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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1真正重要的事 就越隐藏得深邃
水鬼&外外
南京人吴宇清选择了在 2017 年 9 月自杀。生前他有过很多身份,乐队成员、电台 DJ、大学老师、公务员……而死后,他的诗人身份才显露了出来。他的诗歌对朋友来说是个惊喜,不光为了怀念,还因为他的诗本身就是珍贵的——他把最重要、真实而隐秘的感受,都放到了诗句里。北岛说,外外的诗,在平静的水下有一颗动荡的心,读者读他的诗,有如潜入水底,体验绝望的孤独感,而这恰是诗歌与生命的真实。
藏起来的诗人
撰文 | 水鬼
每个时代的庞然大物眼里
每条不存在的青春之路
——外外《给病孩子》
第一次知道外外这个名字,是前几年,在正午故事里读到一篇文章《一个叫吴宇清的男人决定去死》。从文章描述得知,吴宇清是南京人,生于六十年代,组过乐队,做过电台 DJ 和大学老师,爱好摇滚和电影,多年来一直活跃在南京的文化圈里。写诗时,他叫外外,虽然他曾独立出版了一本诗集,寄赠朋友,但他的诗人身份却很少受到过重视。直到有一天,因为神秘原因,他从二十八楼跳下,之前给派出所的朋友打了电话:麻烦帮我收拾一下。时间模糊了细节,但这就是后来我记得的,关于外外的所有信息。
直到上周,周璇说给我寄赠外外的诗集《我将是明月的椅子》,让我再次想起这个名字。
“是去年过世那位南京诗人吗?”我问。
“好像是前年吧。”周璇说。
拿着杯子的是吴宇清(外外)
后来我查了一下,是 2017 年 9 月,这个时间吓了我一跳。2017 年的一些事,一些像发生在上辈子,一些像发生在昨天。而时间并不是遵循线性规则,慢慢流逝,而是摇摆、裂变、重新拼接……仿佛外外在《指环王》一诗里写:
按照越遥远越未来的原理,我们转过身过去远古的祖先拷贝下来,播放给后代。
而我们的后代,也将成为别人的祖先,像众多飞起的石头,砸进别人的电影里。
……
谁记录下时间,指环断裂,星辰复活,我们所说的未来,云一般堆积,回到古代的天空,我们的祖先早已经历过我们的未来。
外外虽然是六零年代人,然而,读外外的诗歌,让我意外地感到亲切。他写摇滚乐队和吉他手,写大卫·林奇和贾木许,写南京的文化生活,也写情爱关系和日常生活中的孤独。周璇对这本书的评价是:这些诗里藏着南京的神秘过往。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五十年记忆,时间过滤掉形状、声音、轮廓,剩下来的,不可磨灭的部分,几乎不可言说,却变成了诗歌。
比如,有一首诗叫《你知道做个哑巴的快乐》,其中有一段关于看电影的描述:
就算看过再多的电影
也只能去扮演
一个失去脸的人
比如,有首诗叫《我们躲在夜晚的这张CD里》,讲和朋友一起听CD的经历:
王小明和我
还有他走失的妹妹,很多
陌生人,都躺在这同个夜晚
像一张张纸牌
安安静静
其实我们是在躲夜晚
这张CD里
等着被反复播放,慢慢磨损
再比如,有首短诗叫《夜游》,只有六句:
宽敞的马路是城市发福的肚皮
我是一只瘦虫子在那上面
没有下嘴的地方
即使灯光闪烁,如同眼睛
脚趾
被遗忘在鞋里
干净的短句子,平静的声调——突然句丛中伸出纯白的刀锋,探准了时间的咽喉。正因他总是从生命中取一段记忆来交换诗歌,因此外外的诗歌并不是从虚空中生成,也无法自我复制。在他那里,生命从来都先行,而他生命里的诗歌、电影、音乐于他而言并不是文化标签,而是一根根纤细的稻草,将他一次次从生活的泥沼中打捞出来,照亮前面一小段路。因此,它们性命攸关——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爱,也是一种纯粹的无奈。外外深知这一点,因为借助的稻草越来越多,就越像是一个覆盖着文化的稻草人。这就是外外的诗歌里,主体和客体之间频繁发生的灵魂互换,“稻草”活了,而那个微不足道的“我”一次次消失在被救赎的动作里,再一次次熄灭。
台湾小说家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里写,主人公总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好永远不被世界发现。然而,比起起袁哲生小说里那个内向的男孩,外外的处境似乎显得更加微妙和复杂:他以成年人的身份和这个世界嬉闹,并保持着相对健康的关系,但他越是频繁地介入这个世界,越是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热爱,真正重要的事就隐藏得越深邃。
外外与朋友们
外外开始写诗的年份是 2001 年,那时他已经 34 岁了。这是外外写下的最初的几首诗之一,标题为《后》:
后
是一个绝望的字
我在上海大马路的后面
找不到厕所
我在演出时躲在鼓手后面
还被人看见
我在后爱情时期动作多过抒情
动作越来越快
像赶着结束
放在饼干盒里的磁带
秋后吱吱嘎嘎和你算账
小晚说起她的恋爱
用故作忧郁的调子
“后来……”
我像死后还魂的人
坐在午夜后环线的公交车里
厚着脸皮向往事买醉
没有人理我
我无聊地自问自答
拿着后续情节的底牌
玩不出什么花样
可以看到,在他诗歌创作的最初阶段,他似乎就带着一双后青春期(死后还魂)的眼睛,打量世界和自己,与混沌角力。而那些真实的部分,它们是如此脆弱,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注定会变成别的东西。因此只剩下隐藏这一条途径。
2010 年以前,他不仅写得隐秘而且极其认真。甚至有时在一首不过十行的短诗后标注了五个时间:2001 年 12 月 14 日,2003 年 11 月 21 日,2004 年 3 月 24 日,2004年4月13日,2005年3月14日修改。仿佛他在人世间到处走,又一次次回到一首诗里,以此锚定动荡的生命之船。然而在2010年之后,他的诗变少了,好像诗歌的力量越来越弱,世界的沉默越来越多。似乎也从某个侧面,印证了时代的加速度、扁平和无聊。这沉默也变成了一种诗的见证。
当读到《一个人的美妙旅行》,你会觉得他确实还在诗行之间旅行:
要尽量走得慢一些
不去和别人比赛
同时学习忘记
最好要再旅途中死去
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梦想转世投胎回到家里
张开嘴吃一口热饭
像水苗一样种在天上的雨
要变成身上的霜
变成雪和盐
光和热
使无声无息的葬礼充满了奇迹
在这个所有人都胡乱活着的世界里,那看似活得最潦草的人,却把自己最认真的部分,藏在了诗歌里。“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而这把椅子记忆着所有他人的登场,也记忆了他的缺席——他的缺席也就是他的明月。这么看来,这本诗集也是一个迟到的奇迹。
2020.6.25
山中一夜
那些说你是诗人的人
不写诗,不读诗
说你是色情狂的人
没看过 AV
那些话痨躺在闹市,吃喝拉撒
照镜子,扮大人物
努力活出精彩
山里想明白的道理不止这些,走很远的路
走出黄昏,穿上月色
看见一个年纪很小的隐士
梳理并不浓密的胡须
下一顿饭在锅里
和门外青草一样香甜
在山里,能读的只是自己的牙齿
废材、石块、良心,
干硬的粪便和软弱的天命
死去的亲人
世上所有沉默无休止的合唱
2014 年 9 月 9 日
情书
很多感动是因为一种缺陷
你知道的比如说
孤独的老瘸子站在山顶美美地看下面的灯火
漂亮的男孩的日记里被撕掉记录手淫的那页
穷人们去悼念帮助过他们的富翁,遭到拒绝
这些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你只记住了黑暗中的彼此亲热
过去其实只是一堆
早已不新鲜的肉
摸索之下都会有的生理反应
何况它还将持续那么长的时间
那么长那么长,长到像
一根鞭子的不断抽打
逼着我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我真的是瘸子、男孩和穷人
我愿意你是灯火、日记和富翁
和我互为因果
成为我抽象的绳索”
新的城市
我把自己的唱片
寄给广播局
每张的尾巴上都刻上段声音
关门的声音
家里自来水的声音
后来在每首歌里
都录进这种声音
或者录在歌与歌之间的缝隙里
像个挤压出的婴儿
我觉得这样很好
一段声音引出了一首歌
一首歌引出了一段声音
甚至是一首歌引出了另一首歌
生生不息的惊喜
这样无限繁殖下去
直到整个城市都住满了我的音乐
有些夜晚像后背模糊不清
有些夜晚像后背模糊不清
但仍暴露出它们好奇的眼睛
你先是一个人走着
周围渐渐显出山冈的色泽
黏黏糊糊的夜啊
龇牙咧嘴地跟上来
流下漆黑口水
你紧张地撕破一张牛皮纸
力气大得可以撕破五十个月亮
“嗤”的一声
听见了美妙而颤抖的火焰
这时再没有比夜晚更明亮的了
再没有比夜晚更适合裹紧生命的了
我经历过这些
仿佛无数小骨头互相摩擦
青春期的敏感变得面目狰狞
洞
忧伤的记忆中,成为一个坚硬的老核桃
那些敲打的锤啊,拿在谁的手中
欢快是那么少,仿佛被赌鬼借走的钱
记得清晰的数目
在十几年前住过的房子里
小小的温暖,经过了很多寒冷,搬走了
我们的肉体,多么诚实,像不会撒谎的
孩子。疼痛,哭泣,学会独处
时间像沉重的棉被,使呼吸衰弱
使心中每次细微的摆动,变作巨响
透过生活这愈来愈大的洞
看见自己刚出生时,最软,最轻
让我们去看看大海吧
让我们去看看大海吧,这张熟悉的老面孔
落日将它当作盛大的归宿。它将渺小的
心跳化为一个个泡沫
让我们去看看巨大而贪婪的手爪,白浪
翻滚的肉体。残局玻璃碴般刺眼,
消失在沙滩前
让我们的悲伤,袒露在别人哭过的地方
让大海的冲动变作我们的本能
你从画面里看见的,是人类挑选过的大海
就像我告诉你的,是我内心的喧哗
每个人,每张床,都不过是
世间漂浮的小船
让大海看看我们吧,这些热切求生的鱼儿
生活吞入时是完整的。吐出,破碎不堪
礁石衬托出风浪起伏不定的情感
沉睡的岛,比喻死亡微微侧转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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