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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2性爱、犯罪与战争 男人的三大命门
Editor's Pick
本周 Editor's Pick 当班编辑张頔,他推荐的书是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小说《帝国游戏》。
单读编辑张頔的推荐语:
《帝国游戏》是波拉尼奥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但作者生前迟迟没有将其发表。与日后在《荒野侦探》或《2666》中展现出的雄心勃勃截然相反,这位初尝小说创作的波拉尼奥,正在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读者,尤以男性读者为主。性爱、悬案与“二战”历史这三个对男性读者吸引力最足的元素共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框架。熟女尤物、疤脸怪人与“二战”时期的将军们交替登场,“战场”与床笫紧紧相邻,战斗与云雨之事作无缝衔接。与《2666》里动辄上百页的极具催眠效果的案件调查不同,《帝国游戏》丝毫不给你走神的机会,紧凑的文字,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读者一步步拉入故事之中。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帝国游戏》显然是波拉尼奥作品中阅读门槛最低的一部。
但需要强调的是,《帝国游戏》的易读性,并没有折损其内容的广度与厚度。比如,这依然是一本拉美气质十足的小说,只是作家将拉美元素藏得很深。小说中出现的唯一的南美人,是疤脸怪人克多疤,他以在西班牙海边租赁脚踏船为生,到了晚上就睡在脚踏船里。他孑然一身,体魄强健如牛,像南美社会一样既贫穷又充满原始力量。最重要的是,故事里没有直接道出他来自南美哪个国家。在这里,作家显然不希望将克多疤限制在一个被政治概念框住的国家中,南美应该是一个集体,至少应该以一个集体的身份完成复仇。故事中的西班牙本地人,则多摆出一副游手好闲、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来到海边度假的德国人,要么是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要么是沉迷“二战”军棋游戏,以至于废寝忘食(想想这个人物设定——沉迷“二战”军棋游戏的德国人——有多么讽刺吧)。在小说中,人物的言语行动不仅仅代表人物自己,更是波拉尼奥眼中一个群体的缩影。
波拉尼奥
与此同时,波拉尼奥骨子里的骄傲已隐约可见。这本《帝国游戏》再次展现出波拉尼奥所独具的魅力——在琐碎断续的叙述中,慢慢撑起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稍不留意就将你罩入其中,最后总能再用寥寥几语将其一剑刺破,阳光照进来,刺眼而夺目。
失踪者,优雅女士,与游戏对手
9 月 2 日
警察……我跟艾尔丝女士说我们明天就走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消息让她惊讶。在她的脸上我察觉出一丝细微的悲伤迹象,但是立刻被她用高效能职业经理人的标准微笑掩饰过去了。不管怎样,今天有一个糟糕的开始。我头疼欲裂,不停出汗,三粒阿司匹林加冷水澡都无济于事。艾尔丝女士问我结果是否满意。什么结果?度假的结果。我耸耸肩,她拉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到隐藏在前台后面的办公室里。
她想知道有关查理失踪的一切。我用平直单调的声音把发生的事情总结了一下。说得很有条理。按照时间顺序整理的。
“我今天和美岸酒店的经理佩雷先生说了话,他认为您是个笨蛋。”
“我?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没关系。但是您最好做点准备……警察想审问您。”
我的脸一下白了。审问我!艾尔丝女士在我膝盖上拍了几下。“您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回德国去了。这是个不常见的反应,您不觉得吗?”
“哪个女孩?”
“死者的那个朋友。”
“我刚才跟您说了,她厌倦了这样的混乱,她有自己的问题,一千件事要操心。”
“好吧,但是死者是她男朋友啊。她至少应该等到搜救结束。”
“这您跟我说没用……所以我必须在这里等警察来吗?”
“不用,您做您想做的事。我要是您我就到海滩上去。警察到了我会派个员工去找您。”
“英格褒也要在场吗?”
“不用,一个人就够了。”
我听从了艾尔丝女士的建议,我们在海滩上待到下午六点,这时候报信的人来找我们了,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男孩,穿得像个乞丐,让人不得不好奇他怎么可能在一家酒店上班。英格褒坚持要和我一起去。海滩呈现深金色,仿佛停滞在时间里。说实话我宁可待在原地。身穿制服的警察等在酒吧吧台,正在和一个服务生说话。虽然没必要,艾尔丝女士还是从前台把警察等我们的地方指给我们看。我记得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我想到他们可能永远不会转过身来面对我们,而我得像敲门一样拍拍他们的背。不过因为服务生的目光或者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那几个警察应该是感觉到我们来了,所以我们还没走到他们面前,他们就站了起来把手举到帽檐敬了个礼向我们问好,这个动作令我惴惴不安。
我们在旁边一张桌子坐下,他们直奔主题:汉娜离开西班牙的时候知道她是在做什么吗?(我们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二位和查理是什么关系?(朋友。)她为什么离开?(我们不知道。)她在德国的地址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这是个谎话,英格褒记下来了—但是他们可以去巴塞罗那的德国领事馆查问,我们觉得汉娜把个人信息都提供给他们了。)汉娜认为,或者说我们认为,查理是自杀吗?(我们当然不;至于汉娜,谁知道呢。)就这样,还有其他一连串无用的问题,直到讯问结束。整个过程中他们都站得笔直,离开的时候又敬了个礼。英格褒对他们微笑了一下,但是一等到只剩下我们俩她就说她迫不及待想要回斯图加特了,远离这个可悲腐败的村子。我问她“腐败”是指什么,她站起来把我单独扔在了餐厅。她正要离开,艾尔丝女士从前台出来朝我们走过来。她们两人都没停下脚步,不过艾尔丝女士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对英格褒笑了一下。我很确定英格褒没有回以微笑。无论如何,艾尔丝女士并不在意。她走到我旁边,想知道讯问进行得怎么样。我承认说汉娜的离开让整个情况更糟糕了。艾尔丝女士觉得西班牙警察很迷人。我没有反驳她。有一瞬间我们没再多说别的,沉默却别有深意。然后艾尔丝女士像之前那样拖着我的胳膊领我穿过一连串走廊,途中她只开口说了句“你不必难过”。我想我是点了点头。我们在厨房隔壁的一个房间停了下来。那个地方像是酒店的洗衣房,从窗户看出去是楼内的水泥院子,摆满了木篮子,盖着一块巨大的绿色塑料布,下午的光线基本透不进去。一个女孩和一个老人在没有空调的厨房里洗中午的碗碟。这时,艾尔丝女士毫无预兆地亲了我。事实上我并不吃惊。这是我一直渴望并等待的。但是,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没有可能。当然了,她的吻非常符合整个场景值得拥有的灼热。我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有可能被厨房里的洗碗工看见。过了五分钟我们分开了,两人都坐立难安,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餐厅。艾尔丝女士握了握我的手告辞。我简直无法相信。
***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跟克疤多在一起。我先上楼回房间,没有找到英格褒。我猜她大概去购物了。海滩呈现出半荒芜的状态,克疤多没什么生意。我发现他坐在一排全部面朝大海的脚踏船旁边,视线紧盯着唯一一艘租出去的船,这时候看起来离海岸很远。我像他的老相识一样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没过一会儿就在沙滩上画了一幅阿登战役(我的专长之一)或者按美国人的叫法是突出部之役的作战图,把作战计划的细节解释给他听,按照各作战单位的出现顺序,沿途的公路、河口,拆桥建桥,第十五军的防御启动,派佩尔战斗群实际和推演中的渗透,等等。然后我用脚抹掉地图,踩平沙子,又画了斯摩棱斯克地区的地图。这里,我说,1941 年古德里安装甲军团展开了一场重要战役,至关重要。我每次都能赢。当然,用德军赢的。我又抹掉地图,踩平沙子,画了一张脸。这时克疤多笑了起来,注意力短暂地从消失在远处的脚踏船上移开。我微微打了个寒战。他脸颊上的肉—两三条胡乱愈合的伤疤—戳了出来,有一瞬间我害怕他可能用手术遗留下来的能力(我无法想象是其他来源)催眠我,把我的一生完全毁掉。克疤多自己的声音救了我。他像是从遥远到无法抵达的地方说:你觉得我们能处得好吗?我反复点头表示肯定,很高兴摆脱了他畸形的面颊施出的魔咒。我画的那张脸还在那里,基本是张草图(我得说我画画还不错),突然我惊恐地意识到那是查理的肖像。这个发现让我说不出话。像是有人引导我的手画出来的。我赶紧抹掉它,立刻画了一张欧洲、北非和中东的地图盖住,并且用许多箭头和圆圈突出我用来赢下《第三帝国》的关键性战略。我想克疤多什么都没看懂。
晚上的新鲜事是汉娜的电话。此前她已经打了两回但是英格褒和我都不在酒店。等我回到酒店的时候,前台把留言交给我,这个消息并不让我高兴。我不想和汉娜说话,所以只能祈祷英格褒在她第三次打电话来之前回来。我在房间里沮丧地等着。英格褒回来以后我们决定改变计划,不去码头上的那家饭店吃饭,而是留在德海酒店等电话。我们的决定很英明,我们刚坐下准备对付我们的便饭——比基尼三明治和炸薯条——汉娜就打电话来了。我记得服务生过来找我们,英格褒从桌边站起来说我们不用两个人都去。我跟她说没关系,反正食物也不会凉。在前台我们看见了艾尔丝女士。她穿着一件和下午不同的连衣裙,看上去是刚洗完澡出来。我们互相笑了笑,想聊两句天,而英格褒背对我们,尽可能站得远远的,低声说着“为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太恶心了”“老天啊”“该死的猪”“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之类的话,我没法不听见这些话,它们慢慢让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我也感觉到每说一句英格褒的背就更蜷缩一点,最后变得像只海螺。我很同情她,她受了惊吓。艾尔丝女士两只手肘撑在柜台上,脸庞光彩照人,和英格褒形成鲜明对比,摆出一个经典雕塑的姿势:她只有嘴唇在动,坦荡地说着几小时前在洗衣房发生的事。(我觉得她是在说希望我不要抱有虚假的期望;我不确定。)艾尔丝女士说话的时候我一直保持微笑,但是我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英格褒说的话上。电话线好像时刻准备缠住她的脖子。
汉娜说个没完。挂掉电话以后,英格褒说:
“好在我们明天就走了。”
我们回到餐厅,但是没有碰我们的食物。英格褒不怀好意地评论说艾尔丝女士不化妆的样子让她想起女巫。然后她说汉娜疯了,说自己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我移开了视线,用叉子敲着桌面;心想,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她最多十六岁。我的胃里对她升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柔情。然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惊呆了,担心她会在还留在餐厅里的人面前大闹一场,英格褒像是读出了我的想法,突然又笑了,说她不会再见到汉娜了。我问她汉娜跟她说了什么;没等她回答,我抢先说汉娜有点疯也是情理之中。英格褒摇摇头。我错了。汉娜比我以为的聪明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冰川。我们沉默地吃完甜点回了房间。
上文摘自《帝国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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