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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8我们该如何理解 言论自由?
公开信
公开信( Republic of letters )是单读的开放栏目。我们欢迎来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国家的作者,在这里向彼此写信,分享他们最近的生活、关心的议题、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的这封信,由单读编辑张頔写给另一位单读编辑沈律君。在张頔看来,“冠姓权”与方方日记这两个话题能够引发热议,根本上源于同一个原因。同时他发出追问,“我们该如何理解言论自由,以及我们该如何创造言论自由的公共空间。” 欢迎更多的朋友参与进来,你们也可以用照片、视频等其他语言来回应,来信请发送至 anonymous@owspace.com。
写信人:张頔
(单读编辑)
律君:
展信佳。
我们几乎每天见面聊天,但我现在要给你写信,希望没有吓到你。倒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以文代语,只是觉得我们上次从“冠姓权”聊开去,聊得很多、很远、很有意思,但有些话说出去就飘走了,有点可惜,有些话没来得及展开说就跑题到别处了,没过够瘾,还有些话我回家转念再想,觉得当时说得不好。现在静下心来给你写信,一来是想把那天我们没聊够的聊够,没聊透的聊透,我们没有 72 弟子,那就亲自动笔来记录吧。二来这样又可以给我们的公众号凑稿子发,我一封信你一封信,两天的推送内容就出来了,公私结合,岂不美哉。
知道你最近有好些事要忙,也许记不太清那天我们聊到什么。那么,我就先和你回忆一下那次“冠姓权”的聊天内容吧。那天一个我们都在关注的公众号发了一篇关于“冠姓权”的文章,我们读了,都觉得没意思,那些话术像居委会大妈劝架似的——“冷静”“温和”“包容”“不要指责”“不要骂人”“不要过分重视细枝末节”。我只是觉得劝架管用,还要警察局干嘛。别人写的不太行,那我们是不是该聊点行的?
你说,不如我们就“冠姓权”话题发一篇“单读问”,号召大家理性讨论,摆事实讲道理。
我向你泼了一盆冷水,我说网上除了谩骂,其实也是有理性观点的。一种从经济角度出发的观点是,如果在家庭中女性占据经济主导地位,那么她更容易得到“冠姓权”。比如入赘的男性往往就得不到“冠姓权”。但这种观点是有问题的。事实上这并不是女性的胜利,而是女性沾了她原生家庭的光,“冠姓权”实际上是被外祖父夺走了,女性本人在其中是被隐去了的。我身边就有切实的入赘案例,外祖父要求外孙必须喊自己“爷爷”。要是这样从经济角度去定义,那么只有女性自食其力包养小白脸,才算是实打实靠自己得到“冠姓权”,这是多么巨大的陷阱!
孟晚舟,任正非与孟军之女,华为公司副董事长、首席财务官。
还有一种观点从溯源角度出发,认为姓氏起源于部落时期,用来标示家族血缘,是在家族中拥有话语权、继承权的象征。所以很多世家贵族的女性,也可以得到“冠姓权”。但是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也是一个差不多的陷阱。这里所谓的女性得到的“冠姓权”,和刚刚入赘的情况是一样的,真正得到“冠姓权”的还是男性,是一个个外祖父。
所以那些说给了好多彩礼钱就应该得到“冠姓权”的人,和争取“冠姓权”男女平等的人,这两种人根本就不是在同一语境中对话,前者过于保守,后者急于改变。这样的对话就如同“你有病吗——你有药吗”的无效循环,最终必然会演变为一场骂战。所以就算我们号召理性,读者的讨论也不会保持理性。
你说,我们可以找一篇国外关于女权的文章,找那种观点比较好的、比较新颖的,翻译给读者。
我又向你泼了一盆冷水(实在抱歉)。我说其实我不希望我们仅仅去讨论“冠姓权”,这个话题很狭隘,不值得我们去过度关注。在我的拙眼看来,这次关于“冠姓权”的争论,男女不平等只是其表,或者只是其中一部分,阶级问题才是根本。当一个社会整体实现公平,社会中的普遍个体实现自由独立,那时候自然不会有“冠姓权”之争,甚至有没有姓都无所谓了。“冠姓权”不是争取男女平权的必要一步,甚至不能推动男女平权向前迈出一步。单纯就“姓”去争“权”,忽略外在社会的具体条件,这样就很空想。我们看到当今世界,经济发达的国家地区普遍女性地位会更高,而经济越落后的地方,女性地位往往越低。平权和经济,这里面有一个谁先带动谁的问题,我是觉得经济在先的。珊珊说,我这叫“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这样把性别往马克思主义里的“阶级”概念去套,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忽略掉女性天然所处的不公地位——比如家庭地位,而只看到女性在公共社会中的不公地位。我觉得她批评得很好,还可以再展开来继续批评,这样我们就有了三篇稿子。
我刚刚说,我不想围绕着“冠姓权”讨论。我更想谈的是一个隐匿于“冠姓权”背后的更根本问题——“我们该如何理解言论自由,以及我们该如何创造言论自由的公共空间。”
从这个角度来看,“冠姓权”与方方日记,这两个同样在网络上掀起空前骂战的事件,起源其实是同一个点。这个共同的原点是,当下人们在理解“我”、“他”、“我们”的关系上存在偏差,这种偏差导致人们在具体问题的判断中形成对立,在表达对立观点时,便不可避免地爆发出冲突。
方方,湖北武汉人,作家。新冠疫情期间,她所写的“武汉日记”在网络上引发激烈争议。
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上面这段话。拿这次 Papi 酱在微博上晒子来说,激进女权因为孩子没有随母性而对她表示失望,批评她,谩骂她,这就是双方对“我们”的理解偏差所带来的结果。在 Papi 酱看来,她只是一个普通母亲,孩子姓什么只与“我们”家里人有关,与“他们”网友无关;但在那些批评辱骂她的人眼里,Papi 酱无疑是自由女性的意见领袖,孩子姓什么与“我们”广大追求性别平等的自由女性有关。
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姓什么,决定权的确在其家长(至少他/她刚生下来是如此),旁人无权干涉,更不该恶语相向。所以很多公众号也好,名人也罢,他们一边倒站在 Papi 酱这边。但如果没有这个活生生的小宝宝,没有大家都知道都喜欢的 Papi 酱,没有那些满嘴脏话“送人头”的激进女权,这些公众号、名人还会那么笃定吗?
我说“冠姓权”与方方日记说的是同一件事,就是这个意思。究竟方方写什么已经不为人们所关心,人们关心的是她为什么写,她想让什么人看到。不同人的心中会勾勒出“方方日记读者”的不同轮廓,从而对方方本人产生不同的判断。那些骂方方的人不是因为看到了她写的文字,而是因为他们在方方的文字背后看到了让他们反感的“方方日记读者”。
这也能解释我身边一些朋友近来遭遇的苦恼。他们苦恼于之前关系还不错的人,在这段时间暴露出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想法,以至于不知道再如何与那些人相处。我想,现在会出现这种苦恼,因为以往我们不常需要在类似事件中做出判断。但是疫情的特殊性,让方方日记成为一道必选题,逼着人们做出判断。而无论做出哪种判断,站在哪一边,都不代表对或错,不代表善或恶,因为我们判断的依据已经脱离了方方所写的内容,脱离了我们真实的个人经验,滑向一种通过他人表述整合而成的集体意识。
即使没有方方日记,那些人也会创造出方方日记。
律君,写到这里,我感觉我又回到聊天时常出现的那种讨厌状态,斩钉截铁地说教口吻,像个希特勒似的。其实我这个“希特勒”学得也不到家,我也有很多疑惑、惊讶,想要在这儿和你说说。
我惊讶的是,这次“冠姓权”话题,我认识的几位女权人士都没有公开发声,这与他们以往在出现女性热点议题时所表现出的冲锋陷阵大相径庭。他们为什么要回避这次争论?因为他们觉得辱骂 Papi 酱确实不对?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不站出来批评骂人者,为什么没表现出以往爆发女性议题时他们所具有的热情与批判精神?因为这次争论占不到“便宜”,所以干脆缄默避免引火上身?那么他们争取的到底是女权,还是只是一个女权 KOL 的身份标志?女权主义竟难道是一份赚钱赚人气的偶像事业吗?这种“女权偶像”一点都不值得 pick。
Papi 酱,本命姜逸磊,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2015 年开始通过吐槽社会现象的幽默原创视频而走红网络。
我还惊讶于,那个最早掀起“冠姓权”话题的微博博主多次被封号,为什么要封掉她的微博账号?如果是因为她辱骂别人是“婚驴”,是“蛆”,那么其他在骂同样的话的账号为什么没事?当我们面对对立的观点,甚至是错误的观点时,我们的解决办法就只有让那个声音消失吗?那么有一天我们的声音又会不会被对立面的什么人解决掉呢?当对立的声音还没消失时,我们就只会通过语言暴力、煽动组织起更多的语言暴力来吓唬对方吗?这和豺狼鬣狗又有什么区别?
我疑惑的是,那个掀起“冠姓权”话题的微博博主,那位自称在争取“冠姓权”失败后而离婚并放弃子女抚养权的女性,她究竟是谁呢?我甚至会阴谋论地想,究竟有没有这个具体的女性存在呢?会不会有什么幕后推手在操作,就像多年之前百度贴吧的“神贴”里、如今已不再有人提及的“贾君鹏”一样?如果她确实是一位普通母亲,一个普通微博用户,那么她何以在不计其数的微博中脱颖而出登顶热点呢?毕竟汪峰老师那么努力都难以登上一次。
以上这些惊讶与疑惑,这么多的设问反问之后,又要说回到我之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们该如何理解言论自由,以及我们该如何创造言论自由的公共空间。”
如果我们对言论自由没有认知,而一味支持一部分人随便去说,那就和我们对法律没有认知,而一味相信某人没有犯法一样。“自由”是淘汰一刀切的硬底线,将划底线的权利交给个体,从而赋予底线更多弹性,是对于社会人的信任。“随便”是抹掉底线,冲破底线,是对于人类建立起来的全部文明的否定。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中国的电视剧是不是出现吵架频率最高的。现在大家真的是太喜欢吵架,太喜欢围观吵架,我们不是礼仪之邦吗?Papi 酱发微博晒子,激进女权去骂 Papi 酱,男权抓到激进女权的口实,又去骂激进女权,激进女权咽不下这口气,再反过来骂男权,这下子骂战总算碰上了对手,一战就是几百回合,像是张翼德遇上马孟起。我不太清楚这种言论自由有什么好处,这就是言论自由吗?
我理解的言论自由,是我们每说一句话,都清楚会有另一个声音回复到,“不,不明白。”这声音也许会传入我们的耳朵,也许我们根本听不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预先接受这声“不”。
质疑、反对不会阻止社会前进,而是会推动社会前进。“一言堂”象征的不是团结,而是落后。当允许真正的质疑与反对出现,那些无意义的争吵、谩骂自然会消失。言论自由绝不是允许争吵、谩骂,争吵、谩骂只是言论不自由的遗毒,将我们推向更不自由的恶性循环之中。
律君,我提笔至此,时间已经不早了,写到畅快处,周遭全被抛在脑后,这已是很久没有的感觉。只是平时犬儒惯了,突然一本正经地谈起家国社会,我的脸蛋儿都有点臊得慌。听我东拉西扯这么多,你觉着咋样啊?我期待你的那声“不”。
张頔
5 月 1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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