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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8

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

唐诺
我们习惯把生命比作竞赛,在有限的时间内极速奔跑——为了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所以比起不能马上变现的读书,似乎总有更紧迫更重要的事要先做。即使读书,也讲求“几分钟读完一本书”的高效。我们明知开卷有益,但总觉得没时间读书。 今天分享的文章中,唐诺直面了这个问题:“太忙了没时间读书怎么办?”唐诺说,问题的症结其实是我们的价值排序。他否定了自以为精明的高效生活经,劝解我们慷慨地将时间用在阅读上,因为我们需要借由阅读脱离单调的生活轨道,享受挣开时间束缚的幸福。

我们并非真的这么忙

时间不够,所以无法阅读。这可能只是常见的迷思,或方便的借口,尤其在我们所身处这个匆匆忙忙的、老把生命描述成竞赛或甚至赛跑的资本主义社会;但这可能也是真的,合于我们老是自我矛盾的奇怪人性,就像我所使用这本《迷宫中的将军》允晨版中译本的书本附录“谢辞”中,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说,作家“自己最钟情的幻梦”,也就是自己最想写的那部作品,因为意识到非一朝一夕可成,反而迟迟不行,被“置诸脑后”,你总想先把手边那一堆暂时的、偶发的、可马上解决的琐事给处理干净,好找个清清爽爽的良辰吉日来专心做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写自己最魂萦梦系的那篇东西那本书,如此日复一日。

写书的人如此,看书的人亦如此,阅读往往就这么耽搁下来,但偏偏念头一直还在,久而久之它逐渐演化成某种心理救赎、某种宗教性天国一类的美好但不实现东西,或像某个小吃店高悬了二三十年的狡狯告示:“本店餐饮,明天一律免费。”——时间,利用了我们奇特的内心矛盾,总是很容易生出种种诡计,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了。

我们刚刚提到过庄子这个人,这里就用庄子的话来对付这个团团转的诡计,那是他在看着游鱼的好心情桥上对付诡辩惠施的方式:“请循其本。”回到问题最原初最干净最切身之处,跳脱出语言的烦人泥淖区,眼前景观刹那间云淡风轻起来——我们真的这么忙吗?真的没时间吗?

老实说,我们绝大多数的人真的都没自己认定的那么忙。这里,我们并没轻忽每个人生而为人的情非得已之处,每个人的责任,每个人对他人的债务,甚至我们认为中国人古来所说,父母年老需要奉养时“不择官而仕”这类的摩擦性忙碌,也觉得是明智而且合宜的。但终究,所谓的时间不够,是特定性、针对性的用词,意思是我们因为把时间花在某某某某事情上头,以至于我们也想做的某某某某事便被排挤了,因此,不真的是时间的绝对值匮乏,而是我们一己的价值排列和选择问题。因此,亨利·大卫·梭罗所记叙他和一位虔诚相信“人有不可或缺必需品”农夫的谈话,尽管稍稍过火了些,但不失为清醒有劲道,值得参考。

“有位农夫对我说,‘你不能只靠植物维生,它不能供给你造骨头的材料。’因此他虔诚地每天花了一部分时间,供给自己身体造骨头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跟在他的牛后头,而他这头牛,浑身都是植物造的筋骨,拉着他还有他那沉重的犁,什么也阻挡不了。”——梭罗的结论是:“有些东西,在最无助和生病的人是必需品,在别人来说则仅仅是奢侈品;又在另一些人来说,那是根本听都没听过。”

至此,我们可不可以先达成一个初步的协议?那就是——我们并非真的都那么忙,真的长时段的、一辈子一直那么忙,我们只是有太多的必需品,得投注大量时间去取得去保护,当我们声称我们没时间阅读,其实我们真正讲的是,我们认为有这个事那个事远比拿一本书看要急迫要重要,我们于是没那个美国时间留给阅读这件事,就这样。

爱丽丝故事里那只兔子

梭罗只是想提醒我们,要不要认真回想一下,那些我们不可或缺、损失不起、停不下来、没它就没法子过生活的必需品必要之事,真的是这样子吗?

我们都依据着自己的价值顺序来决定时间的耗费,这里便有了所谓的“安排”,牵涉到效率,遂有一些关于时间的小技巧用武的余地,久而久之,这不仅转变成一项技艺一门堂而皇之的学问,而且隐隐从单纯的时间调度应用,进一步渗透进阅读行为本身来,这就让人心生不祥了;也就是说,我们不仅想如何最有效地应用时间,往往还急着想先“学会”怎样才能最快、最大效益地读一本书,不先弄清楚这个,好像阅读一事被谁占了大便宜因此还不能开始。

比方说有一种充满恐吓意味的时间计算及其应用方式很多人一定听过,那就是要你自己统计出来,你这辈子不知不觉耗在“等待”这件事上浪费了多少可贵的时间。等人,等下班,等电梯,等车子来,等红绿灯,等老婆大人说可以吃晚饭了,等整点才肯开演的电视节目,等浴室轮空以及洗澡水热起来,等睡眠安然找上你,等心爱的人入梦,等天雨天晴花开花谢季节更迭,等一切等待都不再成为等待云云——如此每个人都可以自行表列加总起来,得到的数字据说会把大部分人醍醐灌顶吓一大跳,原来我这辈子就是这么毁的,要是我聚沙成塔把所有这些时间给回收起来,玻利瓦尔何人,予何人也,不是吗?

我们只能说,动这脑筋而且自己还真相信的人,一定没念过著名而且揭示了宇宙一定有末日的“热力学第二法则”,不晓得能量不可逆转的发散本质。很多能量不是不存在,而是无法回收,或更正确讲,不值得回收,因为回收这些散落的能量,你得耗用更多的能量;这人也一定不晓得人偶尔发呆的舒适美妙及其必要,不晓得思维和理解在我们意识不及的漫游之时仍有效发酵融通甚至扩散的有趣本质,不晓得美好事物无视时间冻结时间的亘古渴望,不晓得偶尔抬头看看天光云影,看看擦身而过不相识人们的脸,看看市招街景和橱窗,不晓得人心偶如牛羊得让它野放自由。也就是说,这也许是个有效率的人没错,是精算师,适合到某个冷血大企业去规划并榨出可怜员工的每一分上班时间,但我敢铁口直断,他绝不可能是个好的阅读者。

给大家看一段好话来驱除掉这种自以为精明的不好气味。说话者是本雅明,人类历史上最棒的读者之一,他这段话原来谈的是民间故事的说与听,但很多好的话就是这样,是发光体,拿到不同地方照样熠熠发亮——

最能使一个故事保留在记忆之中的,便是这种去除心理状况分析的简朴作风。说故事的人愈是能放弃心理细节的描述,他的故事便越能深印听者的记忆,如此这个故事便越能和听者自己的经验相同化,而他便越有可能在未来转述这个故事。这个同化过程是在我们内心深处进行的,它要求一种越来越稀有的松懈状态。如果说睡眠是肉体松懈的完成,那么无聊便是心智松懈的顶点。无聊厌倦是孵化经验之卵的梦幻鸟,它会被日常生活的簇叶颤动吓走。

在书籍的丰饶海洋之中,这种急于驱赶无聊的人会令你想起谁来?我想,其实最像《爱丽丝漫游奇境》中那只时时盯着手中大怀表、永远在赶路也永远来不及的兔子,爱丽丝就是追它时掉落树洞的不可思议国度去的——这只兔子做过什么事呢?没有,它只是一直在节省时间而已。

阅读,毫无疑问可以穿梭在每一分时间的缝隙之中。交通工具上,浴缸里,临睡前,甚至在饭桌上甚不礼貌地读报读杂志,在步行时甚危险地仍卷本书看(应该附加安全警语:“这样的阅读者均受过严格训练或不要命,请勿任意模仿。”),这都是每个像样的阅读者做过的事,但阅读终究不能一直只存活在这么窘迫没余裕的神经质世界中,最根本处,它仍是自由的,从容的,伸展的

节庆时间

我们任谁都晓得时间有限而且宝贵,“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一天撕去一页,叫我心里着急。”因为我们知道有死亡这个不可逾越的时间句点,甚至不待时时意识到死亡就有太多人、太多话语、太多机制和设计提醒你。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时间更加让人无可奈何的是,不论你如何珍视舍不得,我们就是研发不成时间的保险箱、时间的冷冻柜,可以把时间存放起来以后用或遗留给儿女子孙,也许将来会有聪明人会想出个办法来。

你终究得用掉它,而且依它的流水节奏此时此刻就用掉,因此看开点吧,何妨慷慨些、豁达些,乃至于夸富些,偶尔败家子一样,给自己某种节庆感,通常会带给你莫名的好心情。

相应于时间的守财奴,这里,我们稍稍来看一下节庆这一概念。节庆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独立存在的一个日子,借助着某种名目,把我们的生命连续之流截断,从而也让我们的“正常行为”暂时中止。在此独立的特殊时间里,你被允许豁脱平日小心翼翼的言行和思维,一部分的规范律法也暂时冻结,你可以做平日很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你可以浪费你的时间、财富、情感和身体,节庆总表现着某种繁华和狂喜,恰恰是这样的豪奢浪费,才带来节庆不比寻常的特殊喜乐,让这个日子被“括弧”起来,可抛掷,可收藏,可纪念。

每个民族、每一地的人们都有他们的节庆日子,宗教的、政治的、历史的、劳动的、季候节时的以及个人的云云,如此共时普世,说明它深厚的人性需求和基础。中国古时,相传年轻的子贡便曾在年末腊祭时对人们的狂欢不知节制面露鄙夷之色,讲了两句清高自持的话,当场就被他的老师孔子给严词修理一顿——这段故事记在被认为是伪经的《孔子家语》书里头,你当然可以挑剔它不一定真有其事,但这无妨。孔子的说法大致是,人们一整年辛勤劳作,也需要有所放松,这是基本人情,读书人不可以如此高傲不知同情。

我个人喜欢如此的节庆概念,还不在于“放松”,可放胆为非作歹一番,而在于“离开”,离开什么呢?离开你的基本生活轨道,离开我们总因为熟悉、重复、循环而最终成为昏昏欲睡的单线生活轨道(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而且实际上多多少少这样,每天上班、做事、下班回家、睡觉,根本无须动用到脑子,照样应付自如),你得把自己给拔出来,打断这个隧道般的单调路径,我们沉睡的思维才能重新活起来。

所以如果可能,我个人比较期待阅读一事能成为阅读者生活中的节庆,而不是阅读者自身文化结构的价值排行高位而已,更不是你线性生活的直接再延长像加班一样;也就是说,让阅读独立于我们斤斤计较的日常行为选择之外而繁华,让阅读豁免于其他直接目的的行为竞争而从容,别让日常生活的簇叶颤动吓跑它,它独立存在,独立满足,博尔赫斯所宣称的“享受”于焉成为可能。

有一件主要的事

不仅仅图个好心情而已,这样的节庆时间概念,本来就契合着阅读的本质,有明明白白的功能意义。

我们谈到过理解的延迟性本质,谈到过阅读活动和理解的非亦步亦趋有趣关系,也谈到过最大的阅读沮丧系来自于我们对阅读“投入/产出”的时时紧张审视,因此,如何有效松开“耕耘”和“收获”这两端的紧张关系,让阅读从容起来,好安心等待理解零存整付的不定期造访,便成为阅读活动能否持续的关键。节庆,让某一段时间截断开来成为绝对时间,绝对,意思是没有比较、不受合理性的斤斤纠缠、不存在替代物,阅读的绝对时间,便只有阅读这件事,干干净净,上天入地,不及其他。

节庆,既是最狂欢的,也是最专注的;既是最从容的,也是最消耗最让人疲惫的。

《迷宫中的将军》,从玻利瓦尔漂浮于药草水中的死亡意象开始,写这位拉丁美洲大解放者的最后十四天,因此,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冷静到近乎冷酷,毋宁更接近写史或报道的笔调下,我们仿佛一直听到时间滴答作响的声音,压得人心头沉重,然而,这里头有一段玻利瓦尔对时间的偏执认定,既急迫又从容,既清楚时不我予却又无视时间铁链的束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也是书写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的,是他和玻利瓦尔两人所共有,书写者和被书写者在此完全叠合一起成为波峰,令人动容。

我把原文抄长一点,好调匀呼吸,尽管我们原来要看的只是其后半段:

宁静的居住环境也没有能对他恢复健康起什么作用。第一天夜里就昏厥过一次,但他拒绝承认这是身体衰竭的新征兆。根据法国医疗手册,他把自己的病描写成由于严重感冒而引起的黑胆汁病恶化和风餐露宿导致的风湿病复发。对病症多方面诊断的结果加剧了他反对为治疗不同的病而同时服几种不同的药的老毛病。因为他说,对某种疾病有益的药对其他的病则是有害的。但他也承认,对于不服药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好药可言的。另外,他天天埋怨没有个好医生,与此同时,却又不让派来的那么多医生给他看病。

威尔逊上校在那些天里写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上曾说,将军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但是他拒绝医生看诊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鄙夷,而是出于他自己神智的清醒。威尔逊写道,实际上疾病是将军唯一惧怕的敌人,他拒绝对付它,是为了不分散他对一生中最宏大事业倾注的注意力。“照顾一种疾病犹如受雇于一艘海船。”将军曾这么向他说过。四年前在利马时,奥莱里曾建议他在准备玻利维亚宪法的同时接受一次彻底的治疗,而他的断然回答是:“不能同时干成功两件事。”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接受访问时说:“在许多事情上我感到跟玻利瓦尔都是一致的。举例说,在不为死亡设置种种障碍,不去想得过多这件事就是如此。因为对死亡过分操心,就会使一个人不能集中精力去做主要的事情,一个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的,这是我对玻利瓦尔的解释,而这种解释完全可以由他的信件和行为来证实。他绝不想从医生那儿知道任何事,也不想了解自己的任何病情。他大概已经想到自己处于死亡的边缘,明白自己已经没救了。……一种疾病也正像一种职业,要全心全意去照管它,我的观念也是如此。我不要死亡的念头来干扰我正在做的事,因为留下来的事,正是一个人一生要干的事。”

一个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的。最终,这样的事是连死亡都可超越的,更何况只是时间的效益,只是其成果的吉凶利钝而已——我们用这样的例子,这样极致的话语来谈阅读,可能沉重了些,不喜欢的话,我们大可把它易为孔子的温和话语,意思是一样的。老先生当时讲这话大约是带着笑的,甚至忍不住有一丝炫耀,他说他一读起书来,“不知老之将至”,时间在阅读中暂时失去了压迫力,就连他一生心急的救世之事也被忘在一旁,真是开心。

我不晓得别的人怎么想,在今天被贪生怕死美国人(尤其是加州人)波及人人养生服药跑健身房救死不暇的诡异气氛当中,大约也是很不合时宜的。但我个人还是坚信,人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从而可以挣开时间束缚,这是很幸福的事,生命因此辛苦了点,却是充实有重量有内容的存在。

以前教我们《三礼》的老师,在讲到《洪范·稽疑》的卜筮之事时说,卜以决疑,不疑的事是用不着问卜的,就像三餐睡眠穿衣这些当时要做的事,拿去问神明求请示,不仅可笑,而且亵渎;同样的,有些事或基于是非,或源于信念,或属于自己的志业悲愿,非做不可,也是无须问卜的——我的老师是上两代的人,生逢历史的动荡岁月,一生颠沛流亡,还数度濒临杀身,但他一生不求助命运之术,他说,问了又怎样呢?该做的事还不是就得去做,“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

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这句话我记了整整二十五年。


本文摘自《阅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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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诺 / 出版社: 理想国 | 九州出版社 / 出品方: 理想国 / 出版年: 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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