东:对,必须的,就是需要一些时间去研究那个东西。其实解剖也不是太有用,因为音乐里的那些东西好像你解剖完了以后都明白了,可是就是有一个东西你摸不透它的来龙去脉,它究竟怎么是这样子。

许知远:那个最神秘的部分。

张亚东:对,非常难。你只是说,好吧,我在技术上了解这个东西。但是有好有坏,通常技术上特别了解的时候,那个美感会变弱。

许知远:其实挺像批评家和作家之间的关系。作家自己写得莫名其妙,自己也不太清楚,批评家好像写得非常清楚,但他无法再现这一切。

张亚东:没错,而且有一些东西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准确的,因为那个东西我甚至觉得作者自己也未必了解,有时候像神来之笔一样,莫名其妙,我觉得也是有意思的地方。

许知远:就像批评家对于作家本身有一种很复杂的感受,而且我们有时候会被自己的这种信息所压垮。我挺理解你说的那种感觉。但这对你来说是个困扰吗?

张亚东:应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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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伟大让人胆怯

张亚东:现在有非常多年轻的作者,可是他遭遇到的音乐本身已经不年轻,可以说已经走到了一个需要改变的地方。所以你面对过去那么多伟大的作品,压力之下,确实非常困难。

许知远:传统的负担,是吧?

张亚东:过去的作品,说实话,伟大到就是你真的不用再做了,已经没有任何你要做的机会,感觉所有的东西已经被写尽,写完了。所以有的时候那个压力还是比较大。但是小的时候无所谓,小的时候就是有激情,不怕。

许知远:更本能。

张亚东:对,更本能。可是你越了解就会觉得越胆怯。有时候目标远大,给自己特别多压力,反而什么都做不了。其实并不需要介意,比如说外界怎么看,或者说其他人能不能理解,最主要的还是发自自己内心的东西。驱动你弹响每一颗音符的都是你的内在,而不是风格,不是那些技术、习惯,这个在现在看来非常困难。

许知远:其实是一个挺有趣的矛盾,因为如果你没有对传统更清晰的理解,你也很难确认你自己内在的独特在哪里,但是你有可能被那个传统给吞噬掉。

张亚东:一定的。我觉得被吞噬是基本上可断定的,过去的那个伟大真的是,我觉得我们都回不去了,真的是伟大。但是也没办法,你必须尝试找出一个新的方式。而且我觉得过去的那个东西其实跟你长在一起的,就比如我听过一个音乐,那个音乐就已经和我长在一起。

许知远:它不内化进去吗?

张亚东:它就是内化。所以你可能就是尝试,尽量去尝试做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再加上现在这些科技手段,或许能找出一个新的美感,一个不同的手段。但是基本上我觉得非常内在的东西已经定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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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音乐陷入模板化

许知远:对你来说最伟大的是哪个时代?

张亚东:音乐的话我可能向往巴赫的那个时代。不同的领域可能都有艺术的青春期,我觉得那个东西是过去了就不太能……

许知远:流行音乐的巴赫时代是什么时候?

张亚东:流行音乐我觉得它的青春期就是从五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到90年代。我个人的看法就是,觉得青春期已经结束,流行音乐整个已经经历了所有的激情和创造力,后面其实都是在重复,目前为止也并没有探索出更新的方式。

因为流行音乐有一点点不一样。我们写流行音乐会说似曾相识,这个旋律听起来好像听过。对创作的要求就是你得跟过去一样,它必须好像听过才能让更多人接受。这是流行音乐商业的那一部分。

流行音乐一开始的时候就不要求太多创造力,试图用最简洁的方式打动别人,而且确实有时候平淡无奇的作品是会打动人的,或者说更容易打动。大家并不需要在一个流行音乐里发现什么了不起的秘密,那一点事情来来去去就是这样,而且其实越多人知道就是越俗。当然,我一点都不反感俗,我也很俗,只是说如果作为工作、作为职业,那个东西可能不能满足你。

我跟你讲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前一段时间我找一个好朋友写歌,他马上回我说,你有什么 reference (参考)吗?就是你给我一个模板。其实不单单是他,整个行业好像都需要导航,没有导航,不会写歌,不知道歌在哪。我们有一个群,大家的讨论已经从“为什么写歌”变成了“你要一个什么样的歌”。

许知远:就是模板化的东西。

张亚东:有一个录音师说,其实混音也是一个人拿来一首歌,给你一个模板:我要这首歌变成这样的听感。大家好像都被风格、潮流非常紧地束缚起来,尽量需要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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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于 1986 年首次演唱了《一无所有》

许知远:你在什么时候比较明显地感觉到这种趋势?这种对 reference (参考)的高度依赖。

张亚东:其实也没有很久,我觉得 90 年代还好,尤其是七八十年代那会儿。

许知远:reference (参考)也很少,不好找。

张亚东:根本没有。所以大家还是有自己特别的内在和外面新鲜的东西对撞的那种东西,你会听到特别多作品有强烈的对撞、不同文化的冲突。但我也没有仔细想过,不知道哪一年开始,反正特别多唱片公司突然都冒出来的时候,开始变得要一个模板化的方式。而且现在这个信息时代,你听到那么多东西,不会有人理会你非常个人化的那个部分。

许知远:尤其可能过去 10 年、8 年,个人空间前所未有地被入侵。现在是无时无刻,从早上起来开始就被入侵。

张亚东:没错没错,而且这种其实会让你觉得很焦虑,关于创造力的那种焦虑,以及对已经有的事情比如作品所产生的那种影响力。大多数时候对于我是负担,但是我也觉得不可避免,不可避免这种焦虑感一直在。我为什么要写一个东西?当然我觉得谋生是可以的,谁都需要工作,需要赚钱。可是怎么说,你能获得的物质总是有一个数,可是音乐带给你的是无限的价值,在我看来,当然不可能放弃这个。就是很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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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自己的语言

许知远:你以前也经常会说,每一种东西都是一种语言。每个人要在音乐这个大的语言系统里面找自己的语言。你什么时候有更清晰的这种语言意识?

张亚东:每个人可接受的频率不一样。比如我可能会比较偏爱低音乐器,特别刺耳的东西我一直是有抵触的。这个其实完全和观念没有关系,只是生理的抵触,对特别大声的东西有抵触。虽然我经历了特别摇滚的时代,但是我其实不觉得自己摇滚,因为我不喜欢噪音,越大声的东西其实对我的力量越小,越小声的东西可能比较刺激我。另外,你始终会发现在这个世界有特别多同类人,你突然觉得这个语言、这个方式是唤醒你的,你心里有,这个东西就像把你唤醒了一样——原来我跟他们是一个频道的,一个族群的。

但是有的时候形成这个语言又需要你有真正的创造性,还希望有独特性。我还是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语言,我对创造力这个事情很焦虑。有的时候写出一个句子我会很开心,结果过两天发现原来这是别人的。有的时候写出一个好的句子,就要反复确认,甚至要到那个软件里查找有没有类似的。

许知远:有没有潜意识的reference在里面?

张亚东:没错,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找自己的语言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事。当然也许其他人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流行音乐事实上到后面,其实每个音乐都有套路,古典音乐一样有套路,他们有他们的套路。只是说想要冲破那个套路,真正能够拥有你自己的方式。也是有人做得到的,就在当代,像爵士乐领域,艾伦·帕克斯(Aaron Parks)这样,你会发现他有他自己的语言系统,有自己的旋律表述方式,几乎是非凡的,超出你所有之前的习惯。你的惯性认为它要怎么发展,它都不是,并且不难懂,在你听起来竟然是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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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音乐家艾伦·帕克斯(Aaron Parks)

我的内在动力就是想做不一样的事情,做一点奇怪的事情,我不大想复制很安全的,那个东西带不来乐趣。其实多数时候做流行音乐,我也是,就是很老套的流行音乐,大家能做的就是在表面给它加一点点另类的感觉,加一点点所谓独特的东西,让它变得好像很有艺术气,其实本质还是这个,不然的话你就离商业太远。

我不排斥大众,不是说这个东西卖钱就是垃圾、糟粕,也不是说这东西不卖钱,一定就是艺术,完全不是,卖钱的好作品多得是,不卖钱的垃圾也很多。这个感受是特别个人的,比如说我会听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觉得好,但是不太适用于每个人,我还是尊重每个人对音乐的接受程度、理解方式。但是我一直是想要寻找自己语言的,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在做这个工作,怎么让这个东西听起来是我。

许知远:目前为止,你觉得哪些作品你找到了自己的语言,至少是那一阶段的语言?

张亚东:开始焦虑了,已经开始焦虑了。我也不确定。我求知欲太强了,了解的东西太多了,我个人认为太多,多到有时候觉得所谓找到自己的语言,就不想受到所有东西的影响,我特别希望用自己的心去驱动我去做任何事情,但是太多东西在压迫着,你非常难做到。所以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很胆小。

有的时候我觉得是两种,一种是那个特别感性的部分,另外一个就是非常理性的。有的时候我也愿意自己是个感性的人,渴望被理解,至少大家说我是个好人,但是理性的那个东西就特别难回避。但如果太过理性,有可能你的人设会崩塌,人家就觉得你其实是理性带来的结果。所以我就在这两个中间摇摆不定。理性那个东西也是你抛弃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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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遗忘自我的时刻最幸福

许知远:你说窦唯为什么那么勇敢?我真的很佩服他,觉得他真的好厉害

张亚东:对,他一直坚持自己,他是比较自我的那种,而且他也并不介意你理解不理解。

许知远:而且他的自我很挺丰沛的,他也没有萎缩这个自我,这是很厉害的。

张亚东:对,让人羡慕。

许知远:他自由,他是真正的自由。

张亚东:他有自由,确实挺令人羡慕的。尽管我对自我精神上的要求比较高,但是我贼物质。我必须要买东西。对我来说,我是可以活在物质里的,我觉得爽。当然我不是说浪费的那种,我对浪费的东西不感兴趣,对所谓名牌这些无所谓,没有概念。但是我不想过不好的生活,我要赚钱,我要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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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唯

许知远:因为那个舒适度对你特别重要。

张亚东:对,我必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要把自己过得好好的。如果可以照顾别人最好。有的时候这样也很累、很辛苦的。

许知远:你有部分是中产阶级价值观的。

张亚东:没错。我并不觉得一定要怎样,或者说我也不打算牺牲什么,我觉得没必要。我觉得所有东西自发地去做出反应是最好的。因为对于我来说,有的时候我还是渴望与人分享作品,我并不那么坚持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不重要,我觉得作品本身比较重要。我从小做音乐到现在,我认为我不懂音乐。如果音乐想要通过我表达什么,那我荣幸至极。

许知远:愿意成为那个工具的。

张亚东:对,你拿我当工具,我好开心。

许知远:当然了,我觉得其实最后最高级的都是愿意自己成为工具。

张亚东:对对对,但是我并不认为我能驾驭它做什么东西。所以我是自我没那么强。 

许知远:你不觉得其实所有最后好的作品都是那种“非个人化的自我”?

张亚东:对,没错。

许知远:Impersonal-personal(非个人化的自我)是特别棒的东西。

张亚东:我是喜欢的,我更追求那个东西,所以有的时候它超越你自己,当然你可以以很自我的方式,但是最终的结果是它超越了。我觉得只有那样才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大概还是那种不能解释的东西对你的影响最大。

许知远:而且只有在你说的那种不可解释中,就在那一刻。可以遗忘自我的时刻是最幸福的。

张亚东:没错,没错,没错,就是忘我。什么事情能让你忘记自己的存在了,就是真的忘我。连自己都忘记,更甭提什么烦恼了。你就会“哇!我能听到这个东西”,或者体会到“我在这一刻被灵感眷顾”的那个感觉,简直是太奇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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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

许知远:你的乡愁是冲着什么的?冲着逝去的那个黄金时代?

张亚东:我不是,一点都不是。其实每一个东西都可能引发你的乡愁,并不是具体的地方。比如说看书,我喜欢毛姆、雷蒙德·卡夫。天呐!我跟他根本没啥关系,我跟他不一样,但是我就是能突然感受到那个东西了,就是觉得有些东西藏在那里,一个秘密。

许知远:我特别理解你的感受。我特别喜欢的美国作家爱默生是新英格兰人,在波士顿那一带,但是你看他会有乡愁。

张亚东:乡愁可能来自于情感。

许知远:或者是在你人生的某一个瞬间切入了你。我是青春期读他的,所以这种感觉更强烈。

张亚东:我过年回家的时候,开车下了高速,突然发现光秃秃的一片,没有草,没有花,只有疯狗。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觉得李沧东特别厉害的点是他可以直面这个东西,并且挖掘出这个东西里的那些痛或者是那些美的东西。我其实很抗拒,我是一直在逃避。我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唉呀,我不知道怎么说。

许知远:我特理解你说的这个“不知道怎么说”。

张亚东:我主要是心理负担特别重,我又怕说了让人觉得……我还想当一个好孩子。

许知远:但是你不觉得到了一个时候要把这个“好”真的破掉吗?

张亚东:我特别想,但是我觉得会有点自私吧。其实我可以委屈自己,我是这样的人。这样可能也比较虚伪,可能我没有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图,其实对别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也许是这样的。

许知远:就是周到,比较周到。

张亚东:活得会比较累,比较辛苦,就是从来没有特别释放自己,已经忘了怎么打开自己了,年轻时候的那个冲动都没了。比如我从大同来北京算是一个冲动。

许知远:对,肯定是。

张亚东:但是如果你让我现在离开北京去别的地方,我好像已经走不动了。

许知远:但是这些东西,这么多限制,确实会影响你自己能量的吸收和发挥。或者说能量这事儿对你来说吸引力大吗?李沧东这些人都非常有能量。

张亚东:当然了,我觉得不就是为了那个活着嘛。

许知远:但是太有秩序、太精巧、太舒适就会反能量嘛。

张亚东:对。所以我这么说吧,我一天都没有做过自己,长这么大为止,其实没有一天,一天都没有。

摄影:宗文
设计:陈麟
整理:何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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