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隔离日记

我的波哥大新冠日记

撰文 | 彼得·戴尔（Peter Dale）

译者 | 李鹏程

第一天

你醒了，时间还早，天还没亮，你开始寻找生命的迹象——首先是你自己的。嗯，你还在思考，还在呼吸，后脑勺那里隐隐作痛，刚才就是这讨厌的头痛把你弄醒的。

然后，你听了听爱人或家人的动静。嗯，她也活着，虽然在抽泣，但还活着。你把手放到她身上，以示安慰。哭总比死了强。你继续躺了会儿，等着黎明，等着鸟语，等着你的头痛退去。你觉得喉咙有些干——这是症状之一吗？

你们俩又熬过了一夜，但整个城市呢？你仔细倾听外面是否有生命的迹象——但什么都听不到。没有远处传来的车水马龙声，没有狗吠，没有参加完聚会的烂人在大吼大叫。波哥大这座城市，还活着吗？你只能这么想：八百万人一声不吭、担惊受怕，可能也在倾听同样的寂静之声。终于，这寂静被打破了，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空旷的大街上显得那么多余。你在脑子里计划着一天的安排，首先是“开闸放水”。这可能会是你一整天的精彩亮点之一（要只是玩笑话就好了）。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受新冠疫情影响，哥伦比亚最大的反政府武装组织 ELN （哥伦比亚民族解放军）日前宣布将单方面停火一个月。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典型的英国人那种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冷淡行为（见面时不接吻、拥抱、握手），在大多数地方都被认为是反社会的。可现在却成了必需。

整个世界都颠了倒。

为了不让老年人疯掉，人们曾鼓励他们抓住任何机会进行社交。我九十三岁的母亲就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了一个朋友和熟人圈（但成员在不断更新，因为老有人死掉），社交安排甚是繁忙。可现在，她被迫放弃了这个支撑系统，仿佛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坐在那里搭积木，可积木塔突然塌了，而她没法子再搭起来。

整个世界都失了常。

一切都“悬在空中”，除了平常载我们离开或回到所爱之人身旁的飞机。我们的计划现在变得跟这些飞机一样没用。

整个世界都反了向。

孤独曾被视为 21 世纪的杀手，现在伴侣和子女却时时刻刻都在你身旁。家庭成员早已习惯了隔着老远用电子设备交流的异常关系，可这类新动态现在却受到了“共处一室”的威胁，仿佛一只猫被扔进鸽群中，而鸽子们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拼命用头撞那块离自己最近的窗玻璃。

网络要是崩溃的话，我们就都完蛋了。

整个世界都掉了个儿。

在哥伦比亚的那些只有游击队仍然在活动的极偏远地区，虽然没有法度，也没有医生、护士、诊所或医院（从来都没有过），却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愿没人会跑去“帮”他们。

2020 年 3 月 20 号

第二天

你醒来之后感觉身子发冷——又一种可能的症状？而且头又疼了。天光似乎已经放亮，可时间才一点半。你想继续睡，但街上传来了响动。两辆白色的小货车。这就来把人拉走了？“他们在搬一些粉色的箱子。”康斯坦萨站在窗口那儿告诉你。可你当时没搞懂这是在干吗。

继续睡。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这本来是四天中的第二天，应该是四个“练习日”中的第二日，可昨晚总统又宣布，自星期三开始正式实行“居家令”，一直到 4 月 13 号。所以现在是隔离四天，放一天假，然后隔离十九天！这就像先让你进行了四天的低强度训练，然后告诉你去跑马拉松一样。当然，这比喻不恰当，都封国了还能怎么运动，但随便了。其实我们今天还是打算稍微活动活动，就我们俩，在汗水中升华一下感情。可下午的时候，我们接到了家人打来的长途视频电话，结果还没回过神儿，一天就过去了。活动了一下的只有嘴。

今天早上，我被派出去执行当日的主要任务：买东西。街上的行人很少，大家都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并没有互相忌惮。超市门外排着一溜很整齐、但看着相当古怪的队伍，人与人之间都隔了一米远。我们一点点挪向门口，有个保安站在那里放人进去。你在货架间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其他顾客和他们手推车里的食物，仿佛那是人家偷来的一样。其他国家的人疯抢卫生纸（“屎”事无常），但这儿的人抢鸡蛋。每个人的推车里似乎都至少放着两盒。为啥？

到家门口，你又看到了那些白色货车和粉色箱子。但在日光之下，你终于看清它们是在递送食品。超市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送货上门，凌晨两点也可以。

你出来扔垃圾，绕着楼走了一圈。两圈。三圈。就算是运动了吧。可接下来干啥？你昨天干吗要洗车啊？还一寸不落地洗。明明还有很多天可以做这件事啊。（你洗得那么仔细，那么着魔，好像在洗自己的手。）洗车的好处之一，是可以偷听保安聊天。其中一个就机智地把老话反过来，说很多男人因为新规定被迫和妻子亲密相处后，发现自己之前竟然忘了老婆其实是多有意思的人。

与此同时，你那一直都有意思的妻子康斯坦萨，又把地擦了一遍——要是有人来检查卫生，那我们家铁定第一个被征用为应急医院。

疫情期间，波哥大的 La Modelo 监狱爆发骚乱，至少 23 人在骚乱中死亡，哥伦比亚司法部长 Margarita Cabello 否认了“骚乱是因犯人担心新冠病毒在监狱内爆发而起”的说法。图片来源：路透社

关于新冠病毒的起因，流传着许多阴谋论，但你把范围缩小到了三个：上帝，Rappi，格蕾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可能是上帝，毕竟他有前科，比如黑死病、西班牙流感和类似的天灾，目的是惩罚我们这些罪人；也可能是Rappi，这是一家网购平台，全民居家期间，它的销售额无疑会猛增；但我觉得可能性最大的是格蕾塔。她最近有些安静得出奇。前几个月，她滔滔不绝、痛心疾首地批评我们总是不停在消耗资源，可全世界都听不进去。现在刚过了几个星期，我们的碳排放量就降到了微乎其微的水平。她到底与此事有无干系，不太好证明，但对于地球的健康而言，这个结果还是很有益的，虽然对地球上的人不怎么好。

2020 年 3 月 21 号

第三天

你醒晚了，已经五点。难道你已经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你竖起耳朵，想听听鸟叫，鸟儿的晨间合唱，可你只听到了独唱，一只鸟孤单地重复哀怨的音符。鸟们也自我隔离了？你明天得再确认一下。

遭遇创伤时，人自然会从熟悉的东西中寻求慰藉，所以我们便等着听广播四频道的《沙漠岛碟片》。这节目已经播了七十多年，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更熟悉的东西了。标志性的音乐、友好的交谈、逆境中取胜的暖心故事，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安心。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备受钟爱的节目的基本概念：余生都被隔离起来，连 YouTube 或 WhatsApp 这种解闷儿的东西都没有。

节目结束后，第三天才真正开始，以一个拥抱开始，一个我们在不让对方窒息的情况下所能给出的最紧、最长的拥抱。如果你身边有个可以抱的人，就去抱吧，因为人类，其他人，是我们仅有的东西；如果没有可抱的人，那就用力想想记忆中的某个拥抱，或者期待某个将来的拥抱。

国际性灾难发生时，我们都得做出牺牲。今天你的牺牲是尊巴舞。康斯坦萨在 YouTube 上找到视频，然后投到了电视上：《尊巴入门》。年轻、帅气、活力四射的教练盖布里尔，带着站在他两旁的那些年轻、热情、穿着紧身弹力裤的学员，开始了教学。先是一些“简单”的步法，你觉得自己差不多能跟得上。但他开始加上胳膊的动作后，胳膊要和腿同时动，你就一下慌了神：这是多任务处理，你哪能做得来，这是你妻子和年轻人的专利。在婚礼或者其他庆祝场合上，每次被拉进舞池后，你都会不断且不幸地被人提醒跳得有多烂，然后过几分钟，又羞愧难当地被赶出舞池。你想起了康斯坦萨的朋友试着教你一些简单的步子，可你怎么都学不会。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是个英国人，至少在跳舞这件事上是不可救药、无可改变的吗？

但最后，这场 YouTube 尊巴舞还算成功。首先是没人看你，其次这舞蹈本身是个不错的锻炼，而且你还发现了一项古怪但很有积极意义的消遣：暂时把电视屏幕想象成一面镜子，而盖布里尔那优雅、健美、高度协调的动作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我们用早午餐犒劳了一下自己：丰盛的洋葱番茄炒鸡蛋。昨天，你还在好奇哥伦比亚人为什么不抢手纸，而是要囤鸡蛋。今天，你的侄女在邮件中回复你：鸡蛋可以增加大便的黏合度，因此需要的纸会少些。你觉得她说得有理。

不知为何，这念头让你想起了哥伦比亚政府今天晚上用图表展示的抗击新冠病毒策略：如果我们都自我隔离、勤洗手，就能保护那些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新病例的增长曲线便不会出现走高，而会很快触底。让我们祈祷他们在这一点上也是对的吧。

2020 年 3 月 22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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