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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19人逃离的愿望 被称为自由
埃利亚斯·卡内蒂
埃利亚斯·卡内蒂,保加利亚出生的塞法迪犹太人作家,20 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大师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作品被认为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近日,理想国出版了他的笔记合集《人的疆域》,完整地收录了他的四部笔记:《人的疆域》(Die Provinz des Menschen)、《钟表的秘密心脏》(Das Geheimherz der Uhr)、《苍蝇的痛苦》(Die Fliegenpein)、《汉普斯特德补遗》(Nachträge aus Hampstead)。他的笔记记录下了他在写书之余迸射出的思想火花,是我们寻找他人文思想图谱的重要材料。
如果从某个年龄开始,我们的个头会随着年岁增加而变 小就好了,就像孩子会随着年龄长大,但智力和社会地位依旧和年龄保持一致。这样,就会有一群看上去像七八岁男孩的老者和智者。最年老的皇帝个头最小 ;当然,教皇也都是 小人,个头大一点的红衣主教要低头看小小的教皇,正如个头更大的普通主教也会低头看着他们。孩子们都不希望自己 长个子了。历史也将失去意义;我们会感叹,过去的三十年不过是这群蚂蚁般的小孩创造的历史,这样,历史终于有幸得以逃出人们的视野了。
自由这个词,表达了一种执念,或许是人类最强烈的执念。人总有逃离的愿望,可是要去的远方未知而没有边界, 我们称这种愿望为自由。
空间层面的自由是冲出无形边界的愿望。飞翔,飞向太阳,是自由最古老和原始的形态。时间层面的自由,是超越死亡的愿望,单是慢慢延缓死亡就很让人满足了。物质层面的自由,是对价格流动的愿望,是对挥霍的向往,我们希望物品的价格像变幻莫测的天气一样永远在变化,不受任何规则限制,不受任何条件影响。我们从不会对什么事渴望自由,自由的来临和快乐都是源于我们自己内心,我们生来渴望突破牢笼,为此我们总会为自己构想出一个最可怕的牢笼。人类为自己建的牢笼之一即针对谋杀的法律,用以约束人们的行为,可当一个杀人犯发现自己并不会被其束缚时,这法律的存在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快感—不过,自由来源于呼吸。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在任何一片空气中呼吸,呼吸的自由,是这世界至今仅存的纯粹的自由了。
你喜欢的不是某个人,只是他的表象。天使的来源。
梦到飞翔,这种梦如此原始和珍贵,而它的魅力、意义和灵魂又消逝得如此之快。所有的梦都是这样接连消逝、走向灭亡。你会做新的梦吗?
一个多轻信别人的人才会去信仰某个宗教!我了解很多宗教,可只有一个才能称得上信仰,这需要我尽毕生之力去找寻。
当某些想法从水中伸出双手,它们被误认为是在呼救 ;同样,它们给人造成一种各个想法在水下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的假象,我们何不去尝试着就上来一个想法!
知与未知的平衡取决于一个人的智慧。未知并不会在知的面前相形见绌。一个好答案一定来源于一个好问题,这个问题有过很多错误答案,这个问题也可能离答案很远,远到看上去和答案毫无关系。答案很多的人,背后一定是更多问题的支撑。智者永远都有孩子般的求知欲,答案本身只会让土地更贫瘠,让空气更稀薄。知识只是强权的武器,但真正的智者不会把知识当作武器。智者从不吝惜自己对陌生人的博爱 ;也不会傲慢地表现自己的特别。
在我生命最好的时光中,我总想在心里腾一些地方,再多腾些地方,在那里我会把雪铲走,我会把低陷的天空抬高一些,那里还有泛滥的海,我就任凭海水溢出来—鱼儿会来救我—海水淹没茂密的森林,在密林深处我会捕猎一群新猴子,一切都那么生动,就是地方总是不够大,我却从没问过 :这些地方,是为了什么,我没有答案 :为什么 ;我只能一直,一直,这样做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只有这样做,我的生命才有价值。
卡内蒂
尽管我们知道那张脸是战争的始作俑者,可从未有人要消灭它。大地上充斥着上百万件武器,和三千年的战争所需的弹药,那张脸还在,在空中笼罩着我们,那是戈尔贡的鬼脸,石化了所有人。
其实我们很像保龄球的球瓶。九个家庭成员像球瓶一样被摆好。我们一起短暂、呆滞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与彼此交流。那个要击倒我们的球在一个长长的轨道上朝我们滚来了 ;我们只能傻傻地立在那里等 ;那一击是我们唯一能与彼此交流的机会,我们尽力触碰身边的球瓶,来证明彼此的存在。这一击后,我们会被换到别的位置,被换到了一个新家庭,身边的人也变了,在新的家庭中又变成一个球瓶,傻傻地、木讷地再次等待那次撞击的来临。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着一只老鼠活活吃掉一只猫。当然,要在老鼠玩腻了它之后。
我们的白天各色各样,我们的夜晚却有着同一个名字。
他有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却装满世上最多的爱。
关于祷告—祷告是一种高效而危险的重复活动。唯一能与其相抗的方法,就是让祷告变成一种像牧师传教和转经轮旋转一样的机械活动。我不知道教徒们怎么能在无数祷告中的每一次都表现出他们的衷心。祷告者默念的那些话,能与人类的全部力量相匹敌。
祷告的幼稚之处在于 :人们祈求的往往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而不是得不到的东西。
其实这种求而不得对我们来说更好,至少会启发我们考虑信别的神。做祷告的人一定要经常进行这种变化中的思维训练。
认真考虑这个道理的人,都不会轻易去做祷告,至少需要几周的深思熟虑才能鼓起勇气做祷告。
上帝成了祷告者嘴中的面包。他们随意地提起他、呼唤他和解释他。他的名字被嚼烂了,他的身体被吞噬了。祷告者们却称他是无比崇高的上帝。我怀疑,这是因为很多祷告者想方
设法要赶在别人之前把上帝的一切据为己有。这件事很滑稽 :祷告者们聚在一起祷告,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急需同一个东西。这和一众抱团的乞丐涌向一个过路人要钱的混乱情景并无差别,只不过祷告者们看上去没他们那么粗俗罢了。
如果我信教的话,我就不会祷告。在我看来,祷告是用最无赖的方式对上帝进行纠缠,是世间最大的罪恶。我会为每次祷告而进行更久的忏悔。
有时候我觉得,我听到的句子,可能在我出生前三千年就有人为我写好了。如果我认真听的话,他们会慢慢变老。
神的冒险被遗忘了,但它们变成了诗人的直觉。
你的华词,你望向太阳的目光,你给星星的吻,你震耳欲聋的雷声,你划破天际的闪电,都会在人类把自己的同类肃清后变成鸟儿婉转的歌声。它们会想起我们,知更鸟会一直记得我们的对话。
通过某种一年一度的盛会,我们被调教成能够容忍偷窃的人。在这个盛会上,这个目的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而且没有珍宝,没有圣物。不允许退还偷来的东西。盛会开始前,所有防盗措施都要被严厉禁止。我们不能追踪被偷走的东西的去向和用处。只有最年轻的和最年老的人有不参与偷窃盛会的特权。或许一些人能够通过偷来弥补丢的损失,那些没这么幸运的人,经过这么一个集会的洗劫一定很痛苦,但是如果他们充分利用盛会的时间,还是有可能可以挽回损失的。这样一来,对物品的占有权不再有上帝般的神圣和永恒。除了买来的东西和礼品之外,人们平日里还要在家里保存偷来的东西。至少在下一次偷窃盛会之前,这些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人类是所有祖先智慧的结晶,可依然,是一个傻子!
证据是思考代代相传下来的不幸。
知识生来是要被分享的。对知识保守的人,必将遭到报应。
神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逃离死亡的命运的。这是神独有的、唯一的特权。
因为人的表里不一,一个人若想完全隐姓埋名地生活,只需要表现真实的样子就够了。
战争在人类世界重复上演,似乎世上从未有过正义。
2020 年 6 月 16 日,朝鲜炸毁朝韩联络办公室大楼,并拒绝与韩国对话
所有人类早期的信息传播方式中,写史这种形式是最与众不同的。我们很难从流传下来的历史中去分辨哪些是真相 ;这种形式最早被用于记录族群之间的仇恨,其中会提及所有族群,当然也包括族群自己的敌人。历史的意义在于让所有的宗教、国家、阶级永生。哪怕他们之中最爱好和平的双手也一定曾沾满鲜血,历史都能忠实地把他们的正义吹捧到天上。是有很多人尝试过对抗历史,但终究都走向失败。它是禁锢世界的巨蛇。它是古老的吸血鬼,吸去所有年轻人脑中的鲜血。它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不同的语言都记载着同样的历史。最恐怖的是它通过倚老卖老使自己成为信仰、保持活力,我们都要以此为辱。除了那些瘦骨嶙峋的牧师,没有人该感谢历史,因为没有历史的扶持这些牧师会变得更消瘦。有人为历史辩解道它可以让世界成为一个整体,但是代价是什么呢,我们真的成为整体了吗?我觉得历史曾经没这么可怕,或者至少没这么有害 :因为历史曾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可现在,它被文字的铁链永远地拴住了。它为未来的几世纪提供的是最虚假和最低劣的信息。哪怕没有约定,一千年后还是会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事实上没有哪个人会毫无根据地出现在这个世界 ;叙述历史时,至少要用一些数据吧。历史污染了空气,让我们不能思考、无法呼吸,
它把那些句子强行灌入我们的大脑。赫拉克勒斯要变得多强大,才可以战胜它!连死亡都比历史更容易被战胜,历史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打败死亡的胜利者,未来也将永远是它。
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
摧毁一个人的爱是个漫长的过程 ;但是没有人能活到起诉这桩谋杀案的那天,这比直接杀了他还可怕。
心理活动的反射法则 :没人会对别人做出在他自己那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无论这件事有多私密。所以,日后别人对我们的报复,可能已经隐藏在我们当下自身的行为之中了。
每当我想到未来的一个宗教,现在我们还对它一无所知,就感到难以言状的痛苦。
说话时用口头禅当然没问题。可他们不知道,在最寻常不过的闲聊间,他们已经因此出卖了自己。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如果要守住一个秘密,只要不说出口就行了,可是快看,他们
的口头禅已经将这个阴森森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最可怜的人 :就是,他所有的愿望都被满足了。
是上帝自己把毒蛇丢给了亚当和夏娃,一切的前提是,蛇永不背叛上帝。这个有毒的动物直到如今依旧是上帝忠实的追随者。
莫里哀之死 :他不能放弃戏剧,那些伟大的角色,那些观众的喝彩,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的朋友总劝他放弃表演,可他总是回绝这些善意的建议。临死那天他还在说,他不能苟同其他演员的演技。事实上,他眷恋的不过是来自观众席的喝彩,似乎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值得注意的是,他下葬的那天,有群反对者聚集在他家门前,和剧院里喜欢他的观众完全不同。他们是教会的信徒 ;教徒们的抗议与剧院观众的掌声在某种奇妙的方面不谋而合 :只要把门票钱退给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了。
莫里哀(法语:Molière,1622 年 1 月 15 日-1673 年 2 月 17 日),17 世纪法国喜剧作家、演员、戏剧活动家。
人们一定要掌握这么几种语言 :一个用来与母亲交流,以后不会再讲的语言 ;一个用来阅读,但不能用来写作的语言 ;一个用来祷告,但完全不需要理解的语言 ;一个用来计算,以及处理钱财的语言 ;一个用来写作(除了写信)的语言 ;一个在旅行中用的语言,也可以用它来写信。
世界上很多语言的共存揭示了世界神秘的真相。世上所有东西在不同的语言里都有不同的叫法 ;我们会怀疑,我们在说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东西。语言学共同的目标就是追溯所有语言共同的源头。建造巴别塔是人类的第二桩原罪。人类已经犯下了原罪,并失去了永生的权力,后来又渴望接近天堂。刚开始他们走错了路,不过后来他们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接近天堂。因此,人类继第一桩原罪后又失去了一件东西 :名字的统一。上帝为此做出了最邪恶的事 :他亲手创造出来了名字的混乱。我很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在大洪水时将一些人救出来。
当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行为还有哪怕还有一丁点自知,就会对某些话语和谚语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它们和毒药的效果相似。
只要你仔细观察一个动物,就能感觉到,有一个坐在动物体内的人在嘲笑你。
关于戏剧 :我慢慢想明白了,从某种程度来说,戏剧是从音乐发源来的。我研究过戏剧角色以及主题的设定。戏剧中的主矛盾,等同于剧中人物的“发展”(同样适用于真实生活),这让我想起不同的乐器。我们一旦决定了自己是某个乐器,便会对此坚信不疑,一起合奏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乐器。音乐的美妙就源于乐器之间精准和清晰的划分。
这样的话,或许戏剧角色也可以与动物相提并论。每种乐器对应着一个动物,至少是一个独立的、特征明显的生物,我们只能用某种特别的方式来演奏某种乐器。戏剧超出其他所有艺术形式的优势就在于,创造可能性,像上帝一样根据剧情需要创造出变化多端的新动物,或者说新乐器。只要有了这些新动物,戏剧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变化。无论是筋疲力尽的角色,还是飞速奔跑的角色,所有的新创造都可以被写进戏剧中。
人们早就该弄明白歌剧与戏剧的区别了。音乐剧,这个俗气的形式,是最模糊和矛盾的形式。戏剧是一种独立的音乐形式,很难与其他形式兼容。剧中承担情节的角色和音乐是不可能协调的,除非人物角色的出现只起衬托作用,在剧情中没什么意义,同样也适用于有寓意的动物角色 ;当音乐成为主角时,剧情不该扮演任何角色。
人的这些行为根本毫无意义,独自合唱,与食人族安静地对视,在树上爬回到两百年前,因为一个疯子把自己关起来一整月,遇见不杀戮的十字军,在身体里开五金店,去巴勒斯坦朝拜,聆听佛陀讲经,安慰穆罕默德,信仰基督,保护一个萌芽,画一朵真花,阻止果实成熟,或者还可以 :追逐太阳,只要有两个太阳 ;驯狗学猫叫,驯猫学犬吠,归还给百岁老人一口好牙,采摘树林,为光头洗头发,阉割母牛,为公牛挤奶,如果他们觉得这些都太简单了,(人总是着急做完所有事情),他们还能学习尼安德特人的语言,靠在湿婆的胳膊上,让梵天从古老的吠陀中消失,为裸体的韦达穿上衣服,将天使的合唱消失于天堂,督促老子做事,教唆孔子弑父,拿下苏格拉底手中的毒草杯,永远抹杀永恒,人们可以—但是这些没用,没什么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杀戮?
哦,那个听诊器,那个精致的听诊器,听到了子宫里那个将军的身份!
在这个“心理学的年代”,人们对自己的认识却比从前都要少。他们静不下来。他们逃离自己的变化。他们不愿意静静地等待新的自己,而是一定要抢先,做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他们驾车驶过自己灵魂的风景,只在加油站下车,误以为,这些石油管就是他们的人生。工程师们也无心修建其他设施了 ;他们的食物闻起来像汽油,他们在那滩黑色的池塘中做梦。
世界上最奇异的设想莫过于一个被人类遗弃的地球。人们总算计着离开地球,与此同时,却开始思念它了。他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像这里一样美好的地方了。他们的高科技设备可以让他们观察地球,却无法让他们弄明白地球上真实上演的一切。他们总觉得故乡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正是这种错误的信仰导致人类失去了地球,不过等人们想明白了,那时就已经太迟了。如果一个正确的信仰能够及时出现,就一定能将地球解救于人类之手。
别人教导我们,要经常接触神,越频繁越好,所以神不得片刻的安宁。他们都很贪睡,而且将人和他们将死的兄弟一起丢在筏上。
死人靠世人的评价而活,活人靠爱而活。
本文摘自《人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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