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2020/01/11

历史书写的激情

单向街·书店文学奖
今天的内容来自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历史论坛。我们聚集到历史学和考古学界的四位重量级嘉宾,北京大学罗新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杨念群教授、华东师范大学许纪霖教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许宏老师,共同探讨历史写作在当下社会的位置。对于历史、文学和人本身的热情与追问,足以唤醒许多疲惫与沮丧的年轻人。

论坛嘉宾(按发言顺序排列)

640-51.jpeg

罗新,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中国民族史,代表作《中古北族名号考》等

640-53.jpeg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博士生导师,代表作《大时代的知识人》《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等

640-52.jpeg

杨念群,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主要研究中国政治史、社会史,代表作《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等

640-54.jpeg

许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研究室主任、二里头队队长,长期致力于三代考古及公众考古,代表作《何以中国》等

单读:在"失语"的情况下,大家对于历史书写重新燃气热情,不管来自周围的写作者还是来自读者,请问四位老师有没有这样的感受?

罗新:我最近听到我同辈和比我年龄低一些的朋友,常说“怎样写历史”成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前些天在我的很小的研究领域里出版了一本书,是三联出版的魏斌写的《山中的六朝史》,这本书同时获得新京报和南都的年度十佳评奖,这很不容易。这本书是非常严肃的六朝史的著作,很小的范围里面的一个著作。为什么可以获奖,我和魏斌做了交流。魏斌很意外,因为他没有想到这本书可以被很多人读,这是写给少数人读的书,一定跟写作本身有关联,他也说我今后要思考思考这个历史怎么写。所以我想最近有好几个人跟我提到这个话题,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不过我现在想强调的是另外一面,历史怎么写可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还是内容,我们表达什么,也许大家不那么愿意接触过去或者已有的那么多历史著作,不是因为他写的有多不友好,而是他的题材表达的内容离我们太远了,离我们真实的思想活动,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们对过去的关注离得太远,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是读者的问题,不是写作的问题而是研究的问题。

许纪霖:怎么进行历史的写作,我想起来也是北大的钱教授有一个批评,他说今天在中国,很多学者有学术没文化,很多文人有文化没有趣味,这恰恰是今天好多写作最大的弊端,特别是历史写作。我最喜欢的历史作品,通常是那些大师写的小说,在外面演讲经常有很多读者要我推荐书,我通常会推荐那些大师的小说,不是《明朝那些事儿》,是靠谱但又非常通俗易懂的,所以我想我们今天的历史写作最值得走的是这样一条路。

刚才罗新老师讲最重要的不是怎么写,而是写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我在大学教书已经有快 40 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从 60 后教起,现在 00 后已经进场。年轻一代如果对历史有兴趣,他们要听的是故事,他们不在乎你讲什么,而是要讲得有趣味可以吸引他。在我看来,如果这个时代未来的读者将永远是新的一代人,我们更应该注重怎么来书写,而这个书写一定和故事有关。我想今天我们几位作为历史学者能够获得文学奖,大概也证明一点,历史它归根结底是文学的,也就是说文史分家就是近代学科一个最大的弊端。中国最好的历史作品是什么?司马迁老人家的《史记》,这是历史还是文学?如果我们真的要继承中国历史书写传统,《史记》是我们心中的标志。

杨念群:罗老师和杨老师各自谈到的一个观点“史学写什么和怎么写”,这都重要。刚才吴琦也谈到为什么现在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大家对历史突然发生兴趣,因为古人的事情可以教今人,就是现在我们焦虑的是什么,我们刚才谈到一个词是"失语",表达不出来,什么地方可以表达,什么地方可以寻找,在古人那里寻找,古人说的话里寻找,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现在的心情,这就是所谓写什么的问题。但你要表达自己的困惑、表达自己的心情不可以用晦涩的方式,必须有公共表达的方式,这个公共表达的方式是什么就是怎么写的问题。

国外出现另外一种比较新的流派“公共史学”,我的理解公共史学是用一种大众能接受和理解的方式去跟他们沟通,同时把写什么放在更通俗或者更能对话的层次来交流,这是我们克服现在所谓"失语"非常重要的途径,我在这点上把他们的两个观点结合起来,这就是我的看法。

许宏:我接他们获奖写的内容,昨天晚上在北京一个新年演讲会上我讲我作为考古人的文学梦,我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高考决定人生路线,与其说力争上流的结果,不如说是阴错阳差的产物。跟刚才许纪霖老师说的一样,我个人也是这样,一名文学青年由于高考进了考古门,将文学情结压了下去,而且考古界绝灭形容词这些修辞,多年的严苛训练导致我文学这方面的根都被彻底斩断。

史学界有公共史学,考古界有公共考古,西方做得很不错,像我们这样拿了国家大量的钱用来考古,钻进象牙塔,我主编的古卷本的《二里头大报告》,整理了七年多,两千元一套,四五百万字,印 1200 套。全球范围内根本不用重印,可以真正翻开读他的人很少。就是说不是考古人像翻译,你翻译来翻译去连史学家都不肯读,这是天书。如何把这种晦涩的文言文转化为白话文,这是我在十年前做的努力,像《最早的中国》《何以中国》,像刚才几个老师说的我们都是学者,拿文学奖总感觉司马迁老前辈我们“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总觉得有点纠结,我们肯定是非虚构,文学色彩实际上是次要。而《大都无城》这本我觉得非常专业的书竟然被当年的华文好书评为特等奖,刘书林写了一二百字的书评,说尽管从小的角度切中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问题,我觉得这是比较意外的,也给了我信心。

现在看来说句丧气的话,大家知道所谓狭义的史学界,文界史学界是历史接界的老大哥,如果考古属于历史学的话,它也是一个小兄弟似的分支,大家知道我们历史写作几大要素,时间、地点、人物、历史事件,考古学擅长宜粗不宜细地对历史文化发展进程的常识观察,考古学最不擅长就是具体人物、具体历史事件和对决定年代的把握,这些东西都不清楚的情况下,我们的写作如何不说文学化,至少面向公众。这是作为愿意向公众做解读的考古人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也是我们一个努力方向。

还有一点感悟,比如说我们谈不了具体细节,但考古学不枯燥,我们可以图文并茂,考古学看似枯燥,背后有许多故事可以发掘,我特别愿意在今后的工作中做这样的学术搬运工。大家知道我做了 20 年的考古队长,今天到杭州参加单向空间这个活动意义很大,对我具有里程碑意义,那就是说我要从田野考古人转身为“作家”。作家一方面圆了我的梦,而且我也觉得这是对我一个考古人的从公众角度最大的肯定,今后我也愿意从田野考古转身为一个非虚构作家。

640-50.jpeg

论坛现场,右起为罗新、许纪霖、杨念群、许宏

单读:罗新老师《从大都到上都》那本书在两年前入选过单向街的文学奖,当时包括我在内所有书店的同事、年轻的朋友们都为那本书着迷,没有想到一个历史学家用非常个人的生命体验书写。包括许纪霖老师常年的公共演讲,还有杨老师在五四出版的书。在这个意义上,想问四位老师,未来三年、五年的时间里你们在历史写作或者个人写作的重点和方向会有调整吗?

罗新:没有什么调整,我不会因为得了这个奖就想当作家。

许纪霖:到我这把年纪想调整也晚了,还是做好自己。我大概这三年要做的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的研究,英国的大哲学家波普尔有一个很著名的三个世界的引论,他说第一是物质世界客观存在,第二是人的精神世界,第三是你们几位创作出来的精神的产品,但这个精神产品创造出来以后不属于你自己,只可以让天下点评。

过去我做思想史,也就是说我的生产作品是世界三,但我发现文学和历史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人学,都是研究人的,归根结底都是人,包括我们许先生研究的考古,我想考古的价值在于发现那些原始原生命他们生活的所在,这才是真正意义,而不是器物本身。从这点而言既然是人,我觉得当我们在研究他们的时候,你不能仅仅用理性的东西,理性是不靠谱的,有一句话说理性是情感的努力,当我们接近前辈的时候,除了理性大脑以外还要有心灵,你的精神感受,所以从这点而言,我现在正在做精神史的研究就是世界二的研究。

杨念群:大家刚才说到文学梦,我跟罗老师不一样,我想做文学梦,怎么做?我们都是历史出身,学术肯定要做,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也是兴趣所在,但我刚才谈到公共史学的问题,怎么更多去跟读者沟通,这也是我们特别期望得到读者呼应、特别希望得到文学界的肯定的原因,因为首先你的文字大家觉得还可以。

我有两个想法,这两个想法可能是个梦,已经签了合同,已经变成工作职业。一个关于思想史,思想史不是写学术思想史,是少年读思想史,给少年看的,给高中生看的,对我挑战太大,不能从孔子讲起,孟子、老子这样下来,变成数人头,怎么让中学生真正进入中国真正有价值的核心思想,我觉得应该从故事,从我自己感同身受的感想贴近历史归纳出问题,然后把他们提炼出来,用喜闻乐见的方式跟孩子们沟通,这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希望写得好看,是不是真的好看,看下一届单向街是否给我奖,不给我奖说明这变成下一个梦。

还有一个梦,因为现在大家知道美国有一个门派叫新清史,对传统清史挑战很大,我们现在考虑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回应,其中一种回应方式是写一部比较简明的清朝新史,文字是非常轻松相对比较好看的形式来写,所以我想这也是一个梦,能不能写成功同样取决于单向街是否给我奖,我预约单向街两个奖看你们下次是否给我作为衡量。开个玩笑,可能永远只是梦,但我还是要努力工作,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许宏:因为我的几本小说基本上还在延续自己的研究对历史的思考,今后也还会做这样的考虑。我做早期中国,从费孝通先生从社会史的角度考虑多元一体,考古学一直在探究东亚大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最初满天星斗是一体到最后团聚成一个大圈子,这像许老师说的,考古学的终极目的是透物见人。一个著名考古学家说得好,考古人就是代死人说话,这个任务要继续完成。多元一体在中国上古世界,考古学界解读甚至超越上古,一直到新石器时代,从那时候开始是怎么一点点起来的,这是我们想做的工作,但同时特别希望可以轻轻松松让更多的文化人一起分享,类似于中国前的中国,估计每个中国人都感兴趣。

但真就是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到最后真想把自己发掘研究经历融进去,作家罗新老师否定,实际上他是我们几位只说没做,他是做了不说,《从大都到上都》这本书读起来靠谱就不用说,过瘾。我也想写这样的书,这样的东西把自己融进去。许老师《我与二里头的20年》,发掘最早的中国,类似这样的东西还可以做下去,显得有神秘色彩的考古性质,作为当事人可以把它写活,靠谱的严谨的考古学者希望可以写生动,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