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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8

该从没有爱情的婚姻解放出来了

My Favorite Book
“My favorite book”重新启动,我们回归到视频形式,邀请嘉宾谈论他/她“最爱的书”。从普通读者到明星作家,每个人都享有同等的时间,在节目中抒发情感、讲述故事、表达思想。 这一期我们邀请到了青年图书编辑魏强。曾编辑出版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他,和我们分享了自己尤其喜欢的长篇小说《等待》——整整花费了 18 年时间用于离婚的主人公,在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的“真正爱情”时,却丧失了所有的热情——烦躁不安、混沌挣扎以及愧疚和怀念,都让这看似崭新的开始,变成了更加漫长且无尽的等待。

关于魏强

沈律君

采访魏强是在一个周末,北京的雾霾要比春意浓郁得多。他所在的出版公司居于大厦中的一层,在朝南的一大片工位里,所有的书都被高高堆在桌上,或者是直接摞在靠桌的地上,几乎看不见书脊和封面组合构成的那种知识琳琅的幻觉。

书堆只露出堆叠的白色截面,像是一座座在雕刻之中,却未完工的石膏像。魏强从中指出自己的位子,座椅和电脑显示器被完全浸没在书堆的灰白森林中,几难分辨。

上一次看到魏强是在去年杭州的文学奖现场,2018 年的年度作品,有一本就是他操刀编辑出版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那个高光时刻,他简短的获奖感言慨然而又诚恳。去年,几乎每一场关于这本书的文化活动都会有他的身影。活动中,他曾数度讲述出版这本书的艰辛以及最终见证它问世后引起巨大反响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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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成功,让他开始被人称作魏强老师,加上他本人比 93 年的实际年龄要成熟很多的外表,让人常常忽略,他其实是刚入行三年的青年编辑。于是,我很想知道在自己编辑的书之外,他还喜欢什么书。而他给出的答案是哈金的《等待》。

《等待》所讲述的是一个相当跌宕和憋屈的故事,在阅读中形成的强烈情感共鸣会让人完全忽略这本书的原文是英语。甚至在进一步翻阅细读时,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是一部翻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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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美] 哈金 著 
金亮 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

作为一个年近 30 才前往美国的中国人,哈金可以说是从零开始用英语写小说,并先后获得包括海明威基金会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福克纳奖等一系列美国文学大奖。关于用英语写小说,哈金谈到过他的经历:作为在美国高校任教的老师,他没法求教自己的同事,更没法问学生,只能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写,然后把每天写的每个句子修改无数遍。他志在写出那种让美国人一看就觉得是外国人写的,但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作品。

当我试图以一个图书编辑的身份去理解魏强喜爱哈金的原因时,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图书出版需要的,就是这种执拗的精神。

《等待》节选

毎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镇的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年复一年,他们到吴家镇去离婚,每次都拿着同一张结婚证回来。那是二十年前县结婚登记处发给的结婚证。

孔林在木基市的一所部队医院当医生。今年夏天,医院领导又给他新开了一封建议离婚的介绍信。孔林拿着这封信回乡探亲,打算再一次领妻子到法院,结束他们的婚姻。探亲前,孔林对在医院的女朋友吴曼娜保证,这次他一定要让淑玉在同意离婚后不再反悔。

孔林是干部,每年有十二天的假期。回一趟乡下要在两个镇上换火车、倒汽车,来回路上就要用去两天,他在家里只能待十天。今年休假前,他曾盘算,回了家会有足够的时间实行他的计划。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对妻子一个字也没提离婚的事。每次话到嘴边,又想咽到第二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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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家的土坯房二十年没变样,茅草屋顶,四间正房,三扇朝南的方窗,窗框漆成天蓝色。孔林站在院子里,面向南墙,翻弄着他晒在柴火垛上几本发霉的书。他想:不用说,淑玉根本不知道怎么爱惜这些书。我也用不着它们了,也许该送给侄子们。

他身旁鸡鹅成群,鸡昂头阔步地走着,鹅却摇摇摆摆。几只小鸡崽从围住小菜畦的篱笆缝里钻进钻出。菜畦的木架上爬着豆角和黄瓜,茄子弯得像牛角,壮硕的生菜盖住了垄沟。除了鸡鹅,他妻子还养了两头猪和一只奶羊。菜畦的西头是猪圈,肥猪在里面哼个不停。起出的圈肥堆在猪圈墙边,等着用车拉到自家地里。地头有个化粪池,猪圈肥要在里面高温焐上两个月,再撒到地里。空气中飘荡着猪饲料中酒糟冒出的味道。孔林别的不讨厌,就是受不了这股酸味。淑玉在做饭,灶屋传来风箱的喘息。孔林家院子南头,榆树和桦树的伞盖遮住了隔壁人家的茅草泥瓦屋顶,从那边不时传来邻家的狗吠声。

翻弄完书,孔林走出前面的院墙。院墙有一米高,墙头粘满酸枣刺的枝丫。他一只手拿着他在高中时用过的卷了边的俄语字典。他无事可干,坐在自家的磨盘上,翻着这本老旧的字典。他还记得几个俄语单词,想用它们造一两个短句,却想不起准确变格的语法规则。没办法,他只好任由字典待在腿上,纸页在微风中抖动。他抬眼看着远处的田间,村民们在锄土豆。地太广阔了,村民们把一杆红旗插在田地的中央,谁先到那里就可以喘口气。孔林被这景象迷住了,但是他十六岁就离开村子到吴家镇上高中,不知道怎么干农活。

路上出现一辆牛车,上面高高垛着成捆的谷子秸,随着牛车左右摇晃。拉套的是头小母牛,后腿有点瘸。孔林看见女儿孔华和另外一位姑娘坐在车顶上,快被蓬松的谷秸埋起来了。两个女孩子又唱又笑。赶车的把式是个老头,头戴蓝哔叽帽子,嘴里咬着烟袋,用短鞭轻戳驾辕小牛的屁股。牛车的两只包了铁皮的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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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在孔林家的门口停住,孔华扔下一只粗大的麻袋,自己也跳了下来。“杨大叔,谢谢啦。”她冲车把式说了一声,又向车顶上的胖姑娘招招手说:“晚上见。”然后她开始掸掉粘在上衣和裤子上的草刺儿。

老头和胖姑娘都看见了孔林,冲他笑笑,但没说话。孔林模糊地记得这位车把式是谁,但是不知道那闺女是谁家的。他清楚,他们同他打招呼并没有乡间的亲热劲儿。老头并没有喊:“伙计,咋样啊?“女孩子也没有说声:“大叔,好吗?”孔林想这可能是因为他穿了军装。

“麻袋里装的啥?”他从磨盘上站起来,问女儿。 

“桑叶。”她说。

“喂蚕的?” 

“嗯。”孔华看起来不太情愿同父亲说话。她在屋后的三只大柳条筐里养了些蚕。

“沉不?”他问。

“不沉。"

“要我帮一把吗?”孔林希望她在进屋前,能同她多说几句话。

“不用,我自己能背。”

她用两只手把大麻袋抡到肩上,一双圆眼睛在爸爸的脸上盯了一会儿,轻快地走开了。他注意到女儿手腕晒脱了皮,露出点点嫩肉。她长得多高多壮啊,一看就是把干农活的好手。

她盯着他看的目光再一次让他不舒服。他不明白她气呼的是不是因为他要同她母亲离婚。他觉得这不大可能,因为他今年还没提离婚这件事。想到和自己的女儿有了隔膜,他很不痛快。小时候,她跟他那么好,每次探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长大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同父亲有了距离。现在她甚至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同他说, 最多冲他笑笑。他很困惑:她真的恨他吗?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过几年就会出嫁,不再需要自己这个老头了。

事实上,在他这个年纪,孔林看上去相当年轻。他快到五十岁了,外表并不像个中年人。虽然穿了军装,但他看起来更像个地方上的干部,不像个军官。他白白净净,细嫩英俊,笔直的鼻子上架着副黑边眼镜。相比之下,他的妻子淑玉又瘦又小,而且还十分老相, 细胳膊细腿的撑不起衣服,穿在身上永远晃晃荡荡。除此之外,她裹着小脚,有时打着黑色的绑腿。她的头发挽成素髻,使脸显得更憔悴。 她的嘴唇有些塌陷,但黑眼睛却轻扬灵活,并不难看。无论从哪方面说,这对夫妻都不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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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玉,咱们唠唠离婚的事儿好吗?” 晚饭后,孔林问妻子。孔华刚走,去找朋友复习功课了。她想考哈尔滨的一所技校。

“行啊。”妻子平静地说。

“咱明天上县里?”

“行啊。”

“你总是说‘行啊’,可事后又变卦。咱这次能不变吗?”

她不吱声了。他们从不吵架,她总是听他的。“淑玉,”他继续说,“你知道,我在部队上需要有个家。我一个人日子过得很苦,我不是年轻人了。”

她点点头,没说话。

“你这次能跟法官说你答应离婚吗?” 他问。

“行啊。”

屋里又静下来。他拾起县里的报纸《乡村建设》,接着看下去,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淑玉在给女儿做衣服,用剪子和画粉在裁剪一块黑灯芯绒。从纸糊的房顶上垂下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两只黄色的蛾子在围着灯泡打转。白墙上,灯绳的影子割开了一张年画。年画上,一个光着身子的胖小子穿着红色肚兜,骑在滚滚波涛中的一条大鲤鱼上。两床叠好的棉被和三个深色的枕头放在铺着席子的炕上,活像几个巨大的面包。村南头水塘里传来蛙叫,蝉鸣穿过纱窗,透进屋来。有人在生产队队部敲钟,召唤社员们去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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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孔林还是沈阳军医学院的学生。那年夏天,他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母亲病重,房子失修,父亲在公社干活,没有时间照料。父亲想要孔林尽快结婚,讨个老婆好照顾母亲。孔林很孝顺,同意让父母给他找一房媳妇。

他们请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媒人,寻了一个月,相中了刘家的大闺女。刘家刚从罗沟县搬到鹅庄。因为孔林在念大学,不久就能当上医生和军官,淑玉的父母也没要彩礼,很高兴能把女儿嫁给他。孔林的父母给他寄了一张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模样周正的正常姑娘。她那年二十六,只比他小一岁。 

但是,当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她看上去那么老,好像已经四十多岁,脸上有皱纹,手像硬皮革那样粗糙。更有甚者,她的一双脚像只有四寸多长。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谁还会看上一个裹小脚的女人?他跟父母争辩,劝他们退掉这门亲事。但是他们死活不同意,反说他不懂事。退婚也得拿出证据,证明人家淑玉不配当媳妇呀。要是没有证据,他们这样做了,得让全村人骂死。 

“模样俊能喂饱肚子?”父亲耷拉着脸问。

“儿啊,”母亲在病床上说,“好看的脸蛋过几年就黄了。性情好才靠得住。淑玉会是你的好帮手。”

 “您怎么知道?”孔林问。

“娘心里有数。”

父亲说:“你上哪找心眼这么好的闺女去?”

“儿啊,”母亲哀求说,“娘知道你娶了她,死也安心了。”

孔林向父母让了步。尽管他接受淑玉是他的新娘,但他认定她绝对上不得台面,带不出村去。从第二年夏天结婚之后,二十年来,他从不让她到部队医院去探亲。后来,他们唯一的女儿出生了,他开始睡在另一间屋里,他同她分房已经十七年了。每年回乡探亲,他都睡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爱她,也不讨厌她,待她像个表亲。

如今,他父母早已故去,女儿孔华也中学毕业了。他寻思着,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他来支持,他该去开始自己的生活了。无论如何他应该把自己从这没有爱情的婚姻中解放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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