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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07

台海小岛上有三个疯子

王希言
在前往南方小岛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人类学者王希言认识了岛上的三个疯子。虽然同为“疯子”,男性被留在了自己的家族中,生活在原本的土地上,甚至享有跟正常人一样的土地和其他财产继承权,并一如既往的得到了群体的支持和关注;而女人,却被轻易的抛弃,或者“出卖”,流落他乡,而大众了也选择性地忽视了她们的命运......

岛上有三个疯子

撰文 | 王希言

小岛曾有一个诡异现象维持数年——每年三四月桃花盛开的季节,许多西半岛的居民陆陆续续的进入疯癫的状态,俗称“桃花疯”。岛上的乩童说,是从前打仗时战死的亡灵在作祟,因为战士死在异乡,没有后人祭祀,灵魂得不到安息,所以每年春天岛上驱邪避凶的法事总是不断。随着战争年代的久远,桃花疯的现象逐渐消失了,小岛逐渐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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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天,岛上还是有三个声名赫赫的疯子。 

阿良

收到阿良死的消息是在 2017 年的圣诞节前。

原本按计划那时我已经在小岛开始田野工作了,然而因为一些行政手续而滞留在巴黎。巴黎的冬天总是阴沉而肃杀,多日里见不到阳光,加上冬令时天黑得特别早,对抗糟糕的天气和支撑厚重的外套,就已经耗光了所有力气。我早早地开始收拾行装,反复得查阅邮箱,期盼着各类行政手续早早下来,迫不及待要飞去温暖的小岛。

facebook 的 messager 上突然收到小聿传来消息:

“阿良死了”

我惊讶的不知道说什么,回复了一长串的问号。小聿等不及写文字,直接打电话说:“阿良死了,被他哥哥打死的。刚才我跟家里视讯,家里人告诉我的。阿良的哥哥喝醉了酒,于是就打他,打完之后阿良躲到自己房间里把自己反锁起来……第二天发现他已经死了。但宗亲会开会决定把这件事压下来,不能让他哥哥去坐牢。因为阿良父母年纪都大了,需要人照顾,二来阿良已经不在了,家里还是需要男生来延续香火。”我问:“没有人来调查吗?”小聿:“警察来过了,家里人和宗亲,还有邻居都说是阿良自己心脏病发而死。警察例行公事的调查一下就走了。”……

阿良,原名叫做董 X 良, 大家亲切的叫他“阿良”,有人帮他注册了 facebook,也用了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到“阿良”这个名字,是 2017 年初,当时的我收到一笔科研基金,从自然和文化两个角度评估小岛的科研价值。小聿和順德是我最初认识这座小岛的窗口,他们俩是表兄妹,都在国外求学。岛上的年轻人太少了,所以我很容易的遇到了他俩并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那天顺德邀我一起去小聿家作客,小聿的妈妈说:“我们这比大陆是要落后很多,但我们这里真的很好,没有坏人,没有小偷,也没有乞丐。为什么呢?我们这里太小了,人跟人都认识,有人做了坏事,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也是人不多,拐来拐去,总是会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谁有困难了,其他的宗亲不能坐视不管。呐,就拿阿良来说吧。阿良是个疯子,哦不对,其实他也不算疯 ,只是出生的时候脑子不好,所以他现在三十多岁了也没有正经工作,也没办法成家,这样的人呢,岛上也不多,平时就靠族里的宗亲接济,我们其他人呢,能帮一把是一把。”

顺德问:“阿良?就是那位会在葬礼上唱歌的人吗?” 小聿的妈妈说:“对啊,就是他,别看阿良疯疯癫癫,他唱歌可是很有天分的。所以,但凡岛上有老人过世,大家都愿意请阿良过来唱几首,他唱闽南语歌尤其好。有些人家的葬礼不喜欢办得太吵吵闹闹,也总是要宴宾客的,阿良就去帮忙端茶倒水,总是要给他安排点事情做,然后给他一点适当的报酬。”……

距在阿聿家的晚饭没几天,我接到了报道人小西哥的电话,小西哥是个花匠,差不多负责着岛上三分之一的鲜花供给,但凡有婚丧嫁娶,他总是第一时间知道。他说要去殡仪馆送花,问我要不要跟着去看看。葬礼一直都是人类学和民俗学关注的重要领域,而且我想着也许可以见到阿良,几乎是兴奋地答应了。

小西哥开着一辆中型货车,车上载满了各位地方行政长官和不同宗亲会送的花篮。他跟我介绍:“县长也在我这里订了花,我们这里啊宗族的势力很大,一个家族就有几百张的选票,所以有葬礼的话,县长和议员都要订花送过去,还要抽空去致礼,不然下一届选举的时候人家就不会投给他……”

经过环岛路的大榕树时,小西哥突然在路边停下,跳下车,跑到旁边的榕树下,摘下一把叶子,数了七片递给我,说:“你是女生,阳气弱,殡仪馆阴气太重,你又是外来人,很容易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把这带上能辟邪。”我接过放进口袋里,觉得好像真的有了护身符一般安心,尽管我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害怕的。

殡仪馆的正面大厅里仪式正在进行,道士在作法,长官在致礼,孝子贤孙跪了一地……

我心里想着见阿良,所以观察了一会儿就从人群挤出去了,偏殿里有年纪大的女人们在准备食物,一口巨大的锅里正咕嘟咕嘟的煮着白粥,粥里有零星的绿色菜叶。她们告诉我,岛上的婚礼吃“宴菜”(一种含有鸡肉/竹笋/木耳等十几种材料的汤品),葬礼就吃这种“咸稀饭”(只有水/米和蔬菜)。

偏殿里的男人不多,大多是过来拿稀饭吃的,有一个人端着托盘侯着,旁边的女人把盛好的稀饭一碗一碗的放在托盘上,放够了八碗,他便端出去。我想,他一定是阿良了。他再端着空的托盘进来时,我便仔细打量着他。

阿良本来就不高,还略微有些驼背,皮肤黝黑,岛上的居民几乎都是这个肤色,所以他几乎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他穿了紫色的长袖衫,胸前还印着“迎城隍”的字样。岛上不时会有各种规模不一的庙会,参与的人都会收到免费发放的纪念衫。因为那一任的地方长官喜欢紫色,当时的市政项目都选了紫色,这种市政出资的文化衫自然也是紫色。

跟大部分有身心障碍的人一样,阿良的眼神涣散,不时没来由的咧嘴笑,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到他没有门牙。除此之外,阿良像我在许多乡村做田野调查遇到的沉默腼腆的中年男人一样,如果之前没有听说他的故事,也许我并不会判定他是一个“疯子”。

在殡仪馆的半天,阿良一直在不停地工作,我几次试图攀谈,都没有成功。

从葬礼离开的时候,我问小西哥,能不能多讲一些阿良的故事给我听。

小西说:“阿良在他的家族里,其实辈分很高,很多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要叫他叔公……阿良其实很孝顺,这些葬礼上宴席剩下的菜品,主人家一般都会给他打包,他都会带回去给他妈妈吃。有时候他赚到多一点钱,他会专门去买一只烤鸡给他妈妈……其实原来哦,大家给他的钱比现在要多,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大家都不会再给那么多,只给他刚刚好够用的。 ”

“什么事?”

“哎呀你是女生,还是不要听比较好。”

虽然再三要求,小西还是拒绝告诉我。后来我只好拜托順德帮我打听到了那个他不肯告诉我的原委:岛上解严之后,陆陆续续的有从越南和菲律宾来的女人卖淫。有一次葬礼上阿良赚到不少钱,男人们便把阿良灌醉了,带着他去找了菲律宾小姐。后来被族里的耆老知道了,狠狠地训斥了这些人。事情传开了,大家也觉得不应该再给阿良那么多钱……

在岛上的时候,我一直想去看看那些越南和菲律宾小姐,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人愿意告诉我关于她们的信息 :男人们都说自己不知道她们在哪儿,而女人们则表现出鄙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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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岛第一次的“发现之旅”在十五天时结束了,我必须赶回巴黎去撰写研究可行性报告,于是匆匆离开了小岛。我在报告中写了阿良的故事,一个身心障碍的人,却能够将小岛的各种文化集中的体现出来:宗族,孝道,葬礼,新移民,色情产业等等。我想,等我再来小岛时,一定要好好的研究一下阿良。

然而,就在我准备再次赴小岛的手续时,却接到了他离世的消息。电话里,小聿接着说:“他哥哥平日里就爱喝酒,还有暴力倾向,平时打一打也没人管得了。没想到这次下手那么重,居然打死了。阿良真是可怜啊。”

我翻开 facebook,岛上的好多居民在自己的主页写上了悼念的文字,称呼他为“好麻吉”(方言,表示好兄弟/好朋友/死党)。阿良所属的宗亲会也发表声明:经警方调查,检察官与法医检验接过,证实董 X 良先生死因为 “急性心肌梗塞引发休克致死”,请外界勿再继续传播其他不实说法。声明的最后,宗亲会还号召了社会捐款,用于阿良父母的赡养。

等我再到岛上的时候,没有人再主动提起过阿良。我问起很多人,大家都对此讳莫如深。

四月份又是岛上一年一度的城隍季,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都有各种庙会活动。西半岛的城隍庙终日烟雾缭绕,附近的街区也被来拜拜的居民和看热闹的观光客围得水泄不通。我凑到执勤的警察旁边,问他:“您知道阿良的故事吗?”警察有点吃惊:“你怎么会知道阿良呢?他已经不在了啦。”“我知道他不在了,他怎么死的?”警察:“心脏病啊。”我不依不挠:“真的吗?我听说是被他哥哥打死。”警察:“小姐啊,不要让我为难,长官交待过了,不许再谈论他的死。”“所以,这就证明了有隐情啊。”“所有人都知道有隐情,可是公布的就是最好的答案。不然呢,他的妈妈谁来照顾?他家香火谁来延续?他已经死了,再把他哥哥抓起来,乡亲们难道看着他家的香火断掉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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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语塞。

警察接着反问我:“小姐,您看起来不像观光客,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啊。”我说:“对,我来研究这里的。”警察:“我们这个小的地方也值得研究哦?”“当然了,价值很大。比如迎城隍这样的大型宗教活动,在其他地方很难看到啊。”“迎城隍?谁见过城隍爷真的出来保佑他们吗?还不是我们这些警察在保护大家!” 

“那阿良的死?”

…… 

可乐

我第一次见到可乐是在小岛高中的球馆内,可乐赞助了一只球队,就叫作可乐篮球队,红色的球衣上印着 cola 的字样,对手是当地生产白酒的超大企业赞助的球队。开场前的合影时,可乐站在中间的位置竖起大拇指。开始比赛后,他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乐呵呵的看着他的队伍战斗。

我问小聿:“你觉得他是真疯了吗?”小聿说:“我也不知道,等下去试试看。”

可乐就是我要讲的故事里的第二个疯子。

虽然现实中上了年纪的岛民大都因为战争而耽误了学业,可他们仍然热衷用“文风鼎盛”“海滨邹鲁”来形容小岛。于是我跟小聿和順德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自嘲我们是野蛮人。

这里的人经常津津乐道小岛在历史上出了多少进士多少举人,而这个数额至今每年都会有些许上涨。他们说可乐如果不疯,在古代至少也能中个举人吧。

可乐原名叫林元晦。岛上总共只有 39 个姓氏,林姓是排在前五的大姓氏,而元晦二字本来是朱子的字,又有唐朝的文人名元晦,可见族人对他的期望。林家祖上就积攒了好多土地,加上清末民初好多亲眷下南洋讨生活,弃置的土地都归了可乐的父母所有。

可乐三岁背诗,小学时熟读四书五经,还习得一手好字,据说中学时就开始承担起写春联和重编族谱的重任。上初中的时候,可乐就不爱去学校里上课,他说老师教的东西太浅薄,不如自己在家自学,只是学校的篮球赛他还会积极的跑去参加。到了高中时期,可乐真的就放弃了学校的课业,自己在家研读古籍,同时还学会了南箫的演奏,那时岛上的南音乐队演出也总有可乐的身影。

可乐高中的时候,父母拿到了某品牌可乐在小岛的代理销售权。尽管终日在家伏案苦读,但到了清明/中元这些节日、祖先的生死祭日,可乐总要以长孙的身份出现去履行他的职责。除此之外,可乐出现的在公众场合的机会越来越少,然而逢学校举办篮球比赛时,他会送几箱可乐去请昔日的同窗喝,因为可乐的出现总是与“可乐”相伴,所以大家就开始叫他可乐。起初他会气恼,与人理论,甚至大打出手。但下一次球赛时,他依然会带着几箱可乐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家依旧叫他可乐,他也不反驳了,“元晦”这两个字慢慢的就被遗忘了。

大概也是在那时起,可乐开始有“疯”的迹象,他常常看着球赛开始大声的吟诗,然而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他真的疯了。

后来小岛开始发展观光产业,可乐家里的土地大量地出售给本岛来的房地产开发商,陆续盖起来的酒店和超市,都曾是可乐的祖产。2000 年的高中会考,可乐没有考中。其他人都说:“还不是因为他们卖祖产咯,那么聪明的孩子,连会考都不过,肯定是报应。”

小岛上的土地买卖,在履行法律程序之前,都先要去城隍庙和宗祠里分别报备一次:买卖双方拟好的文书并签字,在城隍爷和祖先面前烧掉。然而尽管如此,很多土地转让之后,新盖起的酒店总是会出现一些奇异的现象:主人莫名而来的伤病、房屋失火等等。大家都认为这是祖先在惩罚出卖祖产的不肖子孙。可乐会考的失利自然也被同样的解读。

可乐父母年岁太大,舍不得让他离开小岛去外求学或谋生,何况可乐家卖土地积累的财富,他一辈子不工作也是绰绰有余。然而可乐依然固执的接手家里的可乐生意,他亲自去各种婚丧嫁娶的场合送货,当然,他也保留了给篮球队免费送可乐的传统。小聿的妈妈就曾说过:“有些人很坏哦,他们故意调侃可乐,让可乐就免费把可乐送给他们,不收他们的钱。不过以可乐的家底,这点损失好像也不算什么。”

我一直念叨着见见可乐,岛上的人总开玩笑说:“啊你真是没安好心啊,总想看我们这里人的糗人糗事。 ”终于,我等到了一场篮球赛……那天的比赛结束,小聿拉着我走到她身旁,用极其夸张的语气对他说:“可乐,我觉得你好帅哦,有才华,又有爱心。”可乐认真地看着小聿,原本有些呆滞的眼睛开始发光,咧嘴笑笑,因为虚胖而略微下垂的双腮提了起来,却跟刚刚合影时得笑不太一样,他没说什么,拿起一瓶可乐递给小聿……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天小聿的玩笑行为,却为日后发生的戏剧性场面埋下了“隐患”。

遇到可乐那天之后我很快就离开了小岛回到巴黎,小聿还在岛上休假,时不时地会留言给我说一说岛上发生的大事,偶尔也会跟我说:“今天我又遇到了可乐,他又送了我几瓶可乐。”有时候我问一下后续,有时候忙起来也就没有回复。可乐和小聿后来的故事是順德告诉我的。

小聿和顺德的阿嬷(奶奶)去世,他和小聿一起回到小岛服丧,小聿的瑞士男朋友也陪小聿一起回去。在葬礼上,可乐依旧送了许多的可乐来供给宾客,然而小聿家并没有人订购这批可乐。尽管如此,小聿的妈妈依然去道谢付钱,只是可乐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这笔钱,却一直嚷嚷着要见小聿。然而,当小聿跟着金发碧眼的男友一起出现时,可乐突然高声喝斥小聿是骗子……

等我回到岛上和小聿一家人再见面提起这件事时,小聿的妈妈跟我说:“我就知道我女儿的性格,肯定是她平时总去逗他,惹下了这麻烦。我当时就一直跟可乐说,她不懂事,就是跟他开玩笑的,请他不要计较。谁知道他听了这些,反而更大声说‘你女儿在英国留学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祖上也是出过进士和举人的!’‘交外国男朋友了不起吼?我也有很多外国女人追求的!’ 。” 小聿的爸爸接着说:“他就是疯子啊,不然怎么不懂玩笑的话呢?他跟小聿年纪都差了那么多,正常人怎么会做那样无谓的联想。再说了,正常人也不能来葬礼上闹啊,唉,也怪小聿当初要去招惹他。”

小聿吐了吐舌头,跟我说:“你知道吗?可乐是真的有外国女人追求的哦。他有放照片在 facebook 上面。”

“他居然还有 facebook?”

“对啊,你不要看不起他,他是文化人呢。”

我拿起手机打开 facebook,搜索“可乐”,无果。小聿说:“搜他的大名,林什么,林如晦,还是林元晦。”

可乐的 facebook 主页逐渐打开,一张张照片慢慢加载出来,浓妆艳抹的东南亚女人的面孔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我问:“这是可乐的女朋友吗?”这时小聿的爸爸拿着茶壶上了楼,妈妈似笑非笑的回答我说:“什么女朋友啊,不晓得是从越南还是柬埔寨来的小姐。可乐自己从来没离开过小岛,这岛上有几个这种脸孔的,可不就是小姐吗?唉,我们小岛虽然小,可也都是耕读世家,我们这里的女人是万万不会做这种工作的,都是外来的人!这几年外来人太多了,岛上的风气越来越差……阿良去找过小姐,可乐也去找小姐。不过阿良就去了一次,可乐是惯犯,可乐比阿良有钱嘛。”

可乐的 facebook 主页除了东南亚女人们的照片,还有他的篮球队的比赛照片,偶尔也会放一些自己写的诗。每一篇都收到了一百多的“赞”,却没有什么留言。

再见到可乐的时候,正逢 2018 年年底的地方行政长官选举,可乐穿着西装作揖的巨幅海报被立在了村口处,海报上还写着:“为生民立命。”他要竞选县长。

除了村口的巨幅海报,可乐还变本加厉的去送可乐请村民们免费喝,大家喝着可乐,便叫他“可乐县长”。

谁知道海报立好的第二天就有台风来,海报被吹倒在地上,画报上,可乐的脸和西装都被划破,还沾满了污泥。可乐请人把坏掉的海报拿走,换上了新的。为了避免再次被风吹到,他还让人提前在海报上沿着同一个方向划了许多开口,风吹来的时候,可乐的脸和西装立马就变成一条条在风中飘扬,等风过去了,他又在那里笑着作揖。

一位同属林家的年轻人跟我说:“真有钱啊,这个广告位在选举前可是寸土寸金。而且,你知道吗,选举的保证金也要二十万哦。”我问:“你认识他吗?”“算是认识吧,都是姓林的,住在一个村子里,家族里有一些活动,总是能遇到,也许我们有同一个祖先,但肯定是很多代以前的事情了。”我接着问:“选举是谁的主意?”“谁知道呢?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他身边那帮‘朋友’。”“是带他去找小姐的人吗?”“哎呀你这个女孩子,我都没主动讲起,你怎么能讲?不讲了不讲了……”

选举结果揭晓那一天,可乐请了人在自己家门前搭建了露天的放映厅,同步播放电视台的唱票过程,还请了自己的朋友一起观看,大家一起为他摇旗呐喊:“可乐,冻蒜!可乐,冻蒜!”(冻蒜在当地方言中与“当选”同音。)。最终他得了 200 多票,当选的县长获得了 3 万多票。不过当晚参加可乐聚会朋友说,结果出来后可乐并没有表现出失望和难过的情绪,他还是请大家吃吃喝喝,酒席上有人帮他算了一笔账:保证金 20 万,收获了 200 票。可乐啊,你的票当真是一票千金哦……

第二天早上,可乐自己去了县医院的精神科,请医生为他做精神鉴定,结果显示可乐具有身心障碍,因此不具备一般民事行为能力。拿到结果后,可乐直奔县选举委员会,要求退还 20 万的选举保证金。从前大家笑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选举风波之后,可乐虽然坐实了疯子的名号,可大家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傻。

萧凤 

她是女的,也是唯一外来的疯子。她到底叫小红/萧红/小凤/还是萧凤,其实我一直都没弄清楚过,当然,小岛上也许没人清楚。因为在当地的语言中“红”的发音跟“凤”极为类似,我问他们到底是哪两个字,说哪个的都有。

我心里是倾向于叫她萧凤的:我觉得她曾经也是某一户人家的女儿,她的父母也像其他大部分父母一样期望她成为人中龙凤吧。

岛上的人说萧凤很早就来岛上了,甚至是在小岛开放之前,具体是哪一年,大家也都不记得了。她怎么来的,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有人说是被人卖过来的,被人在夜里偷偷从海上带来岛上的,萧凤来得时候,还很年轻。

萧凤来岛上之前的情况无人知晓,刚到岛上的时候大家也不知道,只是这几年总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还算漂亮的女人,在黄昏时分出现在城隍庙对面的戏台上跳舞,别人打招呼从不搭理,只是自顾自地跳着。小聿的妈妈说:“你要想去看,总是很容易看到。”

我看到萧凤的时候,她也穿着市政免费发放的紫色文化衫,一个人翩翩起舞。我走近时,听见她正唱什么曲子为自己伴奏,但因为是方言,我听不懂歌词。

夜里我们又在小聿家吃饭,小聿妈妈继续跟我们讲萧凤的故事:“她是被李阿北(阿伯)买来做老婆的。李阿北是个老兵,已经过世五六年了,如果还活着得话现在已经八九十多岁了吧。李阿北是从大陆来的,那时候很多阿兵哥都是大陆来的,打完仗就留在这里了。很多人都跟当地人成了家,生了孩子。因为老兵们都有终身俸,大家都抢着把女儿嫁给他们,尤其是那些级别比较高的。但是李阿北不一样啊,他打仗的时候受了重伤,一条腿没有了,防卫部给了很多抚恤金,但是他因为身体残疾,所以一直娶不到老婆。八十年代末李阿伯跟很多同袍一起辗转从香港回了一次大陆的老家。后来隔了一年还是两年,萧凤就来了。”

“她一来就到了李阿北家里吗?”

“是阿,我们都说应该是李阿北那两年回大陆去托人寻觅的,然后带来小岛。李阿北那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大概是希望能有个孩子养老送终吧 ……”

“她来得时候就是疯的吗?”

“是啊,应该是的吧。正常人的话,她的家人怎么会愿意把她嫁给一个瘸子?就算没有家人,她自己大概也不愿意嫁给瘸子吧。虽然萧凤是疯子,也算是有福气的,李阿北常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应该是很开心终于有了家庭,他对她很好的……她来得那一年,小聿才刚刚出生。谁知道过了一两年,萧凤也生了孩子,还连着生了两个,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两个孩子倒都是健康正常的。” 

我追问两个孩子现在在哪儿?想去见一见。小聿妈妈不确定。

“一个在本岛念书,一个在大陆工作,不过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孩子们一长大,离开小岛就不爱回来了。”小聿爸爸插嘴说。

我想了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

回到巴黎之后,在一个儒家思想研究工作坊上,我跟老师同学们分享了阿良、可乐和萧凤的故事。

阿良的故事,是宗族权力如何超越法律维持地方的稳定;可乐,是传统文人知识遭遇现代性冲击时的不良反应;而生活中并没有任何风波的萧凤引起了最多的讨论。

我列出了疯癫/正常,男性/女性,个人/群体,原住民/外来者几组二元对立。虽然同为“疯子”,男性被留在了自己的家族中,生活在原本的土地上,甚至享有跟正常人一样的土地和其他财产继承权,并一如既往的得到了群体的支持和关注;而女人,却被轻易的抛弃,或者“出卖”,流落他乡,而大众了也选择性地忽视了她们的命运。西方的学者们为儒家社会的女性命运感到不平,或惋惜。而一位来自国内的学者突然说:“在一个女人都要出嫁的文化里,如果萧凤是真的疯子,现在的生活状态,难道不是一种好的归宿吗?”

……

后记 

四月份是岛上最好的季节,阳光和风都很柔和,走起路来亦觉得脚步轻盈,一年中最热闹的城隍季就安排在这个时候。阿良已经不在了,可乐依旧在送可乐,还赞助了演出团体,城隍庙对面的戏台每天都有正式的表演,萧凤便没有再出现。为了迎接城隍季,岛上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自发组成了表演队,表演曲目是地方戏《公背婆》,绕境前会在城隍庙前进行表演,小聿约我一起去看,她指着队伍中间妆容夸张的女人问我:“你猜她是谁?”

“萧凤?居然加入了舞蹈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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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聿说:“《公背婆》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哑背疯》。”虽然是传统的地方戏,却配了流行音乐:“像一棵海草海草随波飘摇/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海草海草管它骇浪惊涛/我有我乐逍遥/人海啊/茫茫啊/随波逐流/浮浮沉沉/人生啊/如梦啊……”

这曲子我觉得有几分耳熟,我问小聿,唱得到底是海草还是海藻,小聿说:“不是你们大陆的歌吗?你怎么不知道,不过,海草还是海藻,又有什么关系。”

对啊,海草还是海藻,萧凤还是小红,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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