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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6人们仍未遗忘 1822年的大屠杀
贝塔尼·休斯
《伊斯坦布尔三城记》对爱书人来说是年末的一个惊喜,英国历史学家、作家贝塔妮•休斯(Bettany Hughes)写下了伊斯坦布尔前后近八千年的历史,探索它何以长久地作为世界文明的中心。今天的一切都并非理所当然的,历史早已写下了诸多注脚,这座在文明交汇处的城市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重新理解作为世界公民的我们自己。 在“大屠杀”一章中,发生在希俄斯岛的一出惨剧被记录了下来。希俄斯岛是奥斯曼帝国的要塞,因为肥沃的土壤和特有的乳香脂,而享有着统治者的优待。然而,一个消息,就让奥斯曼帝国决心荡平这座岛。这场屠杀提醒着世人,人与人之间可以如此轻易地形成对立,最终导致强者对弱者的残暴行为。这场屠杀也预示着奥斯曼帝国的崩解,这一政权并不能稳定而公正地进行统治,没有道德的合法性无以延续。
第六十八章 大屠杀
公元1822年(伊斯兰历1237年—1238年)
希腊家庭等着遭受奴役或死亡等厄运,当时各种陈述与报纸都曾提及。
欧仁·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
《希俄斯岛的屠杀》(Scènes des Massacres de Scio)副标题,
沙龙展目录,巴黎,1824年
土耳其人来过这里。一切都变得荒凉,成了废墟。
希俄斯,美酒之岛,现在是暗沉的礁石。
希俄斯,被绿意环抱着,
希俄斯,卷起的海浪映照着平缓的山丘、
森林、宫殿,以及在夜里,
年轻女孩一边跳舞一边合唱,
而现在,整座岛变得渺无人迹。不,在焦黑的墙边
坐着一个希腊孩子,一个蓝眼睛的男孩,
独自一人羞耻地低着头……
噢,可怜的孩子……
你想要什么?花,水果,美妙的鸟儿?
“朋友,”这个有着清澈蓝眼睛的希腊孩子回答道,
“我想要一些子弹与一把枪。”
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孩子》(The Child, 1828年)
图上标示的 Chios 即希俄斯岛
希俄斯岛在科斯坦丁尼耶南方约 483 公里的地方,离小亚细亚海岸只有数公里。在 1770 年的切什梅战役(Battle of Çeşme)中,希俄斯岛居民目睹并听闻奥斯曼舰队在土耳其海岸遭俄国人歼灭。叶卡捷琳娜大帝加冕时身着饰有拜占庭双头鹰的袍子,此时的她踏上了征途。她的舰队从波罗的海出发,在航行一年之后,决心发起一场屠杀。根据俄方的说法,在切什梅战役中,有 9 万名土耳其人死亡(真实数字将近 11000 人),只有 30 名俄罗斯人阵亡。1822 年,这次轮到希俄斯岛居民受害。
站在强风吹袭的希俄斯岛东岸,隐约可以看见 8 公里宽的海面外土耳其本土飘扬着新月旗,希俄斯岛的战略地位不言自明。希俄斯岛曾经抵御了穆斯林的入侵;根据当地导览手册的说法,7、8、9 世纪曾有“穆罕默德的海盗来袭”。1090 年到 1097 年,希俄斯岛曾遭穆斯林军队短暂占领,第一次与第二次十字军东征后,再度成为东正教基督徒的领土,由热那亚人统治。1566 年后转而由奥斯曼人统治。
希俄斯岛在中世纪最耀眼的成就是拜占庭式的新修道院(Nea Moni),这显示它与母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新修道院兴建于 1042 年,让人联想起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这座修道院是君士坦丁堡以外最重要也最活跃的拜占庭宗教建筑群。即使为新修道院奉献心力的人现在已到了垂暮之年,院长玛丽亚·狄奥多拉(Maria Theodora)也卧病在床,但这座修道院在全盛时期可谓是基督教世界的奇观。修道院的食堂留下了一张大理石餐桌,桌子嵌有放置餐具的小孔,传达出修道院的宁静秩序。在被光彩夺目的镶嵌画吸引前,人们先会经过拼图般的大理石饰面,每一块石头都来自君士坦丁堡中世纪帝国的不同哨站,是由帝国权力拼凑而成的石砌作品。大量而丰富的色彩,显示此时正值拜占庭的巅峰时期。镶嵌画上有一群人身穿独特的、镶着珠宝的束腰外衣,手上拿着令人生畏的斧钺,他们就是瓦兰吉卫队。有些镶嵌画上则出现了穆斯林:在希俄斯岛修道院的墙上,我们看到了西方最早描绘的伊斯兰教新月。
希俄斯岛邻近今日的土耳其,拥有肥沃的土壤,这些优越的条件意味着岛民总是有谈判的权力。从柏拉图《会饮篇》的时代以来,希俄斯岛的葡萄酒一直广受好评,岛上的工艺品亦然:根据 15 世纪一位身份不明的作者科迪诺斯(Kodinos)的作品记载,1204 年从君士坦丁堡竞技场偷来的著名的圣马可之马,就是在希俄斯岛打造的。此外,希俄斯岛还有一张王牌,因为当地生产与保护着一种独特的资源,乳香脂。希俄斯岛的名称几乎可以确定源自腓尼基语的乳香脂,自古以来,乳香脂一直是海盗与入侵者的垂涎之物。乳香脂是自然的奇迹,也是天然的抗菌剂。这些如钻石般晶莹剔透的汁液非常缓慢地从乳香黄连木中分泌出来。虽然许多人努力想将乳香树移植出去以进行商业生产,但这种树只在希俄斯岛上茁壮成长。
1887 年,弗林德斯·佩特里(Flinders Petrie)发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罗马时代法尤姆(Fayum)肖像画(集中出土于法尤姆地区的肖像画,大多描绘富人、统治阶级和贵族)使用了乳香脂;正是乳香脂让蓝色与金色颜料得以固着在君士坦丁堡狄奥多拉与查士丁尼的礼拜堂上;鲁本斯(Rubens)使用乳香脂来稳定他的颜料;乳香脂是正统土耳其软糖的基本成分;它还可以治疗各种细菌感染。每当我们咀嚼时,就会想起乳香脂(咀嚼[masticate]一词由乳香脂[mastic]一词发展而来)。在伊斯坦布尔历史上,凡是负担得起的人都会借由咀嚼乳香脂来清新自己的口气与避免传染病。在奥斯曼时代,乳香脂使希俄斯岛成为伊斯坦布尔最有价值的省份之一。
希俄斯岛与君士坦丁堡在拜占庭时代的关系明显非同一般。皇帝颁发的金玺诏书明确规定给予希俄斯岛居民一些实质性的补贴,包括优惠的税率以及宣布不会大规模奴役岛上的孩童。希俄斯岛独特的抗菌资源令人难以抗拒(早在古代,旅人就曾兴奋地提到希俄斯岛上的女性有着完美无瑕的牙齿与胸部),因此奥斯曼人对这座岛屿的统治总是较为宽松。
但在 1822 年 3 月初,有消息传到伊斯坦布尔,提到萨摩斯岛的代表抵达希俄斯岛,并且怂恿岛上的基督徒,确保他们参与刚发起的希腊独立战争。彼时,第一批难民开始抵达伊斯坦布尔街头;往后一个世纪内就有 540 万名穆斯林难民逃离基督徒的迫害。苏丹马哈茂德二世不想失去希俄斯这个极有价值的岛屿,于是下令处决岛上的人质以及在伊斯坦布尔的若干希俄斯岛岛民。身为船主与船长,希俄斯岛岛民一直受到首都的重视;他们在伊斯坦布尔有自己聚居的区域和自己的圣约翰教堂。希俄斯的贵族阶级常受雇于奥斯曼政府,出任极其受人尊敬的行政官员、通事与商人。这些岛民说着“frangochiotika”,一种混合了意大利语、希腊语与土耳其语的奇怪语言,是真正的国际主义者,也是伊斯坦布尔这块文化织锦上珍贵而关键的部分。
但现在他们却成了敌人。卡拉·阿里帕夏(Kara Ali Pasha)从伊斯坦布尔出发登陆希俄斯岛,从北方开始对整座岛屿进行整肃。许多人逃往新修道院避难,但躲藏在这里的 2000 多名妇孺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遭到杀害。阿弗戈尼玛(Avgonyma)与安那瓦托斯(Anavatos)这两座立体派风格的、带有圣地气息的石砌村落位于中央丘陵高处,它们被占领或被夷为平地。这是一场可怕的浩劫,奥斯曼军队长期以来因斩首迅速而闻名。到了 4 月底,岛上约有 20000 名到 25000 名民众被杀,40000 名到 45000 名民众被俘、沦为奴隶、虚脱而死或遭到放逐,许多人下落不明。在奥斯曼军队入侵之前,岛上有 10 万名以上的希腊人、5000 名穆斯林与 3000 名犹太人。历史学家估计,奥斯曼军队肆意残杀之后,徒留 2000 名希腊人。
欧仁·德拉克洛瓦的《希俄斯岛的屠杀》
今日,在希俄斯岛各处,人们仍未遗忘 1822 年的大屠杀,希俄斯岛的民众虽然对于战斗、痛苦与斗争已司空见惯,但这起事件的残酷还是远远超过了限度。在新修道院的藏骨堂,一排排大屠杀留下的头骨以及头骨上致命一击形成的孔洞毫无隐藏地展示在世人面前。在希俄斯岛上有一座教堂,为了纪念岛上某个因意外而死的年轻人而建,就在众多带有光环的圣人中间、在那位意外死亡的20岁年轻人的肖像下方,描绘了两位屠杀的受害者:普拉托(Plato)与马卡里亚斯(Macarias)。土耳其政府反复拒绝让牧首为他们进行封圣。这里四处都能听见过去的声音:猫头鹰在森林里鸣叫;梅尔特米风(meltemi,爱琴海吹来的干燥北风)拨弄着门板与门闩;妇女喋喋不休地闲聊,如荷马所言:“就像出没在山巅之间的仙女”。但在 19 世纪中叶,希俄斯岛陷入了一种新的沉默。在奥斯曼帝国各地,希俄斯岛的奴隶供给过剩,导致价格下跌;旅人开始注意到伊斯坦布尔的妓院里来了更多希俄斯岛的妇女。
2016 年,在我写作之时,希俄斯岛依然地处前线,要面对数万名的难民,其中许多人在离岸不远处溺死,但每天还是有来自叙利亚、利比亚或阿富汗的难民络绎不绝地搭船前来。
这些事件改变了希俄斯岛与伊斯坦布尔之间的关系,使得国际关系上某种新出现的情绪变得更加清晰。1822 年,欧洲与美国想要了解希俄斯岛发生的暴行。希俄斯岛屠杀与其引发的回应是个强有力的提醒:我们所讲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本身。有一幅画就属于这一类的回应:欧仁·德拉克洛瓦的《希俄斯岛的屠杀》。“我正计划为下次展览画一幅画,主题取材自最近土耳其人与希腊人发生的战争,我认为在当下,这么做会让我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如果我画得够好的话。”德拉克洛瓦写道。这幅画的确引起了广泛的反响。虽然有些人对于德拉克洛瓦作品的写实特质忧心忡忡,对于战争画作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全新开始,但是希俄斯岛的屠杀迅速成为上流社会的话题。即便创作这幅作品的动机是基于自利,德拉克洛瓦的可怕战争画(首次有这类题材的画在公共博物馆展出)与维克多·雨果小说中对这场冲突的描述(我在本章开头援引),却是让众人扭转对奥斯曼权力观感的关键。此外,在大屠杀中幸免的希腊人,他们的家人确保了这段历史不会遭到遗忘。他们的子孙每年夏天回到“祖国”,造访新修道院。他们记得自己何以成为现在的 自己。
对奥斯曼人来说,希俄斯岛的屠杀某种意义上预示了奥斯曼帝国的终结。从这时起,在一般人的观念里,与奥斯曼逸乐有关的东方幻想不再站得住脚。而另一种受欢迎的画作,也就是以巴什波祖克(Başıbozuk,奥斯曼陆军里的非正规军,以掠夺为生)为主题的作品开始流行。我们被告知这座岛屿是荷马的出生地,这名吟诵史诗的游吟诗人讲述的特洛伊故事,衍生出东西方区隔的观念;而这座岛屿则指向某些观念的僵化。过去人们相信的穆斯林奥斯曼人会在伊斯坦布尔稳固而公正地统治世界部分区域,如今这种想法已变得脆弱,最终逃不过崩解的宿命。
本文摘自《伊斯坦布尔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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