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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8

虹影:在罗马, 我打捞起重庆

My Favorite Book
虹影生于重庆,曾出版《饥饿的女儿》等作品,她的小说《上海之死》被改编成电影《兰心大剧院》。她用女性的直觉和情感,在写作中整理自己的人生。这一次的《罗马》也不例外,虹影在罗马生活了十三年,却在这里处处打捞起有关重庆的记忆。她身在罗马,却仍然是那个在长江岸边中寻找母亲的女孩。本期“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们采访虹影。

罗马,就是重庆

虹影,一个饥饿的时代下成长起来的饥饿的女儿,时间曾在她与过去之间砌起一道脆弱但厚实的墙,墙的那面是年轻又衰老,生机又破败的重庆,而墙的这面,是出走的虹影。

从成名作《饥饿的女儿》开始,虹影就一直在用轻描淡写的笔触书写生活的破败和苦难。 1962 年,虹影出生在重庆南岸一个落后的贫民区里。上世纪的重庆有这座城市惯有的猛烈阳光和沉闷空气,码头和碎石被带着腥气的浑浊江水冲刷得斑驳,雾气浓重,空气稀薄,那是一个与现代人认知里流光溢彩的山城完全不同的世界。

嘉陵江.jpg

重庆·嘉陵江

虹影从来不避讳书写这座城市不堪的过去,她笔下的重庆穷困潦倒,野蛮又暴力,赤裸的欲望和隐秘的耻辱都交织在这里。《饥饿的女儿》里可以看到一个寂寞而疏离的虹影,这是时代背景下个体的哀歌;姊妹篇《好儿女花》里可以看到不纯粹的亲情和人性的冲突,这是时代背景下家族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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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虹影 | 出版社: 中国妇女出版社 | 出版年: 2008-10

虹影在很多场合都说过重庆是自己无法割舍的根,她的许多作品都带着一种对过去自己的悲悯,她以作家的身份冷峻地审视着过去的自己,那是一段灰暗的,带着某种屈辱意味的历史,但又是虹影割舍不掉的来处。重庆,她带着属于自己的凛冽气息和属于虹影的记忆,深深刻进虹影的作品里。

虹影骨子里应该有一种叛逆,年少时的愤而出走是力所能及的最强烈的抵抗,她从不屈从于命运。关于新书《罗马》,虹影却说:“这是我对这个社会既温柔又暴力的抵抗”。似乎不再有那种强烈的愤怒的力量,但在温柔中又有一股始终不变的韧性。这是一个关于爱和自由的故事,作家以自己 13 年的意大利生活为基底,写的是两个从重庆来,相聚在罗马的女孩子的一段经历。在虚构和真实的交接中,虹影书写了两代人的故事,也书写了两个自己的故事。

人似乎很难摆脱过去,不管这过去是光明还是阴郁。但同以往对伤痛的刻画不同,在《罗马》里,虹影试图通过两个女性的剪影描摹出新一代的女性形象,探讨女性如何与时代共同前进。这是从命运的风暴中走过来的虹影,这一次,她勇敢地打碎了那堵墙,与记忆中那个摔倒又爬起的小女孩对话,撕开伪装,正视被遗忘在时间缝隙中的过往,尝试与它们和解。

这是一次穿越时空和生命的旅程,那个饥饿的女儿和虹影,终于在罗马汇聚到了一处。今天,让我们一起来阅读属于虹影的重庆和罗马,下文是她在单读 My Favorite Book 栏目中跟我们分享的内容,一起来看她如何在罗马打捞起重庆,打捞起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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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著名作家、诗人。中国新女性文学的代表之一。代表作品有《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等。

一切都凝结为很多一瞬间的美丽

1.

那是四年前发生的事了,当你读到这本书时,该又加了一年。

一切都跟罗马有关,她这么说。一切都凝结为很多一瞬间的美丽。

皮耶罗发来电邮,他已成为神学院的一名学生,偶尔也会寄一两张罗马的照片来,说春天的罗马与秋天不同,冬天的罗马与夏天不同。他发来一张下雪的罗马,哈德良神庙前堆了一个雪人,系了一条红围巾。

真是非常美。她盯着电脑喃喃地说。

但她没有再返回罗马。如果生命在今天结束,她不需要回去,因为她睁开眼便能看见皮耶罗拉着他的母亲的手,和亲友们在家宴中跳动物咕咕叫的舞;美丽的台伯河,闪着光在流淌;那只名叫伊万卡的黑猫,在银塔广场四座神庙遗址里独自迈步,像一个思想者;她的那只叫费里尼的小狗,蹲在一个乐队前,陶醉在乐曲之中。而大师费里尼呢,从他的家里走出来,打了一把雨伞,撑开,走在马古塔街迷人的细雨里,朝她折过身来,微微一笑。罗马偏西的西班牙石阶上品尝的冰淇淋美味堪称世上之最,甜蜜难忘如母亲的乳汁。她的手机屏幕用了一张在罗马的自拍照:侧身而立,默默地注视道路,冷峻不凡,阴霾的背景里飞舞着成群的萤火虫。

2.

方露露吃早餐时打开报纸,看到她的照片,还有王仑的照片,说这个著名演员方露露前男友在欧洲某大学做访问学者。她喝了一口咖啡,这个主意不错。她继续读,报道谈到她捐了五千万元巨款给罗马病残流浪猫中心。

网上、微信上全在讨论她这一举动的动机,弄不明白为何不把钱捐给中国的动物收养中心。有赞她的,也有骂她的:“捐给猫?”“那孤儿院呢?”“听说她也捐给家乡贫穷地区的学校……”

她用英文 Google 了下自己的名字,不仅亚洲,美国,整个欧洲都在谈这件事。哼,你们看扁了我,我才不要他的钱。她看着网上一张照片——她和意大利明星马可·瓦利相拥沉默着。她所演的喜剧电影《罗马情人》入围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边上有键,一按,正是她在电影里演唱的一首歌:

我只在乎那颗星星,那颗小小的、寂寞的星星。

它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无所畏惧地发着光芒。

这个世界早已分崩离析,你在何处,你遭遇了什么,

难再和我相遇,对你的记忆被时间击毁,皆成碎片。

当我仰望那颗星星,我的内心获得镇静。

她看着屏幕,眉头挑了挑说,嗨,知道吗?是罗马,打开一道道本来朝她关闭的命运之门,最难得的是,她不再随波逐流!从她的脚踏入罗马的那一刻,她便被它强大的磁场所左右,不断地回到过去:她站在江边,站在那些腐烂的野花边,江上成群的鸽子在飞舞,像光点,一闪一闪,驱赶着她内心的黑暗和孤独。

另一张照片,是她大着肚子,一副幸福的孕相,身边环绕着三只小狗,分别叫费里尼、黛安娜公主和詹姆斯·邦德。双胞胎,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日子过得真快。

天空瞬间变成夜晚,星月满天。她转过脸来,指着自己的相片,像说着另一个人一样:她是方露露,五年后,她演了六部电影和一部电视连续剧,二十五年后,孩子们结婚,而她有可能与马可分手,各自有了新人。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生命到了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使命。她爱王仑,但与他如同行驶在不同轨道的行星,难再交会。

一切都是因为罗马。

在罗马,那天分手时,其实时间还在他们之间稍稍停留了几分钟,他们都知道缘分尽了。

当时方露露轻声问:“你到底喜欢燕燕什么?”

王仑想了一下,才回答:“自由,她像一阵风卷走了我。”

方露露听了,脸色变得很苍白,更没想到的是王仑会问:“你呢,那个马可,你看中他什么?”

方露露也想了一下,才回答:“他和我在一起是闪电暴雨,如长江水涓涓不息。”

王仑的反应她看不到,因为她把房门关上了。

3.

她的眼睛看到的地方全结冰了,江面、轮船和岸上山坡,像一个巨大的立体变形镜子,反射着各式各样的人,还有高大的马、矮小的乌龟和更小的螃蟹,在结冰的江上相互看着,不知所措,做梦一样。有人拿来各种木器和铁器,在冰上玩,也有人在掘冰,想捞鱼。

一个瘦瘦小小的黄毛小女孩,穿了一件白衣,戴了一顶遮耳帽,在朝她看。那是幼年时的她。

天穹暗黑无边,如同末日,人们惊骇不已。突然巨大的光束,从黑暗深处射下来,人们尚未反应过来,急忙遮挡自己的脸。

她望着光束,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记起来什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阿拉伯数字缠在一起的青色小盒子。她抚摸盒子,然后弯下身,把盒子放在地面的光束中心,退后站着。周围的人看到这个光束中的小盒子,弄不懂是什么,既观望光束,也观望盒子。光束渐变成金色,如万箭齐发,浮起人影和动物、发出金属的回声。有老人的咳嗽、有婴儿在牙牙学语,数不清的鸽子飞来。那些人,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他们绕着光束顺时针走着,循环往复。

披黑纱的女人说,如果真遇到麻烦,想知道你生命中什么最重要时,才打开它。

她分开人群,走近光束,弯腰取走小盒子。她握着盒子,没错,现在我想知道。她打开盒子一看,仅仅一秒钟,她抬起惊奇万分的脸来。那个小女孩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一起握着盒子,一股电流传遍彼此身体,小女孩露出一丝匪夷所思的笑容,后退着。

那个披着黑纱的女人慢慢走来,不对,是那个巫婆,她的衣服好鲜艳。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从江北走过来。小女孩后退,走得并不稳,但经过之处,恢复正常,冰化掉,是江水,在静静流淌。

当然,那只是错觉,四下全是冰,一片冰的世界。

小女孩对她说,白天他们不能伤我,夜里他们也不能害我。因为她希望自己既是石头,也是无形无色之水。


上文摘自《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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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虹影 |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 出版年: 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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