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20/08/02

“新冠”时期的 异国恋人

梵谷
如果让你来讲述 2020 这一年,你会讲些什么?是被疫情打断的学业,还是无法逃避的工作,又或是一段“霍乱时期的爱情”?在这些讲述中,哪些人会出现在你的故事中?今天分享的这篇投稿,来自一位女生在疫情期间与男友异地恋的经历。疫情不仅占据了他们的日常交流,也左右着这对年轻恋人的情绪。 同时,单读编辑部再次向你发出邀请,请你将这一年里对某件事、某个人、某个时刻的不得不说或难以言说,以文字或摄影等形式记录下来,投递至此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疫情中异国恋的反与正

撰文 | 梵谷

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

——加缪《反与正》

2020 年 1 月 3 日 南昌

在南昌的最后一天,我跟小杨骑行去跨江大桥,我们顶着风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分别前他说了很多话,他讲到很多南昌的老事,赣地革命和文化,还讲到他的朋友,“她在美国,他在南京,我们虽不常联系,却能在见面时重新找回感情,地理上的阻碍并没有什么,它并不能阻挡感情。”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总之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把爱情进行到底”。

他停下来指着江边露出水面的滩涂说,“等夏天再来,那里会长满青草,人们会把牛牵上去”。江上的车呼啸而过,南方的春天吹着响亮的风,差点把我的帽子刮跑,我们对彼此讲“我爱你”。

下午下起了小雨,小杨送我去车站,我们用力地拥抱说夏天再见,我转身踏上电梯,忍不住回头看:他戴着帽子,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正笨拙地朝我挥手。我也举起手回应他,眼泪就像窗外的雨。

回程时的火车路过黄冈,停车三分钟,我所在的车厢还没有人戴口罩。我在困顿中坐着睡着了,醒来趴在窗边看到月亮,火车疾驰,路过荒野。

640-281.jpeg

2020 年 2 月 7 日 日照

前段时间外公去世,家人感冒发烧,母亲高烧两天并一直伴有咳嗽,父亲也咳到全身无力,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实时更新疫情状况,甚至做好了被感染的心理准备。好在他们积极吃药打针,几天后病症慢慢褪去。

国内的疫情越来越糟糕了,个体的无力在此刻被放大,只有善良和爱在绝望中变得更容易被识别和辨认。我跟小杨的聊天内容也全部被疫情占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时间基本用来刷新闻、查资料和聊疫情,难过也愤怒着。

他写信说,“英国还在照常上课,班上的同学基本没人戴口罩,”“学校春晚我们乐队开场,我决定在台上做些什么,摇滚精神不是装逼的口号”。我回复:“我们社区已经有一例确诊。”

这样的生活让我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只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开始崩塌,甚至有那么一个时刻想变成聋子,瞎子或哑巴,宁愿做一个躺在床上数豆子的人。这个混乱的,被死亡和恐惧霸占的世界给我带来了一次次荡激,但又因为人间朴素的爱,让我一次次擦拭心里的灰烬。

今天,李文亮医生逝世,云南斗南市场的玫瑰正在被焚烧。

2020 年 3 月 1 日 日照

买的长靴还没穿,冬天就已经走远了,玉兰花已开,我们也还是在梦中拥吻。想到寺山修司的那首诗:

我问 骡子与钢琴 哪个贵 / 老头子回答 钢琴啊 / 那么 钢琴与诗集 哪个贵 / 视乎物件而言 诗集也有贵的时候 / 那么 诗集与春天 哪个贵 / 春天啊 当然 / 因为季节是奢侈品 / 那么 春天与爱 哪个贵 / 爱吧 尽管很少放出来卖 / 那时 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 我最想问的问题 / 爱与眼泪 哪个贵

最近几天一直在偷家里的烟,从一支一支偷到索性偷一盒,然而从中获得的挫败感和沮丧更胜一筹。山东下雨了,我坐在落雨的窗台一边抽偷来的烟,一边读小杨写给我的几封信,都快背会了。

这大概就是糟糕二月里唯一的乐趣。

2020 年 3 月 20 日 徐州

又一次在凌晨赶火车,春天的风催得我异常清醒。车站的候车室比以往冷清了许多,但丝毫觉察不出紧张感,一些人把口罩挂在下巴上,照常坐在吸烟室的地上抽烟,或靠在栏杆上打盹;还有些人仍然赤脚躺着,毫无隐晦、坦诚地把自己交给路过的人。

我在经过多次体温测试后终于上车,黑暗中的卧铺车厢里零星躺着几个人,我摸黑放下行李,在车厢连接处偷偷抽了两口烟,然后开始给小杨写信,“临时决定,走得太赶,好像在逃亡。我在火车上哭了,知道抵达的城市没有春天,为错失的春天而流泪。”

640-280.jpeg

2020 年 4 月 7 日 西安

这是结束隔离的第三天。傍晚在曲江池附近散步时发现一片草地,虽然被附近的大厦遮蔽了部分阳光,但地上的花草仍然疯长。

小杨的学校在英国的兰开夏郡,本来人烟稀少的郡又因为疫情而变得更加荒凉。有天凌晨,他在学校附近的树林里散步,几只野兔从脚边跑了过去,他把这个时刻写进了信里。

有时候觉得世界的残忍和美丽都是我们无法把握的性情,于是试着把自己抛进自然里,活在那些震颤的时刻。

这几个月来大家都经历了各自的惨淡人生,身体的,精神的,物质的,各方面的,亲人的离开,疾病的痛苦,心灵的崩塌,我尽力让自己活在生活的细节里转移注意力,由于失业带来的物质上的贫穷让我开始尝试自己做饭,认真关注每一种蔬菜的价格,学习如何去挑选一颗新鲜的白菜,尽量在贫穷的孤独里抓住一些东西。在这样日复一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日子里,我再次确认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伟大。

2020 年 4 月 15 日 西安

最近情绪非常崩溃,常常向小杨发脾气,但他总是很包容我,还鼓励我去跟朋友一起吃饭聊天,于是我带酒去了雷子家,他男朋友做了秋刀鱼和石锅拌饭,看到他非常幸福的生活,我的心也沉浸其中变得安稳,期间我们又聊到《黄金时代》。雷子跟我说他之前不是很理解这个片名,他觉得萧红太惨了,时代也惨烈,直到现在他从湖北出来,回到西安,有很好的爱人,有安稳的生活,他终于也得到了共情。我说当然啊,从逃离呼兰河开始她就过上了一种贫困漂泊的生活,在战火纷飞和充满未知的时代,在东京,她得到了身体和心理上短暂的安宁,创作上也有了很大的成就,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的黄金时代,不过是在笼子里过的。

吃过晚饭,他们俩伴着 my little airport 的歌跳起舞来,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看到他们相拥,猫咪也在身边,想到去年动荡的夏天,nicole 闭着眼睛唱:“我知道我们不是很有型,我知道我们不是很年轻,这一场革命,最终无人取胜,但请你,请你留低一起做见证。”

2020 年 5 月 10 日 青岛

最近一段时间过得非常虚无,吃饭,睡觉,学英语,写东西,越来越不想出门,每次看小杨的信也会陷入到虚无中,有时候给他写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不断地追问,没法真切地参与到彼此的生活中是否是一种遗憾?

这几个月,酒喝得越来越多,但被酒精麻痹的感觉非常难受,我们的感情开始陷入一种死循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虽然出现的问题都被一一解决,但内在的矛盾越积越深。其实我们之间的困境是很容易被解决的,只要见面给彼此一个长久的拥抱。

我无法在一个地方生活很久,固定的生活秩序也让我非常焦虑,于是买了机票回家。在青岛下飞机时眼眶湿润,想到去年 12 月份,小杨在北京国际机场接我,事后他说,“那天我往头上抹了一斤油,光发型就弄了半小时。”

海风吹来了夏天,但由于“五个一”政策,他买的民航机票多次被退订,我什么也做不了,很苦恼。

但他突然来信说已经买了 6 月 30 号回国的机票,遥遥无期的见面突然有了确切的日期,等待也有了结果。

640-279.jpeg

2020 年 6 月 15 日 西安

已经连续两周没看电影了,六月到了,影院还是没有开,有影院从业者为此跳楼自杀,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在不断地消磨我对电影的热情。

我又跟小杨吵架了,这次吵得很凶,我怪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在英国疫情爆发的三月就赶快回国,但我知道,这样说显然是在无理取闹。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内心的委屈和思念交织在一起,甚至把问题引向“存在论”。但吵架后的第二天,他照样等我起床,我照样跟他说晚安,他说:“我们不能分开,不能回到各自的世界去撞墙。”我说:“你已经跟我的心盘根错节,同我的生命共进退了。”他说:“见面时会有拥抱。”我说:“接十分钟的吻。”

在此之前,我也谈过几段恋爱,但每一次都很短暂,总是像烟一样迅速散去,我一度以为是我根本无法把握住感情。

实话讲,我一直对自己很没有信心,是他一直鼓励我,帮助我克服情绪上的障碍,每天都会告诉我我有多美。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说:“于我而言,生活中有爱,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我渐渐接受自己并不完美的身体,接受性格上的缺陷并努力改善,情绪也在一点一点变得平稳,这让我体察到爱有多好,如加缪所言,“我爱的人永远比我好,比我高大,我所经历的贫穷从未教会我怨恨,反而教会了我某种忠诚和无言的坚韧。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这些,只能怪我自己,而不能怪我生于斯的世界。”

2020 年 7 月 1 日 广州

伦敦时间的 6 月 29 号中午,小杨从伦敦飞往巴黎转机。

北京时间的 6 月 30 号傍晚,我把用了五年的豆瓣账号注销,今天的《答案之书》告诉我:最后什么都没改变。

零点时我在酒吧的吧台亲手撕掉了 6 月 30 号的单向历,7 月的封面上写着海子的诗:“七月不远,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是啊,小杨已经在巴黎飞广州的飞机上了,我们的相聚已经近在咫尺。

北京时间 1 号早上小杨抵达广州,开始了为期 14 天的隔离生活,他搭乘的飞机上有一人核酸检测为阳性。

他在最新一封写给我的信中说,“看了许知远的《十三游》,他困在东京五个月,住的民俗楼里只有三个人,他和房东加上一个女房客,临别去机场的路上他听着歌哭了出来。之前给你公众号写的隔离日记里说到疫情中人与人的联系,现在我有了更深刻和更宝贵的感触。Morrisa 走之前一天帮她清理杂物、深夜送小马哥一个人坐上去伦敦的车、Stephen 临行前夜与我约定顺德再会、黄油邀我去成都逛小吃店,那些离别的瞬间都令人动容。”

一年前在北京,我让朋友小郭教我说广东话,他问,“你想学哪句?”我说:“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今天在吧台喝酒,我让调酒师阿文教我说广东话,他问:“你想学哪句?”我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征文信

疫情期间,单读的疫情征稿收到了许多份宝贵的记录。除了坚持在公共话题发声,我们还要继续精进自己的专业。记录与描述,同样是我们的武器。接下来,单读征文继续开放,并将时间扩展到整个 2020 年。

在这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里,是否有某件事、某个人、某个时刻,让你想要记录下来?它或许由疫情而起,或许与其他层出不穷的公共事件有关,又或许是你在真实生活或者阅读经验中的任意切片。

文本体裁不限,可以是日记、随笔、诗歌,字数在 3000 到 10000 字之间皆可;也可以是摄影等视觉作品。

请将你的作品投递至此邮箱:

anonymous@owspace.com

来稿若选用发表,会第一时间与您取得联系。

单读编辑部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