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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6请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
在许多人心中,移民美国是终其一生的梦想,但实现这一梦想显然没那么容易。更重要的是,真实的美国生活是否如这些人所望? 今天分享的这篇文章,由 40 个在“移民美国”时会遇到的问题串联而成。作者瓦莱里娅·路易塞利(Valeria Luiselli)是时下英语写作中颇为值得关注的新锐作家,她曾在纽约市移民法庭担任口译员,亲身接触到许多移民美国的家庭。同时作为移民者的一份子,她也将带来她的个人经历。文章经授权,由单读独家翻译发表。
请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撰文 |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Valeria Luiselli)
译者 | 张芸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Valeria Luiselli)出生于墨西哥城(Mexico City),在南非长大。她出版的作品有随笔集《人行道》(Sidewalks)、小说《人群中的面孔》(Faces in the Crowd)和《我牙齿的故事》。后一部小说以连载的形式,写给一家果汁工厂的工人,获得《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图书奖,并入围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的决选名单。她目前住在纽约的哈莱姆区。
I. 驶向边境
“你为什么来美国?”那是无成人陪伴的移民儿童在接受初次面谈时调查问卷里的第一个问题。近一年前,我开始在纽约市的移民法庭担任口译员。我的工作很简单:将孩子们的陈述从西班牙语译成英语。我按照一份问卷提问,接受面谈的儿童回答这些问题。一位律师在听了以后定夺,这名儿童是否可能获得移民济助,并最终决定接不接这名儿童的案子。
但一切绝没那么简单。我听着从孩子们口中说出的话,复杂的叙事线索贯穿其中,话里带着犹豫,有时透出怀疑,每一句都讲得战战兢兢。我把这些话转化成书面语,转化成简明的句子和枯燥的术语。这些孩子的故事总是变来变去、时断时续,支离破碎得难以弥合成有条理的叙述。讲述他们的经历,困难在于他们的经历没有开端、没有中间过程,也没有结局。
“你为什么来美国?”这些孩子的回答五花八门,但他们多半表示是为了与早年移居美国的父母或其他亲戚团聚。此外,回答的内容涉及他们逃离的处境:极端暴力、受到黑帮的迫害与威胁、精神和身体上的虐待、强制劳动、无人照管。他们追求的也许不是美国梦,他们只是卑微地想从他们自小生活的噩梦中醒来。
我们驶过乔治·华盛顿大桥,进入新泽西州,我看着我自己的孩子在车后座里酣睡。他们的嘴巴大张着,一男一女,额头上沁出汗珠,脸颊通红,干掉的口水在脸上留下白色条痕。他们占据了后座的全部空间,四仰八叉,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我时不时从副驾驶的位置回头瞅他们一眼,再转回来研究美国地图——这张地图太大,无法完全展开。开车的是我的丈夫,他调整眼镜,用手背擦去额上的汗。
时间是 2014 年 7 月。我们开车从曼哈顿去亚利桑那州靠近美墨边境的科奇斯(Cochise),准备在那儿度过夏天剩余的时光。我们正在等待绿卡的结果,批准或被拒,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不得出境,否则将失去身份。我们用带有几分轻佻的口吻拿此打趣,对我们眼下的移民状态做出可能的定义:“待决的外来人”、“寻求身份的外来人”、“外来作者”、“待决的墨西哥人”。但我们明白申请绿卡的含义。在提出申请时,我们亦决定,假如我们要以居民身份在这个国家待下去,我们必须至少对这个我们将要生活的地方多一点深入的了解。所以当夏天来临时,我们买了地图 ,取得驾照,租了车,收拾了几样生活基本用品,整理了播放曲目,在超市买了吃的,然后离开纽约。
绿卡调查问卷与给无身份证件的未成年人准备的初次面谈问卷截然不同。绿卡申请人必须回答的问题像是:“你是否打算奉行一夫多妻制?”“你是不是共产党员?”“你是否曾在知情的情况下犯过道德败坏罪?”虽然每个问题都不能或不该小视,因为在一个非自己祖国的国家申请居留许可时,我们处于弱者的劣势位置,但绿卡调查问卷所关注的事项和对未来的展望及其可能构成的威胁,简直有点天真而可爱——像是人们记忆中很久以前看的一部录像带格式的科幻电影。反之,眼前这份给无身份证件的儿童的调查问卷,更冰冷无情、更摆谱,在阅读和回答这份问卷时,人不可能不益发感到,这个世界确实变得越来越操蛋,超乎我们每个人的想象。
在问这些无身份证件的儿童为什么来美国以前,负责初审的面谈官必须先填写他们的个人基本信息,例如儿童的姓名、年龄、出生国、他/她在美国的担保人的姓名,以及他/她和哪些人住在一起。
往下几行,另两个问题浮现于纸面,像一阵尴尬的沉默,中间隔着一个空格。
儿童的母亲现在何处?_________父亲?__________
我们照着地图从美国东部向西行驶,夏日的酷暑变得益发干燥,日光更加稀薄而苍白,道路越来越荒凉。在我们漫长的西行之旅中,连续几日,我们一直通过电台关注一则新闻事件。这个事件令人悲伤,深触我们的痛处,却又似乎难以想象,简直不真实:成千上万从墨西哥和中美洲来的儿童移民在边境被拘留,等着递解出境或获得政治庇护。他们没有父亲、母亲的陪伴,没有携带行李、护照。他们为什么来美国?我们为什么来?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讲得出原因。也许等事件结束后,一切会真相大白。但在真相大白以前,我们必须反复叙述,用各种不同的言语和视角,凭借各种不同的头脑,来诉说这次事件。
接下来是初次面谈问卷里的第二个问题:“你于何时在美国入境?”大多数孩子讲不出确切的日期。他们微笑着回答“去年”或“几个月前”,或只说“我不知道。”他们逃离了故乡的小镇和城市,他们徒步、泅水、躲躲跑跑、爬货运火车和卡车。他们向边境巡逻官自首。他们这样千里迢迢而来,寻找的——是什么,是谁?
在我们离美国西南部越来越近之际,我们开始收集地方报纸。那些报纸堆在我坐的副驾驶座前面的地上。我们时不时快速地上网搜索,一有电台信号就收听广播。疑问、猜测、评论如洪水般充斥着随后数日的新闻。这些孩子的命运将如何?父母在哪里?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在最初的局势报道中,什么都不清楚——很快这次事件将被视作2014年美国移民危机而更广为人知,但也有人主张用更准确的术语“难民危机”。
自然,报纸和其他出版物的反应各异:有些对移民儿童在边境受到的虐待提出谴责,有些就这次突然激增的移民潮的起因和根源,做出详细、透彻而复杂的揣想,有些支持反对他们的抗议游行。在一篇网络新闻报道里有一张令人不安的照片,男男女女朝空中挥舞着国旗、横幅和步枪,所附的文字解说:“抗议者,有些行使着他们的公开持武权,聚集在[密歇根州]瓦萨市(Vassar)将收容安置非法入境少年的金刚狼中心(Wolverine Center)外,表示他们对当前局势的不满。”另一张照片里,上了年纪的男女坐在折叠椅上,举着“非法入境是犯罪”的标语牌,路透社附上的文字说明:“图森市(Tucson)的克里斯蒂夫妇特尔玛和唐(Thelam and Don Christie)(中间)抗议无身份证件的移民抵达亚利桑那州的奥瑞克地区(Oracle)。”
一些报纸和网站在不同程度上,像对待洪水猛兽似的,宣告这些无身份证件的儿童的来临。当心:蝗虫!他们会铺天盖地,遮蔽每一寸土壤——这些险恶、皮肤咖啡色的男孩女孩,他们头发乌黑,目光斜视。他们会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的汽车上、我们绿油油的草坪上、我们的头上、我们的学校里、我们漂亮的衣服上。他们会为非作歹,引起混乱,带来他们的疾病、污垢和棕色的肤色。他们会破坏美丽的前景,给未来注满不祥之兆,他们会让我们的语言变得粗俗。倘若允许他们留在这儿,他们——最终——会繁衍后代。
我们阅读报纸,收听电台,心中疑惑不解。我们好奇,假如这些孩子个个肤色更浅一些,假如每个人的出身和所属的民族更好、更纯正的话,人们的反应是否会不同。人们会不会更把他们当作人、当作儿童来对待?在新墨西哥州罗斯韦尔市(Roswell)的一家小餐馆里,我们听闻数百名儿童,有些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有些孤身一人,正在被送上飞机,将于当日给遣返回洪都拉斯。这几架满载着“外来”儿童的飞机,将从距离著名的飞碟博物馆不远的一座机场起飞。“外来”这个词,几个星期前还惹得我们发笑、浮想联翩,在我们决定去新墨西哥州的飞碟着陆点游览时,仍被我们当作家庭内部笑话在车里互相传述,突然间,我们看到了它更凄惶的一面。说来奇怪,一个概念可以如此轻易地化成齑粉,我们曾经随口使用的词,会骤然变得刺耳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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