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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0守住自己,再寻找朋友
十三信箱
自我
问:许倬云先生您好,我是一名大三的学生。当代的压力迫使我们要去学习更多的知识与技能,可是自己的能力有限,精力有限,什么都没有做到极致,导致自己碌碌无为,自己想要成为一个内心丰富且有力量的人,请问要怎么做呢?
许倬云:要在充分的资讯之中,把它当作海洋里面的洋流,当成山峡里面的浪涛,看作瀑布下面的冲击,长浪底下的压迫。你自己从资料之中求得它,分析它,综合它,自己要保持分析知识和综合知识的能力。这就是最大的一个事情。
我们为什么读书,读书不是为了 degree(学位),读书是为了取得一种判断世界的能力。判断的第一步就是看见环境,懂得环境;第二,懂得分析,哪些常识是暂时的,哪些是人无可避免的一些错误,可以避免的错误,你自己至少不要犯。保持知识训练之后,能取得冷静和安定。
总之,天人不大变,你要在安定冷静之中安度过去。不能改变的事情,你不要去想,不要想着改变天地之间,让明天不再有坏天气。天天好晴天,那就糟糕了,没有水了,庄稼不可能长。世界不可能永远平静,只能求自己的安静、安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一辈子做的工作就是训练自己,教育自己。要知道知识不是资料,资料不是知识,知识是从资料里面提升出来的,找到一些方向,找方向的过程是寻找智慧的途径。每个人的智慧的境界有高有低,要碰运气:有没有很多人帮他忙,去一起提升?他面临刺激,能不能强大到压得下去?如果他被一棒槌打到底的话,就无从分析起了。
这些都是安定自己,随时随刻要做的事。听起来很抽象,但我没办法说得具体,因为这跟他们所处的具体的环境是什么有密切的关系。比如说我自己,我最近受到极大的困扰就是我老化迅速。你看我安静坐着,其实我已经不能动了。从前几个月到今天,我逐渐地没有办法走路了,(只能)坐轮椅。最近脚水肿,这就造成一个困难,水肿的脚更动不了,我上床下床极为困难。你们能见到镜头里有一张床,我的书房就摆在我的床旁边,上床下床走最少的距离,这都是不得已做了新的调整。这台床是新换来的医院床,这都是必要时做的调节。
现在我许多事情不能做,幸运的是有我的妻子,她帮我做菜,她喂我吃饭,帮我洗脸,把我从轮椅里拉起来,帮我拄着棍,转方向,换椅子等等。人间有爱,她的爱(让我)过着目前的日子。我在这个时候感激上天,感激她。这就是这么大的个人困难之下,我怎么处理。我这困难是终身有的,有生以来一直有的,我不能不在这中间寻找自己可以安身立命之所。
问:我是一名在中国的 80 后,我们这代人从小努力念书,在人山人海当中拼搏,匮乏感却非常的强烈。面对这种个人几乎无法逾越的匮乏感,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我们应当如何在当代的中国过一种真正有力量的生活?
许倬云:“有力量”这个词很难说,我只能说一个人求得内心的丰富,正是各个文化的创始者都在处理的问题。孔子解释为什么他最好的徒弟颜渊的生活比别的几个学生都好,虽然颜渊穷得要死,颜渊跟子贡生活水平差很远,子贡很有钱,颜渊很穷,但他内心很丰富。孔子如是问,希腊的智者也在如是问。我虽然外表很穷,我虽然好没力量,但我内心很丰富,这种是自古来圣者贤者都在追寻的境界。
近百年来的中国,国家求强,人民求富。我们追逐富强,人民追逐更好的生活条件、最快乐的生活、为所欲为的生活,他们都以为可以做得到。那么在我看来,中国的儒家跟道家,其实有不一样的追寻,他们求的是内心的安定、平静和有把握,不随波逐流,内心有定力,有主见。主见就是有主心骨,使得你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之中不翻船。
你要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只有存在最重要。不能说低头像个哈巴狗就是存在,要像人那样存在。我不如别人有钱,但是我内心比很多人丰富,我可以去过我的日子。这就是儒家放在颜渊身上的形象的提示。但他并不希望每个人都像颜渊那么穷,能够不像他那么穷,还能过得有希望,还有自信心,晓得自己没做坏事。
我个人认为,人生目标有几条。最要紧的一条是存在,第二条,存在于这世界上,你要有尊严,不屈服自己去求取荣华富贵,甚至只是求取一个更好待遇。假如你的兴趣不在做医生,你不要勉强自己做医生,你兴趣在学文学,你可能穷一点,也想办法学文学去,你自己选择自己生命发展的方向。
但同时,有了不同目标之下,每个人的内心要充实什么呢?第一,充实靠输入素材,生活意义的素材。多看看别人讨论生活意义的文章,多看看文学作品,多读读好的诗词歌赋,多听听好的音乐,它们帮助你晓得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声音。
“世人不知余心”,人家不知道我心里很快乐,我心里安静着。我站在水池(边),看到水面上漂了几片浮萍,这很安静,天上的云彩在水池里飘过去,我在 enjoy the moment(享受此刻),这就是你自己得到了内心世界(的平静)。陶渊明如此,孔子如此,苏轼如此。
苏东坡说他一辈子最重要的关是三个州——黄州、惠州、儋州,他被发配的三个地方,每次都被发配得更远。这三个阶段对他人生最重要,他一辈子最要紧的不是前面政治上的东奔西走,上上落落,一下得宠,一下废掉,一下被人恭维,一下被人唾骂,他得到的是后面心情的丰富。
苏东坡最重要的作品《赤壁赋》就是他在黄州写的。到了《定风波》,他讲走过了风风雨雨,回头一看“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一江的风情。他敲门敲不应,家里守门的小男孩睡着了,他就“倚杖听江声”,悠悠闲闲,看着江水,听江声浩浩荡荡。他想见弟弟见不着,写词写的就是中秋节与君共婵娟,天南地北没关系,我们心跟心相处在一起。
他到了海南,想家乡。远远的一条天边黑线,就是家乡所在,就是中国的大陆。海南岛望去远远的天边位置的一条线,他在想那远远过去就叫家。他回过头来就教当地的蕃童念书,自己找好吃的水果吃吃,悠悠闲闲写点诗,自己开开玩笑,心境求得安定。
等到后来再见到当年的敌人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仇恨了。敌人害了他,他半生都被罚在外面。再看见敌人,他安定了,他说我自己找到我的内心世界,我不在乎起起落落,不在乎人家对我的责骂,不在乎诽谤。这种境界你在许多人的文学作品里也能看见,这种句子都是可以帮助你安定的。
比如再讲杜甫。他看着天上浮云过去,看着江流冲击江岸,将它冲断了,看见江岸上没有道路,底下江浪汹涌。但到后来,他就平平静静地看,安静的白天,浮云慢慢飘,四周安安静静。一个安静的世界里他自己是最安静的。佛家也如此,在艰难困苦之后找个安静,这是自己的修养。获得安静最多的来源,我个人认为在文学作品中。这样去以别人为榜样,看见别人比我倒霉多了,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能在倒霉之中自得其乐,我为何不可以呢?这不叫逃避,这是寻得自己的世界。
我在小的时候,8 岁以前我不能走路,8 岁以后我坐在竹筒做的凳子上,手拉着竹筒跳,半寸半寸地跳。后来我可以拄了棍稍微移动,但在很长时间内我不能做任何事,我只能坐在凳子上,或坐在门槛上。别人忙别的事情,我可以看一个小时。我看一堆蚂蚁走到蚂蚁窝里面,再走出去,一个一个带了东西回来排了队进蚂蚁窝。这么小小的动物有这样的规律,知道什么时候出去再来集合,在大叶子上采一块,扛在背上,那么一大队走,走单线到洞口,排队进去。蚂蚁有这么多智慧,你很佩服它。我看了一小时,像看一场很有趣的戏剧一样。这个叫自我排遣,自己寻找自己安顿的地方。
孔夫子称赞颜渊,说他穷得要命,一碗饭吃不饱,一钵水就够了,但他自得其乐。孔夫子一辈子都欣赏自得其乐。春天,他带了一堆学生到水边上去洗澡。那时候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洗澡,天气暖和了,水比较暖了,大家去水里洗澡。洗完澡起来,孔子再问大家,你们志向是什么?有的人志向很大,要治国平天下;有的人志向很大,要写伟大的著作。他看曾点,曾点是曾子的爸爸,也是他的学生。曾点拿了几片叶子在玩音乐,但是他也没讲清楚是什么音乐,我想是吹东西吧。他还拿棍子敲旁边的木头柱子,自己打拍子敲音乐,这真的自得其乐。在这么好的春天,在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出来,春风软软的,在这里何必去谈别的呢?先求得此时的快乐不是很好吗?这个不是逃避,这是寻找自己心里安顿的境界。所以我对各位就这么点建议。
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彼此讨论个人理想。什么是个人理想?为什么这个词汇在中文语境中逐渐隐身了?
许倬云:个人理想,你可以拿它当作一个人生规划,但你不要为人生规划定出目标,比如我必定每年要赚 10 万,100 万。100 万不够,还有 1000 万,1000 万不够还有 10000 万,你永远没终了。你也不要说我明天怎么样,后天怎么样,把眼前事情做好就不错了。这样,理想就是尽我的能力做我可以做的事情。但每个人理想境界不一样。有人理想很简单,我做人,人人说这个人是好人一个,我们都喜欢他,他不害人,他不损人,他不欺压人,这就很好了。做成邻居喜欢你,坏人恨你,这就不错了。这也是一种理想。
他人
问:寒门再难出贵子,阶层跃迁越来越难以实现。中国还有大山里为温饱发愁的不识字者,有疲于养家的低收入劳动者。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得到文化的滋养,这样的人在中国可能超过 6 亿。文化能够帮到他们吗?文化怎么能帮到他们?
许倬云:至于说寒门不寒门,天下富贵子弟,也天天担忧。他爸爸的财产不分给他了?分得财产,他爸爸走了怎么办?这都是富贵人的病。张三李四昨天请我吃饭吃多少,今天我回报,我得强过他一茬,得找个馆子比他们更好。找不着了,一道菜做错了,我就生气老半天。或者赌场里面我一掷千金,我竟然输了,我不在乎,大爷输得起,但是不能连连输,那就会难过。这就叫自寻烦恼。这方面寒门子弟没有烦恼。
大山里面的穷苦的同胞,不识字,也劳苦生活,但他有他的安乐。抗战时期,我在农村里面,我看农夫农忙了到田里去插秧啊,抽水啊,一身大汗,从头到尾累的。到了六七点钟,天快黑了,到田边上洗洗干净,太太送饭来了。在田边上,太太带来一壶茶、一杯酒、一顿安安顿顿的饭,夫妻俩一起吃,谈谈家常。“你今天累啦?”“好啦,日子过得还可以,地里今天水很够,一切很好,虫也不多。” 这种谈话是很快乐的谈话,不是你想象的,他不识字就没人家安乐。他可以问“隔壁的老三怎么样啦?”“老三今天病好了。”这是非常家常的对话,从这种直接、现实的快乐,他得到安静。夫妻俩吃完饭一起回去。回去后,太太就去做家务事,他去搓绳,整理农具,再去隔壁把老三接回来。这一类的大山里的穷困地方,一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面也有快乐,能够一辈子求得那种快乐也就不容易了。
集体
问:个人的价值是否取决于集体?如果集体出现了问题,那么怎样的价值才能算作是价值呢?该如何去看待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往里走安顿自己?
许倬云:集体的生活我们脱不开,但是我们有若干的自主权。你有自己决定你行为的权利,除非你是罪犯,要在牢里头,不许自己行为,不然你总有自己决定做什么事情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你自己的,你想做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决定的。如果你委屈自己,没有人格,去换了一碗好饭,甚至好的职业,你出卖自己,逼自己去做人家的奴隶,做人家的跟从,捧得人家上天,得到个 job(工作),这不值得,不需要。你在集体里面尽我力之所在,尽我的本分所在,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尽力做好,那么你就是好人,靠得住。这就是很了不起的收获、了不起的成就。
问:您觉得在当代中国的处境下,年轻人可以以怎么样的信念,或者说从怎样的历史记忆出发来建立我们心中对国家和民族的理想?
许倬云:人要怎么 define(定义)国家,怎么 define(定义)理想,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既然出不了国家,就尽量帮助国家做好,尽量在国家已经定的一个共同的法律之内守法。但如果法律不合理,尽量想办法来矫正错误。在有自由发言权的地方,你再自由发言,在没有自由发言权的地方,你也一样可以慢慢在各种机会各种场合之中再去了解,某些事情不是完全合理的,我们应该有所改进。能够一个人尽己力,做到该做的事情,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这就是对国家、民族的贡献。如果我们无为地,像美国总统一样,无为地拿国家光荣当一个口号,那就没意思了,也错误了。
世界
问:现在的美国社会正在发生一些变化,中美之间的文化冲突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来得大,您认为中美关系下一步会往什么方向走?
许倬云:在文化中有经济的比赛,也有武装的比赛。我个人认为,确实文化有冲突,但世界文明正在今天的世界发展,交通这么方便,讯息这么流通,慢慢大家会知道,人家过的日子内容要求怎么样,我们过的日子内容要求怎么样,哪个高哪个低很难说。
以美国来说,看起来好,光光辉辉,世界第一富国、第一强国。国内问题多得很,贫富的悬殊,犯罪率的增加,还有这种孤独的感觉,人是孤独的个人,这些都是美国文化的缺点。这些缺点不是我们在那么富强那么舒服的条件下可以设想的。文化冲突就是,普通中国人自己规划的人生,跟美国人规划的人生不一样。美国个人主义之下的文化是只求他自己一个人做到底,中国人是,我在一群人里边一起做好。一群人,比如说我全家,每个人都努力,大家共同努力一下,真的可以安安乐乐。同时我们保持自己家人之间在困难中互相帮助,快乐中互相庆贺,同忧同虑,也同快乐。这种中国的小集体,就是说家庭、家族甚至朋友圈,这样的小圈子在美国不多了,越来越少了。
美国的小圈子几乎都是约定的那些东西,同业、工会、邻居要有组织。中国可以邻居之间没有组织。在美国,我住在一个大的公寓楼里面,有 16 家人家。我们有个委员会管理公寓,开会讨论公寓的事情,平常见面几乎寒暄都没有。对门、隔壁,我们没事绝对不敲门。过去,跟旁边的两家邻居我们有来往,我们可以谈谈生活,谈谈自己的困难,有事情打个电话过去,请你过来帮我忙。没办法得到这种群和互相来往,我们只能设法在我们这一楼里边,至少几家人能互相建立起交情来。
在中国是有个小群体,互相帮忙,互相安慰,美国没有,这一点我觉得我们中国还是比别人更高明。在中国文化中,个人是属于集体的,这集体从家到族到邻里乡党到国家再到世界。中国人“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不要“治国”,不要“平天下”,那只能来“修齐”,把自己做好。五六人“修齐”做得很好,互相安慰,互相帮助,这就不错了。个体跟群体之间,个体得到了群体的帮助、服务,共享共融共苦,那么你得到的回报就是在集体中的安慰和不寂寞、有支撑。我觉得中国这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要发扬,要想办法寻找你周围的人,建立起一个有关系的小集团,互相帮忙,在朋友里边、同学里边、邻居里边、同事里边都可以找到。
问:经历过新冠肺炎这样一个全球化的灾难之后,我们这一代人看待世界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会有什么改变?
许倬云:大灾难以后是世界观的改变。我们知道三国以后就是魏晋南北朝,魏晋南北朝注重内心的生活,像竹林七贤,像我刚刚说的陶渊明,都是魏晋南北朝的产物。魏晋南北朝佛教道教发展起来了,汉朝佛教道教发展的机会不大,经过了那一段长期的内乱——三国内乱、黄巾之乱,经过了更要紧的传染病黑死病,大规模的死亡,张仲景——中国的医圣,他家一族两百多口人,死剩下了七十几口人,这种灾难以后的安定是跟以前不一样的,会懂得大家互相帮忙,会懂得大家互相关心,会懂得互相分忧、分享。这个是我觉得我们在这次瘟疫以后,应该学到的教训。
一个地方封闭起来,封闭之后我们还要重建一次,回到同样的社区重建社区精神,社区交情很重要。负面的影响如此,它正面的后果,就是迫使你想一想过去想不到的问题。生跟死之间一线之隔,在有跟没有之间,你死了还叫有吗?或者虽然不死也重伤了,你还能讲什么其他吗?这些都是灾难给你的一个刺激,让你忽然觉得两条腿没有了,你才爱惜今天能走路。你看我许倬云,就会爱惜你能跑能跳,随心所欲跑上跑下,不需要去请别人帮忙自己做个人的事情。
问:我是一名留学生。根据我的观察,这些年中国留学生正面临一种精神上的困境,几十年以来一直稳固的世界秩序正在不断瓦解,全球化和多元文化主义正受到挑战和质疑。您认为在这样一个全球大环境下,一个留学生该扮演的历史角色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自己的多重文化背景,在这个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许倬云:我在这里看见的在美中国留学生是有困难的。一个是经济的压力,一个是文化的压力。经济压力,没有自己想办法自己解决,让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你求活必然得做事情,除了父亲母亲给你钱以外你一无所有,你必须要自己挣扎。文化环境,这里是美国,是个人社会,是冷漠的世界,你要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到安定自己的地方,建立起来真正有交情的好朋友,有困难可以互相诉说,可以互相帮忙。
我做过留学生。我后来做教员,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拒绝过年轻人对我的一个请求,“你帮我点什么”。我能做什么都尽量做到,只要是不犯法不违规的事情,我都帮他们做。但要违规,像让他 pass(通过)的事我不做。年轻同事叫我违规帮助投票提升、升级,除非够格,我不能违规地做这事。你看这就是文化背景里面的守住自己,再找寻朋友。
美国人里也有很好做朋友的,你伸出友谊之手他一样可以回应。我在芝加哥大学念书的时候,最好的朋友,有香港来的,有美国的犹太人,还有一个爱尔兰人,我和这三个人交情都很好。我们背景不同,但可以完全丢掉一切,互相帮忙,互相安慰,互相协作。我们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我们诉说心里的苦处也能得到劝告。
问:有什么问题是中国才能提出的?有什么(基本假设)是中国文明所特有的?
许倬云:中国的基本假设是人为天地之中心,人的扩大一步步变成天地。所以创世主是盘古,他倒下来以后,身体就是山川河流,皮毛就是树林子,他的眼睛变成天上的日月。整个宇宙就是人,创造者。创造里面的精神,撑天撑地,上达天下通地的叫宇宙精神。中国是到了后来才找到名称“上帝”来形容这天之间最神奇的力量,本来叫“道”,叫“神”,神跟道一样的。人内部的精神也是这个“神”字。
道教里面一个教派,叫“元神”。人除了肉体以外,还有小小的自我。修炼了一定的功夫,它会化为小人或者其它什么,从头顶自己跳出去游戏一下,再回到这个脑子里面来,这是你的元神。中国人脑子里的神也是上达天地,下达内心,和天地间的神是一回事情。这就是中国的特色意识,以人为本。
所以中国儒家里最要紧的,“忠恕而已”。“恕”就是将他人看作自己,将心比心;“忠”,我心中最深处的,最 sincere(真挚),最诚恳的部分。“忠”跟“恕”合在一起是“仁”。人边一个二,“人二”,两个人在对话。所以这人道就是忠恕之道,也就是人类的“人”这字,冲天达地就是“大宇宙”,就是“大人”。这个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精神,就是当年圣哲寻找的时候,从孔子以前就有的这个观念,一直到现在。这个和基督教的假定、犹太教的假定、伊斯兰教的假定不一样,跟佛教的假定有点接近,也不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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