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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6

现代都市里的 算命人

梁鸿
单读的“翻旧帐”栏目重新上线,我们将挑选过去在出版物或新媒体上发表过的内容,让那些“过时”的话题再次面对时间的检验。 梁鸿的《现代都市里的算命人》,首发于《单向街 005:反智的年代》。这是“算命先儿”贤义的个人小传,那种古老而神秘的宗教法则,却不合时宜的扎根在了现代城市里。我们总是怀着鄙夷或猎奇的目光去审视这种生活,却从没有想过,这恰恰是如今这个割裂的时代中的常态。

贤义带着茶色眼镜,一直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无论是说话,吃饭,走路,都默默地用手转着,眉宇间有一种很安静的气息。我很好奇,觉得他有点装腔作势,故作高深,但那种恬淡的神情又是装不出来。

他是一个算命先儿!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到南阳的前两天一直在秀兰嫂子家这边,和二婶闲聊,或者和梅兰、曼曼一起到街上转悠。肥胖的二婶走不动,总是到村口就喘不过气来,就说死也不去了。再闲聊的时候,一提到她那梁庄的老屋,她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喃喃地说,“都怨我没材料 ,光想着卖房,没想着老了咋办……”贤义不用上班,也没有具体事情做,早晚都到嫂子这里,和我们一起聊天、说话。没想到贤义如此健谈,如此打开。他一手转着佛珠,一边很专心地给我讲他这些年的经历。他的儿子国品,放学回来,轻手轻脚坐在我旁边,很专注地听他父亲讲,看我打字,间或给我递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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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初中没上成?1982 年,我爷我伯我奶在一年里死了,那时候连个棺材都买不起。用别人的棺材,一年给人家一百斤麦,作为抵偿。把那个棺材赊来之后,三年之后还不起,人家要上房溜瓦。我就辍学在家,一年之内把农活都学会完,炕烟,打麦,扬麦,打药,农村的技术活和种地常识全会。贤生哥来南阳两年多之后,有点门路,就把我叫过来。

1984 年下半年我去南阳,那时候贤生哥在新华公社后街卖服装。我想去四叔的厂里上班,没上成,就开始打工,跟着贤生哥卖半年服装,也没赚住钱。当时条件很差,赁的房是草房,叫“国景房”,还不如农村房子。

1985 年,贤生哥结婚。在新华东路开个家电修理部,请人维修,那个人平时上班,有活时来干活,属于是干私活。我跟着学了半年,学不成,自己不会修,连个电视机都修不成,又不说了。

1986 年贤生哥有曼曼,1987 年盖房子。1986 我在二胶厂上班,一天一块七,工头抽走四毛钱。干了四个月,用攒的钱买了一个飞鹰牌自行车,骑着回家过年了,楞杈去了。黑色的,二八加重,带锁一百五十三块钱,那时候钱不够,梅兰姐又给我加了二十块钱。一个小时骑三十里,骑了六个小时。我很骄傲,很幸福,那天可冷,但是不觉得冷,心里只顾着高兴,自己买的车。咱回家见人都发烟,我发的白河桥,二毛三一盒,家里都吸的湍河桥,一毛钱一盒。假充壳哩,其实根本都吸不起白河桥,都是虚荣心。

在二胶厂偷偷做个床,师傅们把剩下的边角废料,钢管啊啥的都给我,但是不敢往外拿,是公家东西。我给看大门的说说,给他一盒烟,他说你第二早上五点多来,我去上厕所。拿出来之后自己做个钢管床。我现在睡的床还是那个床。我买了两条美味白包烟,给师傅,表示感谢。四毛五一盒。那俩师傅很诚实,说我只是帮忙,烟我可以要,钱得给你。最后一人又给我四块钱。并说,以后有啥事我们都帮忙。

骑着自行车又回南阳以后,打工还不行。1987 年下半年,开始卖卤肉。夏天,早晨五点左右起床,去冷库扒猪头,得仔细挑,看哪个破开后出肉多,不然就赚不了钱。回来后,吃早饭,洗,刮,用刀破猪头,水烧开,再放进去,煮得俩小时。十一点多熟了,开始推着三轮车去卖,三轮车还是借的。一般卖不完,到下午两点多再开始卖。有时卖到五点多卖完,有时卖到八九点,有时夜里十一点还没有卖完,就在人家啤酒柜旁边一直等着,等到卖不动了。一天大致能赚的够吃,贤生哥一家那时也没钱,见天等着我这猪头肉钱,买馍买菜。

那不是人过的日子。税务局天天抓人,不知道从哪儿出来,开着车往你面前一站,跑都跑不开,逮住你叫你交一个月的钱,我吓的把三轮车扔了就跑了,浑身发抖,你想,一个乡下孩子,谁见过那阵势,怕得要死。我卖东西是老老实实的卖,旁边有两个,是城里的,会坑秤,要一斤,给八两。我都给人家够,慢慢地顾客都来我这儿买。他们就生气,他们都偷偷轧我轮胎。我每天都是推着车子回来的,因为胎每天都被扎,我见天补轮胎。最后根本干不成了,那几个人天天侯着我,瞪着我,不知道想啥坏点子,我就不敢去了。那时候就想,一个乡下人在城里混真不容易,做啥都挺难,尤其是做个老实人难。

到春节没事干,我就在新华东路,老新华电影院对面,卖对联,自己写的,卖了两天,挣了七十多块钱,我的字写得不好,但是就是工整,农民能看懂。旁边有个省书法协会的人,他写的是行草字,龙飞凤舞,可好,就是看不懂。我就写楷书,乡里农村来的都买我的,主要是能看懂,所以都买我的。我花六十块钱买了一件黄大衣,又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去了。那时候回梁庄,纯是愣杈,炫耀,在这儿混的不咋样,但是回梁庄得装蒜。

我是下学以后才开始练字,在家干活时,炕烟、下地,晚上回来都练。练字是因为无聊,是打发自己的空间。我也不爱出去喝酒交际,觉得在家练练字,看看书,心里安静。天天练,来南阳后,除非特别忙,我也天天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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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春节以后,一直没干成啥。又开始卖服装,因为没本钱,只好代销别人的服装,先拿货,卖完再给人家钱。南阳火车站旁边有个大粪厂,大粪厂旁边有几间石棉瓦房,四处漏风,屋里和外面一样冷,我就住在那里面。早晨起来啥也舍不得吃,给邻居说,你见天给我捎壶茶。那旁边有一个大茶炉,我早出晚归,跟不上提水。人家好心,就帮我提了。晚上回来我买俩馍,茶一泡就吃。早上也是。还是没干成,因为是代销,人家要的高。到最后都不赚钱。

就这,也从来没想着回家,没有想着不行了回梁庄,想着来了就要扎根。

1988 年 4 月 20 号,贤生哥把南阳市工艺装饰厂青年商店承包了,我就去给贤生哥打工。贤生哥也没钱。最后请客钱都是借的。我卖服装还有百十块钱,也搭进去了。生意很好做,贤生哥外向,我内向,他把工商城管照顾住,我能把商店的账管好,跑业务,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到了 1990 年,生意做的相当不错。我自己还写过一段话,大致意思是,咱农村人到城市来了,城市人有的,咱农村人也有了,城市人没有的,咱也有了。很骄傲,很自豪,农村人自强自立,照样什么都有。那几年回家,开着三轮摩托,坐好几个人,一路开回去,舒心得很。接着,贤生哥买了当时苏联出的伏尔加,一部车四万六,后来又买了一辆,自己也跑业务。心情很高兴。没有太多的奢求,想着有吃有喝就行。

我是 1990 年结的婚,我跟着贤生哥干到 1993 年。1993 年开始开三轮车,开了一年多,后来叫你嫂子开。你嫂子家是火车站那边的,有宅基地。当时为啥跟哥分开了呢。1993 年以后,有了孩子,想的多了。哥对我很好,但是经济上咱掌握不了,一个月只管吃管住,自己想发财也不行。分开时,我哥给我几千块钱。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不过也没说出来。玻璃店我是主力,南阳市医院的科室牌都是我做的,我写写,做做,送出去。亲情当中,我绝对不从中捞一分钱,那几年,就问你贤生哥要过 28 块钱,邮到上海市书法学院,人家给寄资料,学书法。分开后,我就自己出去打工。1994 年,一个朋友介绍的活儿,安装铝合金窗户,包工不包料,一平米十四块钱。干有一年,这个赚住钱了,一年赚了一万块钱,加上我哥给的钱,1995 年 4 月盖的房子。盖的房子花了两万多一点。贤生哥那个玻璃店,我一走,马上就不行了。

1996 年,我到建筑工地当业务经理,兼会计。当时讲的一个月一千五左右,工地破产了,干了一年,才领俩月工资。不过,当时盖房子欠的所有外帐都还完了,心情好一些。

刚好一段,1998 年恶运来了。我房子被小孩的舅抵押,贷了六万钱,把房子抵了十来多万。他做生意失败,还不了款,法院来执行,把我的房子封了,要拍卖,卖六万。房子卖了,我们一家住哪儿啊?我就在门口搭个塑料棚,住在棚子里,天天看着房子,谁要来,我是非拼命不可。娃跟着她妈住在舅家。后来,里面有一个人,认识小孩的舅,就对我说,你拿来五万块钱,我把房产证给你。我又到处借钱,借了五万块钱,把房产证又了拿回来。

我们俩出去打工。我在南阳市基建公司,一天二十块钱。从早晨七天多,到晚上七点多,中间就只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你嫂子出去刷油漆,啥出力活都干过。干了三年,省吃俭用,把钱还完。基本上都是满勤,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我俩也为此生气,但从来不吵。你嫂子是个好人,脾气好,人也好,你二叔得胃癌最后半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伺候的。后来,我的身体吃不消,在工地上干不成,也瘦,胃也不好,最后发现血压高,不敢上工地。就不干了。

就开始正式学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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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始终存留在我心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贤义成为一个算命先儿——如此古老的、民间的、几乎被现代生活完全否定的职业。一个算命先儿,它让我们想到什么呢?一个黑瘦的、带着黑色瓜皮帽的、双手像枯柴一样的带着不祥的巫气的老头儿的形象。这也是我在一想到贤义是算命者之后出于本能对贤义的定位。眼前的贤义,开朗、文雅、健谈、含蓄,完全知识分子的形象和派头。只有他手腕上带的佛珠和他有规律的转动数数泄露了天机。

一个农村青年,追求现代梦,经历了最艰辛的奋斗,结果却在现代化的都市里操持了最古老最具传统色彩的职业,且获得了生存空间。这真的让人充满好奇。

贤义的家在南阳卧龙岗不远处的一个村庄,也已经是城中村。他的老婆秀丽是这个村的闺女,分到一块宅基地,就顺理成章地在这儿盖房,起屋,成为了南阳人。因为相对偏僻,村里的道路、房屋很是破败、杂乱,倒是和梁庄有点像。路歪斜不平,还是土路,说是因为等着拆迁,所以没有修,每家每户一个独门小院,两层或三层小楼。贤义家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不同的是外面墙上贴的自制广告。一个白色长方形小铁皮上印着三行蓝颜色的字,下面留有电话号码:

预测生命运程 科学起名改名

神秘开光放置 测字择好问事

演算和婚宜忌 观测阴阳宅地

院门上的红色对联是:

因心是恩知恩留恩莫要忘恩

人言为信诚信守信不能失信

阿弥托佛

正对着大门的是厨房和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的拐角处摆着一些花,月季、指甲花、小绣球等等之类家常的花,因为雨水充足,花开得非常旺盛,粉红嫩白的,把院子衬得非常活泼,有生机。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石灰泥地,打扫得很干净。从院子看往屋里,亮亮堂堂。整个院落朴素、明亮,是一种踏实的、完整的家庭生活氛围,和贤生家的阴暗、封闭完全不一样。院子左边放着一个机械水泵和大水缸,水缸上斜贴着红色的小条幅:

水如清泉 法雨滋润

正屋的山墙上也都有这样的小条幅,写着“福禧祯祥”之类的话。在楼拐角处,斜着插入一个圆粗的木头,两头用麻绳固定着,中间横吊一根铁棍,这是国品练习臂力的工具。十七岁的国品,高大英俊,明朗自信,他给我们做展示,单臂用吊环撑起身体,一口气做了二十几个,胳膊上的肌肉隆起,结实,健壮,很有青春小伙的风采。

正屋门的两边贴着一幅对联:

能来皆是座上客和顺

有去仍为舍下宾清净

来去自如

院门的和这正屋门上的对联都是贤义自己编自己写的,当然称不上有多高的水平,但工整清秀,压韵对仗,和他的职业特别一致。正屋客厅内的布置更是别具特色。正墙正中央是一幅巨大的带对联的毛泽东像,用金色的相框装裱,对联是:

东风浩荡气象新

红日东升山河壮

毛泽东像的四周散发着金色的光条,头顶上写着三个大字,“红太阳”,脸也是金色的,整幅图金光闪闪的。毛泽东像的上面挂着一个要比它小的多的相框,里面是一幅画像:释迦牟尼站在莲花座上,两边各一个菩萨护法,三个人头顶上都有金色的光圈。相框的两边是四个和相框一样大小的字,

用普通的红纸写成:

佛光普照

毛泽东像两边分别是三幅像屏风一样长的条幅,黑细框淡蓝边白纸黑字,写着自我勉力的话和佛教偈语,六幅满满的,多种话语混合在一起,,很清雅。两边最外又是一幅对联:

正清和善贤义福

心静顺意有圆满

正墙下面的长柜子上,毛泽东像的正下方,并列摆放着几个塑像:黑红脸的祖师爷,拿柳枝净瓶的菩萨,圆脸团笑的财神爷,红脸长须的关云长。前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的香还在袅袅生烟,香炉脚下散放着一些五十、二十、一百的人民币。柜子左边,放着贤义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善事多做,德心永存”,还有崭新的线装本的《弟子规》、《道德经》、《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净土五经》等。柜子正前方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个黄色的蒲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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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右边的墙上贴着满满两排奖状,全是贤义儿子国品上学得的奖状,演讲奖,三好学生奖,学习优胜奖,竞赛奖。这还是梁庄的习惯,孩子得的奖状,全部贴在正屋,让外人看到,也让孩子有荣誉感。

里屋靠墙摆着他的钢管床,几个钢管焊接而成的一个大床,非常简陋。靠窗的桌子上放着毛笔、砚台和竖立的笔架,已经落满了灰尘。最鲜明的是他床头的那幅白底红字的太极八卦图,阴阳图下面是两行红字:

阴阳平衡之谓道 祛病消灾真奇妙

整个房间基本上是一种混搭风格,政治的、宗教的、巫术的、世俗的,很有些不协调。按通常的理解,它有点神神道道的,思路不清,就是一个低层次的民间的算命者。贤生给我们倒水,所用的茶壶、茶杯上都刻有佛家偈语,房子一角的电脑里,也播放着梵语的颂经声。这房间的一器一具他都刻意渲染一种神秘的氛围。但是,贤义又是如此的坦然,神情是如此的明朗、开放,他对他的贫穷生活如此的淡然,他对事情的独特的超然理解,又使得这几种相互冲突的事物在贤义这里融洽地相处在一起。

昨天讲了,那些年我干了不下一二十种活儿,啥罪都受过。最后身体也垮了。没办法,开始学易经。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看,学易经,学生命预测,2001 年开始正式学。全是自学。每天,我在家练字,研究,诵读,我发现诵读能够帮助理解。我做了很多读书笔记,自己学着画图,琢磨,慢慢有些收获。易经太精深了,我学这十来年,只是学了一点点皮毛,但是,对老祖先这方面的知识、体系有大致了解,天干地支阴阳,命名学,命运测算,占卜,也多少懂点。慢慢大家都知道我了,就有人来找我。我一直在家里,没有上街摆摊。也收费,谁有钱,给一点,没钱免费看。现在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反正也饿不死。这几年起的名字就不下几千个,光咱们梁庄人就起了多少名,你哥们生娃儿,生完都给我打电话,我给他起哩名。我起完都忘。有当官的来找,开着小汽车来请我,去到办公室给他们看桌子、椅子的摆位,都说我看得准,说的有道理。我是谁来都行,不因为你是当官的就格外对你好。不过,有些当官的确实信这个。穷人来算命大部分是因为穷,遇到难事,冤屈,走不过去那个坎。

四五年前,一个妇女,农村的,丈夫死后,到我那儿算字。她写个“难”,叫我测,我说哩很准。我说,你这是遇到灾难了,骨肉分离,她当时就哭。说这是我们当家的死时给我留的字。我就一直从心理上安慰她。我说你们感情肯定好的很,有“难”才有担当,丈夫死了,你的孩子还需要你,你自己也得好好活,活好了才有意义,丈夫死了,自己就不起来了,他走了也不安生。农村男的死了妇女都可怜。半年以后,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死。说在村里雇人干活,村里人,连婆家人都风言风语,感觉活不下去。我在电话里一直劝她,打有四十多分钟。你一直说到她说我不再死了,我要好好活着。这是具有代表性的事情。我自始至终没有要她钱,只要对待起得起自己良心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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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主要就是和人家聊天沟通,有点像心理学。心理疏通,再结合具体的命相。我从来不唬人,说算命咋样咋样。算命不都是迷信,是真有道理,是”数”,是有规律的,大致宇宙运行,小至一户一宅的建造。外国不是有星象学吗?你学老祖先的这方面知识多了,就发现,它们是一个道理。不过,就是有道理,也是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现在真信的人也少得很,只听结果,不问过程。再加上我自己其实也没有吃透。我这些年吃亏吃在学的东西太少了,如果我高中毕业,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些东西硬是看不懂,悟不透。我不想靠这个赚钱,实在是没办法。按我的想法,我的生活要是过得去,我就专门搞研究。

我现在开始学佛信佛,学着念“阿弥陀佛”,听佛教的歌,天天高兴,学着高兴。春节替人家写对联,开个光,人家高高兴兴走了,我也可高兴。你看,《金刚经》说多好,我给你念念,“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这是啥意思呢?就是说佛度了无数的众生,但心里没想着我救了哪个人,若是想了这些,就不是真菩萨了。这是一种胸襟,非常谦虚,咱做不到。“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这是说什么呢?就是老老实实做人,吃饭穿衣睡觉,做人要通,不要老想着自己对人咋样,别人对我咋样,这样,就是福德无量。

到现在,我反而把钱看得很淡,每个人不是只为家里服务,你到这个社会,是为社会报务,你得有一颗服务心,只有利人,才能利已。所以钱真的不算啥,除了为生活所迫。我现在心态就是这样,给别人说说话,把自己的理解讲给别人,确实能给别人带来一些益处,我就高兴。

咱们穰县有个大学毕业生,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就来找我,他在学校还学过心理学。他想不开,说自己在社会上遭遇到不公平事,怨恨社会,怨恨人,一直没找到好工作。感觉精神上有点问题。我给他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你为啥不满?你看到大家的不完满,其实,这正是你要面对的。你不能光想着怨社会,不论哪个社会,都不是完美的,都有毛病,不能光怨,越怨越是啥也做不好。你得想自己能做点啥?没做到啥?你去面试,你准备好了没有?你要是准备好了,啥都很好,别人还不要你,那是他的损失。你到别处再来。肯定会走过这一难的。我给讲了两个小时。他高高兴兴走了。这几天还在给我打电话,感觉开朗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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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义特别愿意说,愿意配合,想把自己的精神体验和生活轨迹分享出来。他似乎没有看到我们猎奇的和微微轻视的眼光,我们想看什么,他都非常认真地给我们看,并且认真地讲解。讲解他写的对联,条幅里的字,给我们演示他如何敲木鱼念“阿弥陀佛”,如何唱佛教的歌。讲到激动时,又拿起《金刚经》给我们读并且进行一番解读,他的解读并非是一种佛法式的解释,而加入一些务实的和世俗的东西,这可能不太符合佛教的“不住相布施”,但是他的语气非常平和,眉宇间有某种宁静、超脱的气质。这一宁静让我很迷惑,仿佛隐藏着遥远的过去和历史的信息。这是贤义的信仰、生活方式,是他对生活的某种古典式的理解所带给他的。

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兄弟贤仁一直斜睨着他的哥哥,略带嘲讽的表情,遮掩着他内心对哥哥这一生活方式的严重不屑。当贤义念“阿弥陀佛”的时候,贤仁把脸别了过去,他似乎有点脸红。说实话,我也只是尽力遮掩着我的猎奇之心和强烈的怪异之感,以一种看起来严肃的态度倾听贤义所做的一切。在心底深处,我是带着一种嘲讽、猎奇,还有模糊的轻视来看贤义的。他的伯父曾经是一个算命者,就是我前面所说的黑瘦形象,他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村庄的人都认为他是唬人的,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在梁庄时,他的伯父也始终保持着某种神秘,不让我们这些孩子接近。

贤义的儿子,成绩优良的高中生,倒是没有任何羞耻感。他把父亲所有的一切都拿出来让我看。我让他给父亲的日记、读书笔记和算命器具拍个照,他搬个小凳子到院子里,一张张地摆,一张张地拍。完全是一种积极学习的、外向的、健康的心态。在这一过程中,贤仁的十几岁的儿子一直在打游戏,没有听到我们的任何话语。贤义和儿子的关系非常好,很得意地讲自己到儿子学校里面参加家长会的情形。因为儿子是优秀生,贤义被作为学生家长代表上去发言,他上去给大家先鞠了一躬,然后,大讲小孩的心理和人生的理念。一下子震住了大家。都说有这样开明的家长,怪不得国品的学习品德这么好。

贤义的妹妹梅兰和梅香也都来了,在二哥家,她们显然比在大嫂家更自在、更活泼些。中午时分,贤义的老婆秀丽回来了,她在一家建筑公司干活。秀丽不爱说话,回来就开始收拾屋子,给我们添茶倒水,有时候站在旁边听贤义讲话,微笑着看她的儿子在忙碌。一听说我想要贤义的日记,马上骑着自行车去复印。

贤义的小家庭非常温暖、健康。没有拘泥于金钱和功利,没有那种灰色的无奈和绝望。他们相互理解,彼此的言谈举止、态度,都呈现出一种开放性和光明性。相反,他的姊妹们,尤其是和贤义的神情及与生活的理解相比,却完全是一种世俗的神态,汲汲于生存,并且被生存完全俘获、压迫。当然,她们都很乐观,梅香是一个健壮的出租车司机,能吃能喝,也很知道让女儿上学。但是,在她身上,明显缺少更远更高的光亮和空间。贤义的身上是多一重空间的。他的姐姐梅兰,十九岁就从农村来到城市,成为一名工人,还差点当上厂长,不知为何,以我和她接触的直觉,她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麻木,没有未来、希望,只有现在,只看到她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则没有她关注的事物。还有秀兰嫂子,外部世界的变迁与自己无任何关系,一种完全被动的生活。

这一切或许与农民身份无关,而与人的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的狭窄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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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我也看到了工作时的贤义。街边一家香火店,经常请贤义去给一些佛像、饰品开光。坐在大大小小的佛像中,贤义看起来更加清瘦一些,给人的感觉干净,清爽,不事张扬。他坐在店里的沙发上,帮买家请神像,为那些小饰品念经、念咒,眼睛微闭,念念有词。有一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肃穆,这种肃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太很陌生了。

我和他一起去请他看宅运和运程的顾主那里,看他如何算命。认真勘探过房间方位和房内布置,问明生辰八字后,贤义开始运算,一会儿闭目掐指,询问顾主,一会儿又用笔计算,一些符号不断出现在他的小本子上。他非常严肃、认真,旁观的几个人都不自觉地进入到某种氛围之中。我对生辰八字的内在逻辑一点也不懂,也有本能的拒绝心理,但是,贤义以一种特别家常和世俗化的语言去阐释顾主名字的好坏,房间方位的对错,一点不故弄玄虚,并且,他指出的很多方面往往是印证一些常识,你即使不信算命,平时也可能在不自觉地遵守和回避,他的另一个重点就是让顾主淡然,凡事想开,就无是非,“做人要通,不要老想着自己对人咋样,别人对我咋样,这样,就是福德无量”。这种印证和达观的主张也让主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很舒服,仿佛一下子进到人心里去。

贤义非常讲究养生,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烟,他认为这是尊重自然,是一种修炼和他所学习的八卦、易经相一致。内心清洁,才能够真正体会易经和佛道里面的意义。在他心里,他把这些对自我的规约看作是对某种神圣规则的遵守。

贤义的精神气质和言谈举止逐渐打消了我的猎奇心理和对他的职业的负面评判,一些新的思考慢慢生发出来,关于传统、信仰及它们在中国未来的命运。

毫无疑问,贤义有点民间术士的味道,阴阳五行,算命测字,占凶问吉,很有神秘色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最多的地方。贤义的房屋像一个五彩拼图,那是一种奇怪的炫目之感,很生硬,很幽默,很后现代,不伦不类,彼此犯冲,但又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互不干涉,最后统一在墙壁上。它们之间的黏合剂不是贤义高深的道行,而是他对生活有类似于信仰的理解,和他温暖、朴素的家庭。他对他所学习的传统,易经、佛法也许有所掌握,却也隐藏着一种本质的误解。但是,这一误解并没有妨碍贤义得到清明的智慧和对人生、人世的超然理解。

20 世纪 30 年代,张爱玲曾经在散文《中国的日夜》中描述道士的形象,“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极传神地道出了中国传统生活的失落,道士、道及背后一整套象征体系都被迫成为“一钱不值的过去”,在上海的都市里,它是完全不协调的和被否定的。“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条黑菊花徐徐开了。”张爱玲在彼时感受到的震动,无疑是因为这一形象背后很深的象征性,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早在中国现代性发展之初就已经开始发生巨大的断裂。挽着头发的道士、穿着长袍的和尚、躲在哪一个街角处的算命先儿在中国的现代生活都是非常怪异的形象,他们背后的那一套生命观、宇宙观和认知系统也被简化为几个如“迷信的”、“封建的”这样的词语。

在贤义的身上,有一种突然的开阔。或许,在这个现代的算命人身上,还存在着某种光亮,古老的光亮,它曾被我们熄灭、遗忘,被我们扭曲、误解,在狭窄的钢筋水泥的缝隙中,它挣扎着,以孱弱而又顽强的姿态向我们传递着久远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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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贤义的穿着和居住地来看,他远比他的姐妹兄弟贫困。他仍然是城市流浪者和农民工,但却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仅为生存而奋斗的人。他在试图对自己的生活、精神和存在进行解释,这使得他能够保持一种与现代精神并行的独立姿态,并拥有某种尊严。

一个农村妇女遇到难处,无法找到生存的依据时,她想到的不是法律和制度,心灵的痛苦从来不是法律和制度的范畴,而是最古老的方术,她要去拜神,她要去找算命先儿。她可能不甚清楚这些“传统”,算命、星座、八字有什么依据,但是,这些依然是一个人重获意义的最本源方式,因为她生活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之中,只要从这条河里找到依据,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我们看族谱,看隐藏名字里的五行,仿佛看到过去的历史和生命朝我们走来,那是一条源远流长的生命之河,有着无与伦比的厚重和深沉之感。巫术与生命、自然、信仰的关系是密切的,它们之间有着秘密通道。它会造成某种愚昧和无知,但同时,却也有宽阔的空间。

很显然,当代中国是排斥这些东西的。这一算命者及他背后所代表的传统性能否被看作是都市的一员,能否被现代都市秩序纳入,是令人质疑的。但他自成一体,与现代社会的功利、时尚背道而驰,这使得他的存在与行为具有了批判的精神内核,几乎具有怀乡的意义。贤义如此坦然他的生活,贫困变得正常而普通,不再是羞耻和愚笨。他超越了社会残酷的规定性,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用自己的坦然和尊严为传统生活赢得了新的空间和意义。最初的嘲笑没有了,甚至有一种肃然起敬。

也许,我的堂哥贤义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所拥有的知识和对传统的理解也还不能够承载这么多的历史内容,但谁又能说,他那坦然、光明的脸和笑容,他温暖、亲密的家庭生活,他对世界那家人般的心态与过去的灵魂没有关系,对现代没有启发?

传统并非是一个圣地,一个纯粹之源,它本身被层层包裹,很难寻求到真正的内核,在很多时候,它甚至可能成为政治和个人欲望的遮羞布。它有很多陈规陋习,在现代世界里,这些陈规陋习往往被放大为一种恐怖和异己的象征,它们会激起强烈反对它的决心。除了这些被称为“术”的神秘文化之外,譬如儒家的“忠”、“孝”、“礼”、“恕”、“慈”、“仁”等,是一种文化习俗、礼俗制度,还是一种信仰?或者说,它能否上升到信仰的程度?这些都很难确定。在从传统中国转向现代中国的过程中,每一个词语的负面意义都被夸大、扭曲。我们对中国古人的宇宙观、世界观、哲学观和生命观都先有价值判断(往往集中于政治判断),而对它们内在的绚烂、博大和宽广则少有认知,这也使这些词语失去了升华为具有信仰元素的终极价值的可能。由此,中国人生丧失了一种仪态,失去了那种拥有信仰之人所特有的超越、宽容、节制、优雅和朴素。没有一套具有内在约束力和自我调控能力的文化传统的支撑——不管这一传统与信仰的关系如何——那么,作为有机体的一个生存群体就无法实现自我净化,这一净化功能要比法律、政治的控制有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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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尔克的长篇史诗《杜伊诺哀歌》中,诗人这样形容“传统”:

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只有进入传统和“苦难之城”,把人“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才能够到达更加古老也更加悲伤的“喜悦之泉”。

对于中国的当代生活而言,不管哪一个意义的“传统”,它们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悲伤之地,充满着被遗忘的历史、记忆、知识和过去的神灵。奇门遁甲、生辰八字、五行八卦,这些古老而神秘的事物,已成为腐朽的过去,我们缺乏真正的传承,它们也就失去了在现代社会重新打开的可能性。那用抛起的蓍草的方向与形状来推测命运的术士,他们与天地之间的感应,与宇宙秩序的应合,他们在自然肌理中寻找生命秘密的努力被看作愚昧的行为。而当代所流行的算命、占卜,只是为信者提供对于死亡的抚慰与粉饰,对于腐败灵魂的自我欺骗性的安慰,并非真的有信。这也正如英籍印裔作家奈保尔 1967 年在印度考察时所感受到的,印度的神像、神祗和信仰被迫成为现代世俗生活的装饰者。

与此同时,当传统话语重新闪现在政治话语中,成为政治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守护神时,它与政治体制和普遍社会观念所产生的复杂化合作用,有可能再次成为传统自我嬗变的阻碍。这不只是“传统”本身的问题,而是它被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形态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和心灵之中的问题。

这或者也是如贤义这样的传统者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如何能够自持,并且不被作为现代性的“笑话”和“阻碍”存在,如何能够在历史的洪流中真的理解“传统”并重获尊严?

如此想来,贤义的形象和他的混搭的家是有着无限的悲哀的。不管贤义如何努力去理解人生,其内在的荒谬性还是一眼可见。

文中配图来自电影《山河故人》《心迷宫》《Hello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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