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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8幽默是人生 最后一道防线
Editor's Pick
说到理查德·布劳提根,人们往往想到他美国诗人、小说家、后垮掉派代表作家的身份,挣扎在酗酒和抑郁里的人生,甚至他颇富戏剧性的自杀结局。但在单读编辑刘婧看来,这些标签和刻板印记都不足以概括布劳提根,他的写作语言平实但极富想象力,他存在的其中一个意义就是去除标签。回归作品本身,体味字里行间独特且轻巧的幽默魅力,才能认识一个去标签的、真正的布劳提根。
关于布劳提根,
我既不够绝望
更不够幽默;
没办法
讲太多。
在因他的某个句子噗嗤笑出声的那个晚上,我还并不知道他自杀身亡的故事,以及与大名鼎鼎的“垮掉派”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知道之后再读,我感觉自己在心里笑得更大声了。
当然,这个自杀故事本身不可能包含任何喜剧元素——朋友曾在得知消息后愤怒控诉他“迅速找到了一种伤害他的朋友的方式”——但它让他句子中的幽默感变得更加闪耀,像那些被风雨销蚀的岩石间忽闪的光亮。“不曾因绝望而发笑的人不会懂得”,我突然想起这个句子。
大概是两年半以前,理查德·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以一个诗人而不是小说家的身份,偶然出现在我的视野。当时我没能在市面上找到一本合适的诗集,只搜到零散的几首;而且直到今年读到肖水、陈汐翻译的《布劳提根诗选》,我才发现之前读到的译作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诗人诗句中独特的轻巧、幽默的魅力,以至于我当时只记住了这个奇特的、让人耳目一新的诗名。那首诗叫《避孕药与春山矿难》。
《布劳提根诗选》 | [美] 理查德·布劳提根 著 | 肖水 / 陈汐 译 | 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当你吃了你的避孕药
就像发生了一场矿难。
我想着所有
在你体内失踪的人。
原译文将“take the pill”译为“吞”,显得过于用力;将“people”译成“生命”,显得过于严肃。如何做到既不用力也不严肃,而又能不显得轻佻或散漫呢?再来看看这首。
1
得到足够多可吃的食物,
然后吃掉它。
2
找到一个安静的可睡的地方,
然后睡在那里。
3
减少智力活动和情感噪音,
直到你抵达无声的自我,
然后倾听它。
4
原文的第四条空着。没错。思考随阅读戛然终止于此,我抵达“无声的自我”了吗?你忍不住问自己。你看,放空大脑是修理罪孽的方式之一。他没写出来,他真实地做了。一种智慧的戏谑。这当然只是一种理解,但它让我在深夜——这样一个被孤独、悲伤笼罩的时刻——罕见地独自笑出了声。哪怕只为这一点,我也得感谢诗人。
是个美好的夜晚,我笑着度过,因为他的诗。翻开每一页都像打开一个新的礼盒,装着充满未知惊喜但一定会让我会心一笑的礼物。后世对布劳提根诗歌的分析,都不同侧面地传达了他的魅力所在。但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幽默是他给我最大的触动,它们像散落夜空的星辰,又像串起贝壳的细线,或是爬上灰墙的爬山虎。
理查德·加里·布劳提根(1935 年 1 月 30 日 —— 1984 年 9 月 16 日)是美国小说家、诗人和短篇小说作家。他的作品经常采用黑色喜剧、模仿和讽刺。他于 1984 年自杀身亡。
好了,关于布劳提根的幽默,我受够了自己毫无幽默感和想象力的描述,最好让他自己说。比如这首,
在清晨醒来
一个人
不必在已经
不爱的时候
跟谁说
我爱你。
而这首诗的名字叫《情诗》。
或者这首,
在凌晨1点03分,一个屁
闻起来像
一只鳄梨和一个鱼头的婚姻。
我不得不起床,
不戴眼镜,
就去将它记下来。
或者带上一点情色意味的也可爱得要命!
嚓!
二十天/没做爱。
我性感的样子
毫无价值。
如果我死了,
肯定连一只母苍蝇
都吸引不了。
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布劳提根的诗人身份要优先于他的小说家身份。去年他的小说《在美国钓鳟鱼》看得我摸不着头脑,读了他的诗后再回去翻看,一下子陷进去。他的诗歌和小说之间充满了美妙的互文,不仅是内容上的,更是风格上的。这跟他口语化的诗意、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汲取写作素材都有关系。相似的场景和人物有时会闪现于不同文本,让你像个跟他认识了不下十年的老朋友那样,在头脑中拍着他的肩膀、(自以为是地)点头含笑呓语:“哦,老布,你真是……”
《在美国钓鳟鱼》 | [美] 理查德·布劳提根 著 | 陈汐 / 肖水 译 | 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在美国钓鳟鱼》是布劳提根的代表作之一,故事里的大量细节来自他在加州理工学院图书馆里的发现,比如那些经典的钓鱼教程和烹饪书,给他的小说带来了许多灵感。知道这件事之后,再重读他 1967 年做加州理工学院“驻校诗人”时写的那首诗,我就更觉得可爱了。
我不在乎这些人有多他妈
聪明:我好无聊。
雨已经他妈下了一整天,
而我无事可做。
作于 1967 年 1 月 24 日
在加州理工学院做“驻校诗人”时
1967 年出版《在美国钓鳟鱼》后,他获得了国际范围内的认可,也成为美国“反文化运动”的代表性作家。以上这段话摘自评论界,当然,对于真正阅读他的文本的读者来说,这些加持都毫不重要。尽管确实,他悲惨的童年,缺席的父亲,离奇的经历,早年在旧金山与“垮掉派”人际圈的交集……这些都太容易被某类叙事简化概括。
但布劳提根存在的其中一个意义就是去除标签。当我看到他后来作为“垮掉派著名边缘人物”进入这个话语体系时,感到这真是后世跟布劳提根开的一个布劳提根式的玩笑。实际上,他跟“垮掉派”或“反文化运动”之间有着气质上的巨大差异——他没有那种使命般的用力,他不去“嚎叫”,不为了堕落而堕落,也不为了抗争而抗争,这些都会损害他的幽默;我不希望他因为那股热浪的退潮而随之被遗忘。他本就不属于那里。
《在永恒之街钓鳟鱼》里讲到一位九十多岁高龄的老太太,(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中国跳棋玩家》这首诗里同样出场了,毕竟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不是个能轻易遇到两次的人。当然,布劳提根的研究者们可能会拿着充分的论据来反驳。)在收拾她家的阁楼时,“我”翻出一本钓鳟鱼日记,里面有一首诗,
至今为止,我已钓鳟鱼七年,
没有抓到一条鳟鱼。
每条上钩的鳟鱼最后都逃之夭夭。
它们要么是跳着逃走了,
要么是扭了几下逃走了,
要么是弄破了我的捞鱼网,
要么是扑通一声掉落,
要么是他妈滚开了。
我的手从未抓住过一条鳟鱼。
尽管沮丧不已,
我相信这些失去仍是
一次有趣的探索,
但明年还会有人
得去钓鳟鱼
还会有人
走上我的路。
“我相信这些失去仍是/一次有趣的探索”,以及“明年还会有人/得去钓鳟鱼/还会有人/走上我的路”——这才是布劳提根最大的魅力。我不敢用“包含希望”这么重大的描述(我可能在担心布劳提根嘲笑我的一本正经),这里面有一种对生活本质轻描淡写的接受:我他妈一直在失败,但我还是会继续,而且还会有人不断重复我的失败,你知道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没什么大道理可言……
最后我们还是不得不去面对他自杀这件事(为什么?因为死亡是最重大严肃的话题?)。因为他的尸体是在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的,自杀前也几乎毫无征兆,所以他自杀的具体原因和他的尸首一样难以辨明。我有时候不禁会想象,如果布劳提根给自己的自杀写一首诗会怎么写。他在《热病纪念碑》里这样描写死亡:
它在一座玻璃广场的中央,
被红花和喷泉环绕。纪念碑
是海马的形状,金属薄板上写着:
我们变热,然后死去。
“我们变热,然后死去”。其实死亡,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大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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