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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6在武汉清零的第二天
金不换
3 月 18 日,武汉新增确诊清零,“新冠”疫情迎来重大转折。今天的来信者,作为一个在“非典”中尚未留下太多记忆的年轻人,讲述了疫情开始至今,他的观察与思考。
写在武汉清零的第二天
撰文 | 金不换
一
“武汉闹 SARS 了。”朋友跟我说的时候,我正在吃饭。
“SARS?”虽然长在北京,SARS 于我而言,依然是一个遥远的名词,那一年冬天留下来的回忆,是街角的一张蓝色的海报,上面一个红色的拳头,旁边是整整齐齐的:“万众一心,抗击非典”。
那一年,是 2003 年,我 4 岁。
此刻,是 2019 年的最后一天。我 20 岁了。
北京一个检查站的保安。北京各社区的居民必须证明自己身体健康。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隐隐约约的不安,当然不会成为正常生活的阻碍。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们去吃了一顿海鲜自助,尽管那病毒据说发源于华南海鲜市场。那一餐,我吃了很多很多三文鱼刺身和炸鱼。
第二天,自习如常,考试如常。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撤出武汉,甚至有人改签了火车票只为早些离开。不安的阴霾确乎笼罩着所有人,但是随着央视的辟谣,“未发现明显人传人证据”,“有限人传人”的说法,人们似乎安定下来。
事实上,当时我的心里并不放心。出于一种对官方辞令的怀疑,我知道,所谓“未发现明显人传人”这类严谨的话术,不过是为“高度怀疑人传人”所蒙上的一层遮羞布罢了。专业人士总有办法用专业的语言达到其所希望的目的,这是政府常见的造谣手段。但是,人传人究竟可怕到何种程度?病毒的致死率究竟如何?这一切都无迹可寻,那所有的担忧也就顺理成章可以理解为杞人忧天。毕竟,在当时的环境下,期末论文和托福,才是眼前的头等大事。
你知道,在大多数时候,健康,是大多数人默认的前提,而非可选项。
在几百人的考场里考整整一上午的考试,旋即去吃饭、看电影、坐火车、聚餐、宴请。而后坐春运的火车跟随旅行团去东北玩 7 天,现在想想,在没有口罩的彼时,没有感染,没有传播,真是造化。
大概,当时的武汉市和湖北省,也是一样的侥幸。
可是运气不总是管用的。
二
证实人传人的时候,我正在住镜泊湖宾馆。给宾馆题字的人,是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邓小平。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空气中开始弥散起了紧张的氛围。新型冠状病毒突然成为了人们谈论的话题,下榻的宾馆配发了口罩,机场的人群纷纷戴上了口罩,麦当劳开始消毒,咳嗽的人们开始经受来自他人的异样眼光。
1 月 21 日,我返回北京。
1 月 23 日,武汉封城,气氛就在这一刻,到达了冰点。
几乎是在同天,管轶的采访刷屏朋友圈。“这一次我怕了”,“感染人数会是 SARS 的十倍起跳”等言论随着焦虑在人群中扩散开。其实也不劳管轶教授赘言,所有生活在中国语境下的人们,都知道如此突然的,宛如壮士断腕的封城意味着什么,尽管政府的辞令依然是“可防可控”。
1 月 25 日,我坐上了去海南的班机,偌大的飞机舱,只坐了数十位防备森严的乘客。我本不愿出行,是半年未见的姥爷的电话,“我真的好想你啊”,让我踏上了去海南的飞机。
接下来的日子里,愤怒成为了我唯一的情绪:武汉市和湖北政府的不作为,频频贻误战机;口罩和防护服的匮乏让医护人员被迫前线肉搏;床位的紧张和医务人员的匮乏;肺炎患者被迫在公众平台求助和政府大张旗鼓的入户排查——这近乎荒诞的逻辑(这近乎相当于蛇对大象说,你可真难缠)让人瞠目。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变成了看数字,我甚至因此把丁香园和人民日报变成了我的最常访问,但是人数依旧在每天增长,成百上千人的增幅触目惊心,而背后亲人的泪水,家人的心碎,在这个春节远远比鞭炮声更加透彻心扉。
的确,在愤怒的背后,是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和震惊感,是一种在当下这个中国,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省主管竟然可以三次报错口罩这样重要的战略物资的产量,一市的官员竟然可以瞒住国家指导组的专家,一个社区的工作人员竟然可以用铁链的绳索锁住一家人的门窗,人们仇视的对象竟然不是病毒,而是湖北人。假如我们拉上无知之幕,作为一个湖北人,听到“返乡探亲就是不肖子孙”这样的宣传时,心中会作何感想。可是,这样的近乎于阶级斗争的话语,在几十年以后的中国,竟然以正义的姿态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那时节,看的书是《倾城之恋》:“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位、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是《生死场》:“王婆这半天的痛苦是没有代价的,王婆这一生的痛苦都没有代价了”。是《台北人》:“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是《鼠疫》:“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未来已经成为那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虚无缥缈。”读文学作品从来不会让人变得开脱,只会让人陷入更深的绝望和愤怒。正如黑格尔所说,人们从历史中汲取的唯一教训是人们从历史中无法汲取任何教训。
更重要的是,切肤之痛。在武汉学习整整两年半,对这个城市有了某种不可救药的归属感和依恋感。看到视频中空无一人的长江大桥,和冷冷静静的汉街时,几乎不可避免的落泪。窦贤康校长走上新闻联播的时候,阴霾下的武汉大学宛如一个浩大的葬礼现场,所有的孤魂冤鬼在尚未盛开的樱花树下如泣如诉,戚戚然,泪千行。
尽管,也不全然是坏消息,各个省份的医疗队从四面八方驰援武汉。看着医护人员走过我无比熟悉的天河机场,也会怆然涕下。我不知道这些医护人员,在踏入这座无声的人间地狱的时候,是不是和我一样,听见地狱中的无数生灵在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或者我和我一样,在心底呼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城市”。
也许有人说,愤怒是无能的表现。可是,在这场灾难面前,谁不是无能的人呢?再没有什么事情,像这次疫情一样,让人感受到自身的卑微、渺小和无助。任何一个人都成为了病毒的潜在感染者和传播者,我们甚至无从知晓自己是在何时何地惨遭毒手。我们甚至发现,我们原本习以为常的种种自由,都可以轻易被剥夺。政府的一纸文件,可以让我们失去出门的自由,失去回家的自由,失去在一国境内通行的自由,工作和学习会被无限期的推迟,考试会无限期的取消,基本的医疗无法满足,出入公共场所会填写永无止境的体温检测和身份登记,尽管我出示了健康证明,尽管我不知道那些纸质的体温登记,会被如何保存,又会如何发挥效用。今天早晨看到一则报道,标题是庆祝武汉的市民可以预约登记下楼了。当下楼也需要预约登记,不知道这样的新闻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喜可贺。
在病毒面前,在集体面前,个人的命运永远是渺小无助的。
周一,武汉东风本田汽车厂的工人在吃午饭。政府关于湖北放宽限制的公告,并没有受到普遍的欢迎,因为许多人担心这可能会引发新一波感染。图片来源:法新社
三
可是,这是集体和个人应该有的形态吗?这是国家力量和公众力量之间应该有的形态吗?
在这次疫情期间,国家的强有力的介入,毫无疑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强有力的封城举措,毫无疑问是明智的,令行禁止的编户齐民的政策,也毫无疑问阻断了疫情的二次传播。更毫无疑问的是,万众一心支援武汉,政府的一声令下,所有的病患居然可以免费治病——不计成本,不计代价,所有的企业集体变成了口罩生产厂,全国可以调动的医疗资源全部蜂拥武汉,核酸检测从一测难求到出口海内外,更遑论拔地而起的雷神山火神山,数十家方舱医院,完成了数万人的“应收应治”的目标。这毫无疑问是中国速度,也是中国奇迹。
“不计一切代价”的承诺,政府做到了。
可是,这足以说明,集体和个人之间的形态理应如此吗?
毕竟,不要忘记,前期的隐瞒,爆发以后的医疗资源集中调配而产生的种种乱象,医院修建工人的无处可去,滞鄂返乡人员的无路可走,以至于到今天湖北的解封困境,也都是集体力量带来的困境。我们当然可以承认,集体力量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办大事。可是,不惜一切代价,原本就可以办成任何事情。因为阻碍一切事情办成的原因,即是代价本身。更进一步地说,在不惜一切代价的面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个代价。只是凑巧,你没有成为代价,就像凑巧,你没有成为湖北人一样。
疫情中,群体的情绪占了上风,而个体的诉求,被无情压制,以正义的名义。
最近的一件事情,是北京一处隔离点的归国人员,因为想喝矿泉水而和武警官兵发生争执。住过宾馆的人,也都知道其中的热水壶是何等不堪。也正因为如此,大部分的酒店都会提供两瓶矿泉水,以供住客饮用,甚至不够时可以向前台再次索要。因而,在宾馆中喝矿泉水,本不是什么过分的需求。
可是网上的声音却是——“防疫期间,怎么来这么多需求?”
这样一种疫情面前,个人消失的逻辑,我以为非常可怕。因为按此逻辑,一切合理的需求都可以荡然无存——有饭吃就不错了,你们武汉人怎么还要吃活鱼?有肉吃就不错了,垃圾车运输有什么了不得的?有菜吃就不错了,菜价贵点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在当下的语境里,用集体的不容易来强行要求个人体谅集体,当然是政治正确,却并不合理。
更何况,政府做到这些,真的那么难吗?襄阳政府会向武汉捐赠活鱼,武汉的垃圾车运肉被要求整改,政府努力平抑菜价,如果连这样的举措政府都可以完成,那么在每一个隔离点配备一箱矿泉水——一种并不紧缺的资源,又何难之有呢?让政策变得有人情味,真的不难。就像我今天收到的来自武汉政府的一条短信:“留观患者的伙食费标准为 120 元/天。”这样的短信让人心安。
武汉出现过用垃圾车运肉的情况。图片来源网络
事实上,在所谓“不惜一切代价的面前”,政府的眼中往往只有目标,而达成目标的每一个人,则成为齿轮下的花朵在所不问。就像当疫情成为工作的核心目标时,封城成为了唯一且必须的手段,政府当然会选择封城,可是却不会再问一句,封了城,然后呢?政府目光里黑暗的死角,是民众的微光闪烁的时候。
更为致命的是,当集体意志的眼中只有某种单一目标的时候,什么时候该舍弃这样的单一目标,就成了问题。当我们承认疫情防控成为最重要的工作时,什么时候疫情防控会变得不那么重要,却没有人可以给出具体的量化标准。
这一方面是因为作为巨大运行机器的集体,朝着某种单一目标前进的时候,具有惯性,而这样的惯性使得集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比如湖北省的其他地区的疫情早已经解除,可是因为武汉乃是湖北的重中之重,于是武汉一日不除病毒,湖北一日不得安宁,整个湖北省成为了武汉的陪绑对象。
另一方面是因为由于集体具有的惯性,使得集体的决策整体落后,而集体中的每一个零件,也因为集体的存在而不敢轻举妄动。在全国多地已经归零的情况下,湖北的疫情仍然严峻。此时的集体的决策是矛盾而复杂的,即希望在疫情和经济发展中寻找平衡,可是此时,集体中的个体此时该如何听命呢?于是大多数省份选择停滞不前,毕竟在这样的矛盾下,按兵不动往往是最不错的选择。可这,又是另一种的延误。政府的调节和规划往往落后于现状。
政府的决策,未必是最优解。
四
但是,这依然不妨碍网上出现了“抄作业”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背后无非两层含义,第一,中国的做法是最优解;第二,中国的做法是唯一解。
这两点毫无疑问都值得怀疑。
正如前文所说,抗疫成功的标准,从来不是病毒是不是消灭,人类是否存活,因为按此标准,世界上任何一场抗疫都是成功的。而是应该以代价为标准。可是我们明明已经付出了血泪代价,又何敢轻言成功?这当然不是最优解。
更何况,各个国家的抗疫也都有可取之处,新加坡的抗疫同样颇见成效,韩国的疫情也在增长至一千人以后火速掉头。中国的方案,当然不是唯一解。
可这依然不妨碍人们弹冠相庆,甚至高呼,此生无悔入中华。
事实上,中华一词,原本就是骄傲的象征。我们居于中原(中国),且自命为华夏。中原,和四方相对,华夏,与蛮夷相对,居中国而治天下,这叫宅兹中国以平四方。四夷至于我天朝上国,当然是来朝贡的,或者来观礼的,或者来谢恩的。华夏与四夷,绝非外交关系,而是君臣关系,或者说是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关系。当然,他们之所以被称为野蛮人的唯一原因,也是和天朝的制度不符,毕竟当时的英国,也因为国王没有实权,由民众组成议会,而被清朝斥为野蛮民族。
在这样的体系下,忠言必定顺耳,反对即为异端,天朝上国无可动摇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
可是,在当下,当真如此吗?哪怕当真如此,在全球化的当下,在这场全球性流行的疫情面前,我们有必要非得争做世界殊嘛?
还是“唯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祸到公卿”来得实在。
五
傲慢的声音原本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抗衡的力量。
社会作为一个多元的群体,原本需要个力量进行制衡。政府的声音固然重要,但民间的声音,媒体的声音,同样是不可缺失的一环。在做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声音反倒会成为独立于群体之外的,更为真实的表达。这也是在史料划分上,当时人的日记和书信,往往被称为第一手材料的原因。
可是在疫情中,这样的声音被压制了,以这些言论并不是正能量的名义。
这样的说法乍看起来并不错,正能量,万众一心的信心和决心,当然重要。特别是对于病患而言,相信自己可以战胜病魔的毅力和决心,当然重要至极。于是,当方方这样的作家发出批评和异见的声音时,有人站出来责难这些异见者——为什么不看到光明的一面,而要看到黑暗的一面?
可是,批评本身,为什么不是一种正能量呢?为什么批评本身,不代表着一种光明的力量呢?难道只有宏大的叙事,和悲怆的痛哭,才是这个社会的正能量吗?如果批评本身可以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好,为什么不是一种正能量呢?究竟是批评是一种负能量,还是因为我们讲批评定义为负能量,导致批评不断减少和消退,使得这种难得的批评,变得扎眼和不正常呢?
更何况,文学的目的和意义,本身即不在于创造正能量,甚至不在于新闻记者所追求的客观和真实。毕竟,正能量可以由政府创造,客观和真实本身就是一种理想的存在,而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批评的意义和价值,即在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尽管这意见有时是偏见。但是这偏见,根属于人性,会让读者看到其他角度所不及的视点乃至于盲区,会让人们看到人性中所有的脆弱卑微乃至于不看,这就是批评的意义和价值,这也是文学的批评和价值。也唯其如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会成为千古绝唱。这样的诗句并不容易,需要敏感,需要定见,需要足够强大的内心。
也许,文人多半还有书生。那不妨换一个词语,知识分子。事实上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即来自于著名的“雷德福斯上尉事件“在那次事件以后,法国的左拉和雨果,为了遭受不公的雷德福斯上尉辩护,而发表了著名的《知识分子宣言》,在那份宣言中,他们这样写道——
“知识分子最大的贡献就是保持异议,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说出真理,暴露谎言,知识分子从定义上讲是处于对立面的,知识分子是否定性的传播者,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知识分子在某种程度上仍然认为自己所持的是准政治的对抗立场,知识分子是支持国家的观念重要,还是批判更为重要?我的立场是,批判更为重要——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只有一个理由,即他们必须是批判的中心。”
知识分子,原本如此。
在中国的当下,一个更为深远的问题,远远不是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消失本身,而是公众在知识分子的消退中体现出的矛盾的心态。这样的心态具体而言之,就是对于钟南山、李文亮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人的狂热追捧,和对于方方这样说出来另一种真话的人的抨击乃至于封杀。人们似乎一方面希望追求真实,另一方面却又缺乏对于真实并存的异见的勇气。人们似乎希望这个社会上存在唯一的话——而且这话必须是真话。可这并无可能。社会绝大多数的事实是,真理和谎言并存,正见则在其中艰难求生。
失去了哪一片面包,三明治都不可能成为三明治。
六
今天是武汉归零的第二天。
风波在以极其缓慢的方式归于平静,社会的齿轮在以极其缓慢的方式恢复转动。
当然,这是中国。世界范围内,新冠病毒依然肆虐,大多数人还在遭受着中国人曾经遭受的苦难。
我坐在咖啡厅里,等待着武汉城门的开放,等待着生活回归正常。
也许有一天,新冠病毒会变成所有人的回忆,也许“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会成为“万众一心抗击非典”的另一种表述。
确实,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但倘若忘记了凛冬的寒冷,才是对春光的辜负。
随着疫情的全球化,我们也再次发出邀请,邀请身处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加入这次征文,观察、记录你所见证的危机与转变,它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一次历史性的转折。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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