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20/04/07

外婆去世之后,他没有哭泣

刘定之
人们习惯用哭泣向逝者告别,仿佛待眼泪流尽后,方才有资格将现实接受。今天这封来信的作者,刚刚在疫情中送走了他的外婆。他没有哭,他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悼祖杂记

撰文 | 刘定之

二十多年前,我六岁,外公去世。我没有一滴眼泪,家人说这是因为我还太小,不懂。不懂什么呢,死亡吗?我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死亡不就是生命的终结吗?

那时我想,死亡要分为两个步骤,死亡和的已故。因为我那时从未目睹过死亡,只能从影视和小说中想象。死亡是一个充满戏剧化的瞬间,生命力的火柴在燃尽前越发耀眼的那一刻;而已故只是一个平庸的状态,是灵魂离开后的毫无意义的躯体。其中的区别正像周星驰在《喜剧之王》中扮演的中枪牧师,导演只想要已故,周星驰却极尽全力地去表现死亡。

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缺席了外公的死亡。记忆中与外公的最后一面发生在协和医院,模糊的人影围在外公的病床前,我知道外婆就在其中,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位置,其他只剩下介于编造与真实的画面。

外公在一个清晨离世,母亲照顾了外公一夜后,早上回家带回了这个消息。我好奇地问母亲那一刻降临时到底是怎样的景象,例如外公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不甘心地将手伸向天空吗?例如最后一刻外公会闭眼吗?母亲有亲自为外公合上双眼吗?

现在想来,小孩子的天真有时如此的不体贴和残忍。

几天后遗体告别的记忆要清晰许多。我第一次看到着新衣的外公,藏青色笔挺的中山装帮他找回了一家之主的威严。现在,作为成年人,回想起来这一幕才意识到,衣服下一定塞上了类似垫肩的东西,来掩饰外公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头的躯体。他病发时被舅舅背着送去医院,我一路跟着,亲眼见到原本合外公身的衣服在舅舅步伐带起的风里摇摇荡荡。

640-97.jpeg

一名感染新冠病毒肺炎的女子在恢复之后转院。图片来源:法新社

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称托住外公遗体的东西为床。那只是一块金属板,锃亮的寒光,我不禁伸手要去摸摸,想知道躺在这样的钢板上会不会冰凉得难受,随即又想到,躺在上面的人通常没了感受。

我一直没想过自己会缺席外婆的死亡。母亲告诉我,养老院管理方告诉她,外婆是被急性的腹泻压垮的。生理的死因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外婆死于瘟疫。

我也没想到自己至今也还未哭泣,或许我真的尚未理解死亡吧。

瘟疫以一种若隐若现的姿势改变着每个人的习惯,一方面,我们在各种的照旧中不经意忘记了它的存在;另一方面,我们在习以为常中偶尔惊醒,这是瘟疫在瞬息之间强加给我们的习以为常,以彰显它对死亡的主宰。就像脸上的口罩,我几乎已经忽略了它带来的不适,除了耳后隐隐作痛还会偶尔提醒我,病毒仍游荡。

不真实还来源于隔离。我们的时代第一次遇上圈禁,一个深深依赖于流动、流量的社会被强制停滞,几乎将所有的原子分割,关在独立的盒子里。人们的五感只能全部投入一块屏幕里跳出的影像和符号,它们充满了矛盾,意义不明。仇恨、激动、绝望、希冀、恐惧、勇敢,所有原始的情感很可能在一则新闻中同时迸发,互相冲撞和撕裂,当万事万物都被质疑、争论而不被信任,一种无法克制的不真实感席卷而来。

不久前山呼海啸般涌来的互联网未来、虚拟世界未来现了原形,不堪一击。仅仅封城三天,居民已在百无聊奈中歇斯底里地朝着窗外歌唱或约架,绝望着渴望那一点点甚至带着敌对意味的真实互动。仅仅是对面灯光里不甚明了的面孔和汉骂填充的回复,就拥有了远远比手机里不断翻新的条目更多的真实。

外婆过世的消息就是如此不真实地传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的手中,只有来自母亲的一条精简到顶的讯息:外婆去世了。对,只有五个字,让我一度怀疑这是一条被折叠的横幅,母亲想要说的是某位朋友的外婆的不幸。

但没有。“外婆去世了。”五个字,我等待微信刷新,再刷新,还是只有这五个字。我拨过去,母亲哽咽着说完一句话就摁断了。留下我一个人苦苦思索,如何在周身一切的不真实中,找到这件一定真实的位置。

然后我梦到了外婆,诡异与温馨交错。我梦到自己在行走,不停地行走。穿过沙漠,穿过绿洲,接着又是校园。外婆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我,不会靠近,也不被落下,她还是佝偻着,但是身子健朗,毫不吃力地跟着。对着我笑,我向她招手,呼喊,她只笑笑,让我知道她看到了,听到了,却不应,不行动。我想迎上去,她便退后。我便知道是梦了。在我知晓的那个时刻,梦就失去意义。

梦里是许久以前的外婆。近年因工作原因,我每年只有春节和国庆回家,这样的横截面让外婆的衰弱变得格外明显。

发现她耳朵听不见了。

发现她走出卧房会气喘吁吁了。

发现她认不清我了,常把我和表哥弄混。

当然最后一点可能是假象,她打小印在脑海里的大小姐脾气曾被生活关进了深处的监狱。如今衰老拆除了监狱的墙,重新将这些渴望关注和呵护的小脾气放了出来,示弱便是最好的武器。我很难判断她是真的混乱了,还是假装的。

上个春节,外婆颤颤巍巍地走进客厅,一字一句却精准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定之,我们什么时候吃午饭?"

640-98.jpeg

北京,一位正在购买粮食的老人。图片来源:路透社

衰老将我们和她疏远。她的记忆渐渐无法更新,使我们的对话失去目的,失去内容。可能从那一刻起,我默默明白,在心里说服自己,离别近在咫尺。一个人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时间的工具是记忆。但当一个人无法再产生记忆时,时间的流逝是不是也停止了?只可惜一个人精神上虽然不再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身体却毫不客气地辜负你。我见到外婆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年底姑姑去养老院探望她,给我和母亲发来的。外婆只能躺在床上,右手压紧被子,露出了几只枯瘦的手指。她侧过脸来对着镜头微笑,眼神炯炯,特别令我放心。

那好像是我在梦里见到的眼神,好像就是我在梦里见到的微笑。梦里的外婆更年轻,这或许是我有意识的编造。她走后,母亲将过去的老照片全部翻了出来,一张张传给我看。我才发现自己也在遗忘,记忆里的外婆,在被照片激活前只剩下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了。

或许,对于一个寿终的人来说,衰老最可怕的不是对死亡的必然预言,而是身边人记住了太多自己的龙钟,那些年轻时的高光被排挤到了角落,那是遗忘的边缘。

照片里不仅有外婆,也有我,还有过去的老房子。准确说,老房子并不是照片里的背景,照片是在屋顶拍下的。屋顶是我童年重要的游乐场,平整,宽阔,是比楼下巷子出色得多的足球场,邻居们在楼顶架起的晾衣杆就是我们幻想的,需要突破的对手。缺点也挺明显,顶楼的邻居总会上来驱赶我们,奔跑踏得他们不得安宁。

初生的牛犊还会做一些看来疯狂的行径。旧房子的设计在美学上没什么考究,用以遮挡阳光和雨水的窗檐是用砖头直接砌在了房子外墙上。我们就翻过楼顶的围墙,站在窗檐上,互相炫耀。炫耀什么我早忘记了,若不是照片,我都想不起这些细节,毕竟我有恐高症,难以置信曾经的自己如此狂野。

有一次外婆到屋顶晾晒被褥,我兴奋地给她演示我们的特技,刚翻上围墙,她就冲了过来,一把拎住我,一路拖回家教训了很久。

“你知道一不小心掉下去就粉身碎骨了吗?”

“对门那幢房子,去年有个人从九楼跳了下来,脑浆溅了一地。”表哥还在旁边添油加醋。

外婆做出一副要给表哥一巴掌的姿势,他嬉笑着,算是认错,又算是不认错。外婆的手掌落下,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她总是这么做,不惩罚我们,只是警告。

到了夏夜,屋顶也是大家的乘凉之处。外公和父亲一人搬着一张竹床,妇孺则拿着家里木制的、竹制的小板凳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队上楼。乘凉激动人心,因为那是一天当中,唯一一段小孩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屋顶上追逐、叫喊、打闹。没有人会投诉我们,驱赶我们,相反,人们这时投向我们的眼神里,多多少少有着慈爱。

躺在竹床上的我最爱看天上的星星,为什么神话传说里从不缺席的银河,却在我的天空里从不现身?我问外婆,她就拿一张小竹凳坐在床前,一手拿着蒲扇,缓缓柔柔地拍,另一只手搭在床边,抬头陪我一起找银河的踪迹。

搭在床边的手臂布满密密的,短小的皱纹。她在抱我时习惯左手托住我(外婆是左撇子),右手环过来将我扶稳。我便喜欢抱住她的右手,格外喜欢她皮肤略粗糙的独特触感。我爱搓呀搓呀,自己细嫩的皮肤和她将老的皮肤摩擦,是我无法形容的,外婆的感觉。

我想起了曾在长江大桥上,外婆抱着我的留影;在东湖的公园门口的那架飞机模型旁,外婆抱着我的留影;在家里,在屋顶,在许多地方,全是琐事。

正如外公和外婆的家庭地位,我的记忆中那些剧变的都清楚地关联着外公;而外婆则如水,如雾,平淡地润入生活中的边边角角,在记忆中流淌;而当画面定格,却又难以回想起外婆具体存在于哪里。我记得外婆为我准备早饭,准备午饭,准备晚饭,我记得她为猫准备小鱼,却一点都不记得,她是何时做的,如何做的。我记得她,就像记得空气一样。

淡淡的不可或缺。

直到死亡,一场改变世界的传染病成了外婆最终的注脚。突兀和丑陋,好像前半生纠缠着她的幽魂,终于越出了四川盆地,拜访并带走了她。安享晚年的高潮永远都在结尾,似乎只有最终躺在床上,在家人围绕之中的离去才真正完成了安享,少哪怕一秒,都让人犹豫这个词语是否恰当,无论在之前她享受了十年、二十年,还是四十年的天伦之乐。

没有家人看到了外婆离去的场景,这种过去被我轻视的无关紧要的细节,直到这一刻才展现了自己的重量。没有人看到,就没有人能够复述,没有人能够记录,记忆无凭无据,一切又回归想象。但想象是虚妄的、是善变的、是无法依靠的、是令人迷路的,因此也是令人畏惧的和令人憎恶的。

没有家人看到了外婆离去的场景,没有家人见到了外婆的遗体。母亲告诉我,养老院匆匆递来一张性别上分明写着“男”的死亡证明让她签字。母亲忿而扔掉。有那么一刻,我自私到侥幸或许只是个残酷的误会,这次不幸落在了另外一家不幸的儿孙头上。接着更恐怖的想法找上门来,如果性别能粗心犯错,那死亡呢?

没有家人见到了外婆的遗体。去世后四十九天,外婆的骨灰盒得以入土,而我只能坐在屏幕前,想象着不知品牌、型号的车,载着骨灰盒,载着活着的人,驶出殡仪馆。记得外公火化那会,我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望着那根孤独刺进天际线的烟囱,一阵阵吐出已忘记颜色的烟。周围随着节奏响起一阵阵哭声,每个人都在揣测哪一缕烟是亲人所化。

他们会走大桥还是二桥?小时候出于某个已忘记的原因,外祖父母带我逛过大桥。我站在桥头堡的士兵面前学着他敬军礼,我央求外婆或外公抱起我,这样我就能抓住桥栏看看正下方的船穿过脚下的桥。

然后路过光谷,路过森林公园。这么些年来基本只有在祭拜外公时才会路过光谷,眼见着那里从一个盖着厚厚灰尘的大转盘变成一座商圈广场;森林公园当初独树一帜的仿木材的大门却渐渐破败,老旧的黯淡代替了鲜艳的木棕色。

最终,外婆的骨灰盒会被放置在外公旁。最终,两位已故的老人在可知的未来里永远地留在这里。

我仍未哭。


随着疫情的全球化,我们也再次发出邀请,邀请身处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加入这次征文,观察、记录你所见证的危机与转变,它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一次历史性的转折。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Launched in 2009 by an independent bookstore in Beijing, One-Way Street is a quarterly journal that publishes essays, fiction, poetry, art, and criticism by emerging writers and artists from around the world.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