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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8

塑料帘后的石川小姐

许知远
疫情席卷全球,世界陷入封闭。今天,被困在日本的许知远带来了他的疫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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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塑料帘,隔在了我与由石川小姐之间。六町目的这家罗森便利店,如今是我日常食物的来源与主要的社交中心。

沿着隅田川晨跑后——尽管总是 12 点才开始,我仍愿意称它晨跑——我总会来这里买当天的 Japan News 以及一杯咖啡。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在两周前消失了,我怀疑那家食品公司或许倒闭了。我刚刚熟练使用的日语“两个(ふたつ)”,派不上用场。

我眼见着自己生活范围的迅速缩小。一个自诩的全球旅行者,被困在了东京。接着,你发现六本木的俱乐部、银座的茶餐厅也不能去了,上野的火锅店也闭店,才熟悉了浅草的生活半径,佐藤先生的咖啡馆、福建兄妹的酸辣粉店、还有那家原本营业到凌晨的烤肉店,都暂停了。浅草寺倒散发出意外的魅力,你可以在任意一个时刻穿过,寂寥可数的游人令宝殿恢复了昔日的尊严,东门的两尊门神,眼神尤其凄厉,让人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笔端。

世界封闭时,便利店似乎提供了某种迫切的稳定性与开放性。我的晨跑结束时,正是便利店最繁忙的时刻,附近居民以及仍在勉力上班的人们,购买便当与饮料,其中不少是建筑工人。这也是东京令我意外之处,当整个城市静止时,工地仍作业不休。包括我的房东小陆,他的一家新民宿仍在继续施工。这嘈杂的作业声,也是某种信心的来源,一切终将过去,此刻的建设通向未来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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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便利店,被塑料帘隔开的收银员

便利店也是这种信心的来源,从报纸到红酒,酸奶与半成品的麻婆豆腐,它保持着流动与充足。只有一次,我感到少许的失控,大概是安倍宣布七县市进入紧急状态的第二天,便当货架空空荡荡,大号橙汁也都消失了。

这感受转瞬即逝。随着空间感的迅速缩小,我的时间感也日渐迟钝。我记不清确切日期,常搞不清星期几。我常和别人说,一定要具有历史感受力,敏感于历史节点,当历史真的发生时,我只想逃遁。三个月来,你感受到太多的“历史性时刻”,似乎每一件——封城、断航、股市熔断、油价暴跌——都在刺激你的感受,颠覆你的认知。

迟钝与漠然,变成某种自我保护。当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时,只要确保周围三平米仍是稳定的,卫生间的厕纸仍充足,咖啡是新鲜的,冰箱里仍有番茄与老干妈,网路通畅,可在户外散步,你似乎仍可以保持镇定。

这是一种逃避,还是一种反抗?或许皆然,你是世界的一部分,也是独立之宇宙。你也发现了人的弹性,即使被推至一个越来越逼仄的角落,你发现自己仍很快适应。你甚至在想象更糟糕的可能,倘若我的银行卡突然失效,这生活再持续一年,疫情彻底失控, 或是一场大地震突然到来,我会做何反应?事实上,地震的确光临一次,似乎是 4 月 12 日的凌晨,我正坐在桌前读一本枯燥的史料,一阵颤动袭来。最初,我以为只是幻觉,因为身处一个地震之乡,我常觉得大地在轻微颤动,这一次时间持续的更长,而且剧烈程度更清晰,我清楚的意识到,这并非幻觉。我脑中闪现,是否该穿上鞋,从五楼冲下去,随即又觉得,这房屋足以对抗,倘若是那场随时可能到来的百年地震,已被压在了楼板下。我也总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个国家知道如何应对灾难,楼下的自我贩卖机翻倒之后,滚出的咖啡,还是热的。

但你感到另一种严重的匮乏。你渴望那些与朋友们相聚的夜晚,一种意外邂逅带来的欢愉,甚至是办公室里的争吵。即使都带着口罩,你仍可以感到那种热气。如今,在腾讯会议上,在微信中,交流的密度更高,你总觉得,它是纯粹功利性的。而在东京,朋友们都在自肃,谁也不好意思给别人带来少许的不安。热情会激发新的热情,疏离则繁衍更多的疏离。

石川小姐知道我喜欢美式咖啡,每次我到收银台时,她将大号纸杯放在咖啡机上,摁下启动键,才开始扫描其他货物的二维码。付款时,咖啡就满杯了,她也总不忘,拿出消毒液,给我的手喷两下。这似乎是我们之间的小默契,有一次我找不到 Japan News 向她求助,另一次我向她要洗手液,大概很少客人愿意这样麻烦人,连“谢谢”的发音都这样走样,还经常忘记戴口罩。自此,她开始主动给我洗手液。

我几乎忘记了她的样子。便利店的收银员,礼貌却冷淡,在白灯光线、毫无美感的货架以及接连的客人面前,职业化恰好掩饰内心的疲倦。只有一次在银座,一位巴基斯坦的收银员,用中文向我问好,然后用英语说“巴基斯坦与中国是好朋友”。便利店中,深肤色面孔的收银员日渐增加,他们可能来自缅甸、孟加拉、印度、巴基斯坦或菲律宾。这是日本应对日益短缺的劳动力的举措,对于这些劳工,东京必定是一个散发着魔力的城市吧,如此干净、整洁、富裕、有秩序。六町目的这家罗森也有一位来自马尼拉,她似乎是叫索非亚,我是照着她铭牌上的片假名所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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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公司的休业告示

回到石川小姐。她中等身材,平淡的面孔,有种温暖,像是中学时代的生活委员,似乎总能在你忘记带盒饭时,分一半炒饭给你,然后转身就忘了。这皆是凭记忆,两周来,她总带着口罩,只留下一双圆眼睛与同样平淡的额头。

我指着透明塑料帘,想和她寒暄一句,却发现那勉强记下的几句日语又忘光了,或许,也并非忘光,它们只是口腔的某一处,不愿意冒出来。这塑料帘标志着疫情,又来到一个更严峻的阶段。是的,安倍与小池都会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疫情的严重性,这语言与现实之间,是通过一个个细节来贯通的,这一个个细节,也在减缓这突然的冲击波,将它分散为一个个可逐渐承受的压力。

地铁车厢里微微打开的车窗,每个人收到 10 万日元补助,逐渐关闭的店铺,禁止营业的红灯区,中午的隅田川畔越来越多独自吃便当的人,还有刚刚出现的塑料帘——它为保护收银员所设,仅仅口罩的防护已不足够。

对我这样一个外来者,尤其是成长于一个充斥种种极端、随意举措的环境中的外来者,这一切变化都平缓得惊人,它们轻易的可以消化掉。

我猜,多年之后,我也仍会记得这位石川小姐,以及她喷洗手液时的利索举动。她给一个陌生人,带来了淡淡、却难以忽略的温暖。也有可能,这是不值得信赖的多愁善感,一旦可以在居酒屋比肩而坐、推杯换盏时,这一细节会像一场浅梦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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