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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7中年人的现实生活 就是如此残酷
村上龙
经济不景气,富裕被公司“荣休”了。他一直有个心愿,开着露营车去旅行。本以为可以在退休后快乐地旅行,但妻子拒绝了她,理由是要为孩子的婚事储钱,以及她想有自己的时间。在女儿的建议下,富裕决定重新找工作,结果在求职时屡屡碰壁。他的心理开始出现状况…… 最近热播的《乘风破浪的姐姐》关注了女性的年龄焦虑,村上龙笔下的这则故事,则反映了男性的年龄焦虑。在社会和家庭都需要扮演强者的男性,到了一定年龄,意识到自己不再强大时——在职场上不再具有竞争力,也失去了对家庭的控制——会陷入精神危机。富裕的自救方法是向精神科医生求救,但破解社会病的方法,还在改变社会制度上。
异常情况
“你跟他们在咖啡店聊了什么?”
驹野如此问道,富裕说了银发族人才中心这个非营利组织。两个男人在咖啡店自我解嘲地告诉富裕:“最后一步,就是银发族人才中心了。”银发族人才中心采取会员制,会费从六百日元至三千日元左右,每个中心各不相同。为了广泛地介绍工作给会员,员工会轮班,大致上一个月工作几天,收入数万日元。
“银发族人才中心?好像有听过耶,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名字真直白。有哪种工作呢?”
两人将愤怒表露无遗地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银发族人才中心提供的主要工作,都是替个人住宅或公有地除草之类的工作。一旦成为会员,就能享受优惠,能够以折扣价格在全国各地的旅馆和人称‘休憩村’的设施住宿。据说各中心的理事长大多是高级官员退休后转任,月收入将近百万日元。银发族人才中心以前叫高龄者事业团体,是为了确保退休后的雇佣而在全国各地成立的社团法人,但其实是拔草或除草之类的工作介绍所,开什么玩笑?!”
“富裕,你不要紧吧?”
两人喝完一杯掺水威士忌,手穿进大衣的袖子时,驹野一脸担心,如此问道。富裕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问,“咦”了一声,反问:“这话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驹野穿好大衣,离开柜台,一面前往门口,一面盯着低着头的富裕的脸说:“我觉得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比较好。”富裕说:“我完全没放在心上。”他想要挤出笑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不对劲,表情好像僵住了,笑不太出来。
“我们或多或少都曾是以公司为重心的人,所以离开公司时会有点不适应,但我想,你应该不要紧。不过,你也说过,你觉得自己变得一丝不挂。我看着身边的人也感同身受。我不太会说,但我想,你最好不要太小看现实状况。”
富裕觉得,自己隐约了解驹野说的话,而且不是脑袋理解逻辑,感觉是言语渗透进皮肤和内脏。富裕心想:这就叫作切身体会吧。
“或许是我多嘴。”
道别时,驹野以此为开场白,建议富裕:当务之急是不是该先和家人讨论,决定露营车的事呢?
“话说回来,那也是你再次工作的动机吧?我也有那种时候,但我们基本上不擅长对话,有逃避该决定的事的倾向。”
虽然心情沉重,但晚上全家人齐聚一堂,富裕决定开口。他以“我要你们老实回答”为开场白,问:“关于我计划开露营车旅行,大家怎么想?”
“我没兴趣。”
妻子斩钉截铁地说,对话因此大致上结束了。富裕不太记得之后的事。不过,妻子和女儿反复说了几次“自己的时间”。妻子歉疚地说:“我不是讨厌旅行,而是没了自己的时间很伤脑筋。”女儿像是要缓和凝重的气氛似的,补上一句:“爸也要体谅妈,对于任何人而言,拥有自己的时间都很重要。”
富裕早已猜到妻子的答案,所以没有进一步讨论。富裕觉得妻子还有话想说,但是妻子的回答太过直率,令他失去了追问妻子还想说什么的力气。再说,虽然遗憾,但他确实也觉得有点痛快。如同驹野所说,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弄清楚妻子的意思。妻子或许是回答了富裕的问题,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平静。那一天晚上,一家四口好久没吃寿喜烧,一团和气,聊得起劲。儿子和女儿因为搁置的问题解决了,不同以往地话很多。富裕心想这样就好,同时玩味着落寞和解放感,认为自己能够接受妻子的意思。
身体第一次出现不对劲,是在两天后。
早上起床,想泡咖啡时,喉咙感觉到异常的压迫感。不同于感冒的疼痛,起先以为是痰卡住,清了嗓子好几次,但是毫无效果。压迫感很微妙,感觉就像穿上了有点紧的高领毛衣。如果不在意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忘记这种不舒服。
但隔天,富裕泡好咖啡,想喝时又出现一样的压迫感,霎时呼吸困难,感觉不舒服。那是夏威夷科纳(Kona)的咖啡,但富裕有预感,无法顺利地滑入喉咙,不禁将含在口中的咖啡吐了出来。那就是开端。
富裕先去看了当地的耳鼻喉科,但是喉咙没有异常,到东京都内的大学医院检查,诊断也一样。为了慎重起见,富裕接受了食道和胃内视镜检查,也做了肺部的断层扫描,但是哪里都没有病变。
妻子带他去认识的中药药局,结果是在更年期常见的咽喉头异常感这种症状,是一般的病因不明的自诉症状。医生开了加味逍遥散这种药,但是症状没有改善。不久之后,不适变成了焦虑和烦躁,加上失眠,然后遭到莫名的不安侵袭。
富裕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心事,或者不安的原因。反过来说,他开始对于所有事物都感到烦躁和不安。如果心跳加速,就怀疑是心脏疾病;光是轻微的晕眩,就会担忧是不是大脑疾病;若是连续拉肚子两三天,就害怕是癌症。他在意儿子和女儿的态度,确信早上不打招呼就去上班的女儿不尊敬自己,心情就变得沉重。
特别在意的是,对面人家的狗。它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经常叫。早上睡到一半醒来,因为它的叫声而睡不着时,富裕脑海中会突然浮现“非杀了那只狗不可”这种异常的想法,而心生恐惧。从此之后,他经常受到“想杀狗”这种强迫观念所苦,也开始囿于自己的精神是否产生异常这种恐惧。
富裕心想,应该哪天就会好了吧,忍耐了一个月左右,但是连早上泡咖啡也懒得做,开始怀疑是忧郁症。在家人面前,他努力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妻子察觉到异常状况,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富裕只说:“其实,我想再次工作,但是求职不顺利,所以情绪低落而已。”当时,他还真以为原因是求职失利。
不安感强烈时,有时候要在家人面前保持平静很痛苦。但是,他不想被儿子和女儿知道,也叮咛妻子不要让儿女知道。因为若是全家人担心他,富裕总觉得会更加丧失自信。
妻子说:“你最好去看医生。”妻子经由绘画课的朋友介绍,推荐了一名精神科的咨询师,但是富裕不想去看和妻子有关的医生。因为他不想被妻子人际关系网里的人知道,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犹豫了半天,富裕试着找驹野商量。驹野给他介绍了位于东京大森的诊所的一名精神科医生。但是,富裕对精神科有所抗拒。他看过报纸报道,据说许多医生只开镇静剂、安眠药和抗忧郁剂,而且害怕自己被诊断出精神疾病。
然而,听到驹野之前也看过咨询师,富裕改变了想法。驹野说:“我大女儿说要去加拿大,我精神上出问题时,也找总公司值得信赖的上司商量,他引荐了那位医生给我。”
“他很认真学习,而且真的很仔细听我说,虽然年轻,但是个好医生。你就当作是受骗上当,去看看怎么样?”
诊所在一栋较新的大楼里,从京滨急行线的大森海岸站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达。诊所雅致,只有一名专职的护士,但是室内清洁,柜台人员的接待得宜,令富裕抱持好感。医生在装饰不多、只有床和桌椅的简朴咨询室里等候。
精神科医生三十五六岁,但是看起来很年轻,中等身材,胡子剃得干净,脸色容光焕发。虽然并不亲切,但面对面坐在椅子上,富裕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事后才知道,医生的原则是不问、不说多余的事,让病患感到心安。医生平常待在大学医院的研究室,一周只有两天受到医学院的学长,也就是院长的委托,来到诊所。
“你不是忧郁症。”
几分钟的对话之后,医生如此说道。
“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富裕先生,你的眼神很有力。”据说忧郁症的病患有时候早上爬不起来,而且有时候想洗脸,无法扭开水龙头,或者即使想写什么,却无法拿笔。富裕确实没有那种症状,虽然放心,但是心想“那这种状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内心涌现无法接受的情绪。
“也有人听到病名之后,就会接受。”
年轻医生仿佛看穿了富裕的心情,面露微笑。
“因为病名是一种分类。不过,完全健康的人非常少,任谁都有某种毛病,只是程度的差别而已。富裕先生,你好像因为不受令爱尊重,或者讨厌狗叫声而不堪其扰,但之前完全没有这类的事吗?这真的是第一次的感受吗?”
说到这个,富裕想到了一件事。从女儿升上高中之后,父女的关系就变得疏远。他曾经感到“说不定女儿瞧不起自己”这种不安,但过一阵子之后就忘了,只是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再说,富裕以前就怕狗。他心想:主要原因是小学时,被邻居的秋田犬咬了屁股。当时,他和朋友在马路上踢足球,球滚进那一户人家的庭院,进去拿球时,突然就被咬了。狗没有拴上铁链,饲主事后拿着哈密瓜来道歉,但是从此之后,富裕不曾想要养狗,而且即便是小狗,他也不曾觉得可爱。他好几次一听到狗叫声,就会无缘无故地烦躁。
本文节选自《永远不要说你老了》之“露营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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